第2章 平滑世界和它的敌人
“不知道哪个是爸爸。哪个都一样。”
——R.A.拉弗蒂《街角的洞》
“有希……是谁?我不是美铃吗?”
——yuemichitaka《超日常少女群》
1
从闷热中醒来,我拉开窗帘,眺望窗外的雪景。
纷纷扬扬飘落的绵密雪花,落在庭院里青翠茂密的草木上,用不了多久就会将整个世界染白吧。路上没有行人来往。昨天晚上刚透过窗户看了河对岸的烟火大会,今天把脸颊贴在窗玻璃上,那股冰冷和静寂,让我微微一颤。
夏日虽然一天热过一天,但我每天早上起床的第一件事,必定是眺望窗外的积雪。差不多半年前,大雪导致学校停课,从那以后,这就成了我的习惯。就算是七、八月份,由于异常气候导致大雪的可能性也不完全是零,所以我每天早上都会让窗外下雪。
如果一直保持这样,确实可以迫使学校像那个冬日一样停课,但实际上这样的事情我只干过四五次。说到底,我只是想告诉自己存在这样的选项——“下大雪了!今天不用上学!”——从而让自己开心一下,特别是像今天这种酷热难当的早晨。总而言之,赏雪,是一种能让自己有力气从床上爬起来的仪式。
脱掉睡衣,快要换好校服的时候,窗外已经换成了夏日的艳阳。对了,虽然一辈子躺在床上也挺好的,但真要那样就参加不了社团活动,也不能放学后和朋友们一起玩了。我为说服了自己而感到高兴。
“叶月!饭要凉了!”
“就来!”
我跑下楼梯,来到餐厅。爸爸已经吃完了,坐在桌子对面翻看杂志。我可没那么悠闲,随口说了一句“早安”,就开始匆匆忙忙吃早餐。今天的味噌汤有点咸,一吃完我就让汤碗从视野中消失,吃起涂满草莓酱的吐司,虽然只剩下半块,不过作为甜品的替代倒是刚刚好。
“今天是你爸爸的忌日,早点回来。”
“哧叨呃(知道了)。”
对了,差点忘了,爸爸四年前在交通事故中去世过。我塞进最后一口面包,把碗放到饭桌上,站起身,将包往肩上一背。
“我走了——”
“路上小心。”
“路上小心。”
在爸妈的声音中,我奔出家门。
迎面而来的是冒着热气的沥青路面。
一口气冲下被近30度的热气烘烤着的坡道,我带着愉悦的心情擦着汗,经过因为异常气候而樱花盛开的街道,咔嚓咔嚓地踩过地上红透的枫叶,眺望着反季节的银装素裹的小桥和结冰的河面一路奔跑,终于看到了山丘上的学校。
我穿过拼接在一起的四季跑向学校,不过我跑步时最喜欢略带寒冷的风,所以跑在气温低的道路上的情况自然比较多。到了学校附近,我一边和有时是同班同学有时不是的常代、蓝那、真琴说说笑笑,一边一个人奔跑着,在不同的时间踏进了校园。
“叶月!”
我刚推开教室的门,就听到同班同学新藤常代的声音。
“《瓦尔塔6》超好玩!剧情太感人了!”
“你已经买了?”
“嗯,后天才发售,但我等不及了,所以今天早上就去排队买了。我正在家里以最快的速度打到了第三个村子。”
“那我也来玩玩看。”
“叶月!”
我刚推开教室的门,就听到同班同学时塔蓝那的声音。“我昨天一天欠的钱超过了一千万。”
“又打牌了?我可帮不了你,这也太多了。”
“我想开个派对,纪念纪念。”
“然后又打牌是吧?适可而止吧,会还不起的。”“叶月!”
我刚推开便利店的门,就听到领班柴峰的声音。“后天能帮我代个班吗?我突然有个约会。”
“你不是和医科大学的男朋友分了吗?”
“你搞错了吧?我们都在一起三年了!你看我们的合影,这就是证据。”
“啊……这么热的天你们也不嫌热……”
“你说什么呢。”
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窗外的雪景,玩起一大早买的《瓦尔塔6》。果然和评价一样,故事一开始就让人想哭,太有意思了。不过……
我想了想,问常代:“《瓦尔塔》的故事是很有意思,但难易度太不合理了吧?”
“初始角色选女剑士的话打起来最顺!对了!差点忘了,剑崎老师让你在自习课前到办公室去一下。”
“啊,不是吧?”
班主任剑崎老师很有主持人或者说偶像的气质,眉眼细长,给人一种强势的感觉,难怪常代会从女剑士联想到她。我走向办公室,一路提心吊胆地回想自己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在家里,我给自己披了条毛毯,玩《瓦尔塔6》的时候更舒服了。如果剑崎老师要训我,我就全神贯注玩游戏了。
办公室的桌子旁,剑崎老师一手拿着咖啡,正在看文件。
好,在她发现我之前,先用全身的力气大喊一声“报告”吧,在她发火之前先来个出其不意,顺势道歉。我这么计划着,然而老师就像背后生了眼睛一样,转头看向我。
“架桥啊,坐吧。”她让我坐到圆椅子上。“在发火之前顺势道歉”的作战计划宣告失败。要不要撤?我正这么想的时候,剑崎老师说了一句让我意外的话。
“今天有个转学生来。”
“啊?这样啊……”
听到这个意料之外的话题,我呆呆地回答道。
“我查过,她以前好像住在这里,小学时和你关系很好。严岛真琴。你还记得这里的她吗?”
“真的?!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是好朋友了!好像是因为她爸爸工作的原因搬家了。”
“很久没见了吧?”
“这要看怎么说了。我们今天早上还一起上学的;她转学三年来我们一次都没见过。”
惊讶之余,我捅了捅真琴。
“听说你今天要转学过来!初中那会儿,你说自己可能要转学了,我可难过了。”
正对着窗外的社团后辈喊话的真琴朝我转过身来。
“是吗?好像是有那么一回事。”
她颇为怀念地抱起胳膊。
剑崎老师伸手去拿咖啡,继续说道:“那么,有件事想交给你。”
“好。”虽然不太明白,但她的语气很严肃,我情不自禁地点点头。
“能做到最好,不过也不用勉强。总之,一切取决于你自己怎么看待严岛。”
剑崎老师平时训人的时候说话非常流利,这会儿却口齿含糊起来。
“能不能去帮帮她?”
“帮帮她?”
“她好像是转学以后遭遇了事故,到现在身体还有些问题。”
“啊?具体是哪种……难道是腿?”
“不是。她说不想让同学知道,所以我也不方便对你说,这也涉及个人隐私。或许她自己会告诉你的。”
同学里本来也有不少人行动不便,拄拐杖啊,坐轮椅啊,眼睛看不见啊,就算不事先特意叮嘱,大家肯定也会帮助的吧。
“你受了什么伤?”
“不知道啊,我没看那边。”真琴也一脸疑惑。
真是奇怪。我转过视线,想问问班主任石崎老师或者末广老师,不过仔细一想,真琴只是转到剑崎老师的班上,问也没有意义。
“如果有我能帮忙的地方,我一定会帮的。我们是好朋友啊。”
剑崎老师听后对我说了声“谢谢”,就低下头继续看文件了。没有什么比这更让我分心的事了。
回到教室,我坐立不安地等待真琴到来。游戏也好,聊天也好,打工也好,都没心思了。
伴随着上课的铃声,教室门被推开的时候,我不小心把客人的零钱撒到了收银台上。看到跟随剑崎老师走进教室的少女,我有种不同寻常的感觉。
长袖上衣是冬天穿的校服,这个时候穿未免太热了吧。真琴从小到大都梳辫子,但转学来的她却剪了一头露耳短发,再加上她严肃的容貌,不像是高中女生,反而像是初中的帅气男生。虽说她本来给人的印象就是帅气大于可爱,但这样子也有点过了。
不过最关键的还是她走向讲台时如军人般干脆的步伐和僵硬的表情,我觉得这些表现并不能归因于刚到新环境时的胆怯。
“我想班上不少同学都认识你,不过还是先自我……”
“我叫严岛真琴。”老师还没说完,真琴便用尖锐如刀的声音说,“今后的高中生活里,没有必要请不要靠近我。”
全班骤然安静下来,气氛有些紧张。显然对此不满意的剑崎老师让她重新做了自我介绍。自习课一结束就是生物课,但大家八成都听不进老师讲课吧。接下来的五十分钟,班级都笼罩在异样的气氛当中。
“这些视觉细胞各有各的作用,分别叫作视锥细胞、视杆细胞、量边细胞。关于它们的作用差异和分布,以后会考到,所以要注意听。”
就在年迈的东宫老师用嘶哑的声音絮絮叨叨的时候,很多同学在教室、走廊以及上学路上将真琴的事奔走相告。烹饪实习中的常代往蛋糕里多倒了一大堆砂糖,可能也是因为在这个教室里,真琴的座位就在常代后面。
遭到突如其来的拒绝,我在这五十分钟里什么也没干,下课铃声一响就来到真琴的座位旁边。她坐在座位上一动不动,面前摊着参考书。
我知道周围的人都在看这里,正因如此,我尽量自然地跟她搭话。
“呀!刚才的自我介绍真是厉害!一开口就那么搞笑,一点也不像你。”
但是,真琴只是瞥了我一眼,随即视线又落回到参考书上。
“你刚才没听到吗?没事不要和我说话。”
我以外的所有人也都默默听着她的话,教室里的温度骤然下降。
“好吧,对不起啦。”我夸张地挠着头,尽量装出明快的声音,“别这么冷淡嘛。在这儿三年没见了,对吧?难道你还在为上个月情书的事生气?”
“架桥。”
她没喊名字,而是喊我的姓,这让我心里咯噔一下。
“很不巧,我……转学之后的这三年里,没有见过任何一个你。”
“……这样啊,我太自来熟了,抱歉。”我乖乖地低头道了个歉,但紧接着双手拍在真琴的桌子上,“那么!我就更想问你为什么这么做了,而且你不应该也有好多话可以跟我说吗?”
我笑了起来。这一次轮到真琴露出一丝怯意,不过马上又回瞪我。
“有事就说。没事就别再烦我。”
“哎呀,你回来了,腿又没受伤,所以我觉得你应该会想加入这里的田径社吧。我现在是副社长,按你的运动能力,肯定能参加大赛。”
“我拒绝。”
“好,那我马上去拿入社申请书。午休的时候提交给学生会,就能赶上明天放学后的操场练习啦。”
“没听到吗?我说我拒绝。我没时间参加社团活动。”
我张大嘴巴差点叫起来,终于回过神来后,继续追问真琴。
“开玩笑的吧?!你不是个每天都要跑上好几千米的田径狂吗?”
“啊,有段时间可能确实那样。”
真琴今天第一次笑了,却是冰冷的微笑,让人不寒而栗。
“我的人生,没有岔路了。”
2
最终,不管在休息时间问真琴多少次,她都拒绝了。最后一节自习课一结束,她便像逃一样离开了教室。
我也急忙收拾东西追出去,但刚冲出校门,就差点撞到一个站在门口的人。我慌忙侧身,把掉在地上的书包捡起来想要继续跑,那人却不合时宜地叫住了我。
“对不起,请问一下,你是这个学校二年级的学生吗?”
那是个二十多岁身材瘦弱的温和男人。我们的校服通过徽章颜色区分年级,他大概是由此判断我是二年级的吧。
我一边点头,一边退了一步,拉开距离。
“那么,你知道严岛真琴现在在哪里吗?”
男人的话让我一下子警觉起来,重新上下打量他。他身上穿的西服倒是像模像样,但脸色苍白,像是身体有哪里不舒服似的,像是第一天上班就生病的新社会人。
“你是谁?不是她家长,也不是朋友吧?跟踪狂?”
“不不,怎么可能。给你看我的证件。”
男子慌慌张张把手账大小的黑色证件打开,大头照片下面写着这样一行字:“梶川警察局巡警队长须藤准”。
“警察啊,为什么找真琴……”
“这个,不是很方便说……”他掏出手帕擦了擦汗,露出犹豫的神色,“好吧,告诉你吧。”
他看了看周围,压低声音说:“三年前,严岛真琴受到某个案件的牵连而受伤。后来,案件的犯人获得了假释,但前几天失踪了。就是这个人,你见过吗?”
他给我看的照片上是个体格魁梧、五官分明的男人,长得像是维京人的后裔,右颊到下颚有一道长长的刀疤,仿佛是戏剧社演出时的海盗妆,毫无现实感。那是张让人过目不忘的脸。我摇了摇头,别说这人,就连真琴被某个案件牵连的消息,我也是第一次听说。
“为什么这样的家伙跑了,都没新闻报道?”
“他不是越狱,是在假释中失踪,没办法全国通缉。”
“那为什么这么在意真琴……”
“因为她最可能遭遇袭击。据说案犯在服刑期间依然在调查她的情况,可能是怀恨在心。那个案件也让严岛患上了乘觉障碍……”
他一说完就露出一副“说漏嘴了”的表情,一副蠢样,好像不适合做警察。
“乘觉障碍,那是什么?”
我用眼角看着他慌慌张张捂住嘴的样子,转过头把这件事告诉了蓝那,问她这个词的意思。
“乘觉障碍啊,怪不得。”蓝那靠在学生会办公室的墙上,点了点头,从抽屉里拿出一个方盒子,放到桌上。
“这里有一副扑克牌。”
然后她用变魔术一样的灵巧手法,从牌盒里取出扑克排成扇形。
“一副牌只有54张,不过你就当它有无数张。”
正面朝上排开的扑克牌里,头尾是两张王,中间按照黑桃A到方片K的顺序排得整整齐齐。
“随便哪张都行,你把一根手指放到一张牌上。”
我照她说的,把手指放到红桃5上。
“这根手指就是叶月的意识。手指放的扑克牌,就是现在我们在交谈的这个世界。”
蓝那把我放到牌上的手指拿起来,挪到梅花K上。
“这个呢,比方说就是你正在打工的那个世界,我和你不是同学关系,而是便利店的顾客和店员的关系。”
她又把我的手指挪到方片7上。
“这是我和你分别生活在不同的国家,彼此不认识、没见过的世界。明白吗?”
她这么问道,我点点头。
“我们在种类无限的扑克牌上来来回回。‘外面下雨了,我不想淋雨,就去不下雨的世界吧’‘爷爷去世了,但我还想听故事,就去爷爷还活着的世界吧’‘手在事故里受伤了,打不了游戏,就去没发生事故的世界吧’‘最近生活太平淡了,没什么刺激,就去核战争之后的废土世界吧’……来这里,去那里,意识在各个世界中的自己身上游走。乘觉正常的我们,可以看到、听到、接触到所有的可能性。”
我不停点头。
“但是!”
蓝那说着,把其他五十三张牌全推到桌子的一边,只留下我手指压着的那一张。
“如果只剩下这张牌,你觉得会怎么样?”
我不禁“哎”了一声。
“只能靠这一张牌了。你不能从一个自己切换到另一个自己,不能看到其他的世界。你说的那个真琴遇到的,就是这种情况。”
我看向手指下唯一的那张扑克牌,继续听着蓝那的话。
“她当然不知道在她没有转学的世界里和你是怎么度过的,就像她说的,三年来一直没见过你。”
“她说人生里没有岔路,就是指乘觉障碍吧。”
我转过头对真琴说,她点点头。
“原来是乘觉障碍啊,那就说得通了。”
“你原来不知道吗?”
“因为我没有和那个‘严岛真琴’交换过意识啊,所以一直没注意。”
确实,如果用刚才蓝那的扑克牌来比喻,现在我眼前的真琴,是能在五十四张牌中的五十三张——或者说无限张牌中的无限减一张牌里自由往来的真琴。没注意到牌里少了一张也很正常。
“……抱歉,再说下去就会涉及调查的机密了。总之我会给她家里打电话,你如果看到严岛,请提醒她尽量不要一个人行动,注意安全早点回家。”
我点点头。警察也像松了一口气似的擦擦汗,道了声谢离开了。
可是,被他这一打岔,我也追不上真琴了。她现在的联系方式我也不知道,想提醒她也没办法。以防万一,我先用手机给老师打了个电话,然后才走上了回家的路。
“这样的话……”我自言自语着。
不管是手脚受伤、丧失视觉听觉,还是失去家人,只要换个地方就行了,没有任何痛苦。什么时候都可以回来,不回来也没关系。但是,一旦发生乘觉障碍,所有的“逃离”都变得不可能了。
而且,乘觉障碍者的世界里,很难发生的事情就不会发生。
如果看不见那些会发生低概率事件的世界,那么盛夏看到下雪就会很难,穿墙更是很荒谬的事。对于原本具有这种能力的人来说,想必很痛苦吧。
比如,你在某场重大事故中失去了腿部功能,明明知道存在没有遭遇事故的世界、奇迹般痊愈的世界、找到了治疗方法的世界,但你却无权做出选择,只能停留在这个地方,那会是怎样的感受?
想到这里,我突然意识到一点。
现在这个世界里不存在治疗乘觉障碍的方法,那去一个可以治愈乘觉障碍的世界看一眼,把那种治疗方法带回来用在真琴身上不就行了吗?
我坐在沙发上飞快地切换视线,周围浮现出一圈书架。我从眼前的书架上抽出一本书打开,是乘觉治疗的专业书,我竟然就是作者。随着书页的翻动,写书时的记忆和理解都在苏醒。
然后,我又回到了放学路上的架桥叶月。
……不行,带不过来。
确实,对于遥远的我而言,治疗乘觉障碍的方法已经十分明了。但是,我无法把那些详细内容记在脑子里返回这里。首先,虽然那是距离这里最近的“具有乘觉治疗方法的世界”,但与这里的语言、文字、化学体系完全不同。此外,我能感觉到两个世界的技术水平差距太大了,在那里的时候能理解,在这里的时候就理解不了。
我把书包抱在胸前闭眼回想,却无法复述那些知识和理解。好不容易在头脑里留下了一些看起来很重要的图形和文字,我尝试着把它们记在手账的角落里,但已经不知道它们意味着什么了。
我下了决心,坐到放学路边的河岸上,从书包里取出昨天刚买的笔记本。
我要在那边尽量多记住几行字,回来写到笔记本上。
去看,回来,写下,再去看,回来,写下。这就像某个门派的叛徒依靠记忆把禁止外传的魔法书盗取出来一样。不不,难度要比那个高多了,因为这是要把整个图书馆偷出来。只把这一本医学书记下来远远不够,为了把那个世界里我所理解的与这个世界的发展路径不同的医疗技术理论体系整个移植过来,必须将无数医学、工学、生理学的入门书、专业书、辞典、技术书、治疗设备的设计图、使用手册等都带回来并能实际运用才行。
我的头开始痛了,也许因为一直在工作,也许因为这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用手指用力地按压双眼周围。坐的时间太长,腰也开始痛了。
太阳快要落山了。在昏暗的光线下,写字越来越困难,我抬起头来。
“真琴?”
小河对面的路上,我看到今天那个男生头的真琴正在一个人走着。
我急忙把笔记本塞进书包,朝着开始没入黑暗的河面踏去,然后扑通滚进了河里。
“哇!”
用脑过度使我糊涂了。在河面上不沾水走到对岸本来是可能的,只要选择偶然间实现了这件事的世界就行了。但是要穿过河面抵达“这个真琴所在的”河岸却是不可能的,因为患上乘觉障碍而与其他世界分离开的真琴只有一个。
巨大的水声让真琴发现了我。
“你在干什么?”
她冷冰冰的话让我有点生气。我爬起来大声说:“我倒要问你在干什么!你不是早该到家了吗?去哪里瞎逛到这么晚?”
“我刚上完补习班,没人让你为我操心。”
“谁说的,有个警察叫我不要让你一个人行动。”
大概是对“警察”这个词产生了反应,真琴微微皱了皱眉。“说是你那个案子的犯人失踪了。”
“……那你也听说了吧,我身上发生了什么。”
“对不起,但是……”
“知道了就别再缠着我!”
真琴加快了脚步,消失在住宅区的方向。
我一个人站起身,一边清理身上的水草,忽然想起过去和真琴的事。
幼儿园的时候,我和真琴争论过谁跑得快,后来在幼儿园的院子里跑了三圈还是五圈。我们跑得太过激动,在最后一圈两个人都跑出了赛道,掉进了院子的池塘里,因为我们以为能跳过去。从来都很温柔的幼儿园老师,一边狠狠骂我们两个,一边把我们衣服上的水草一根根摘下来。
现在和那时候很像,又很不像。
接下来的几天里,我一直在搜集信息。
在保证田径社日常训练的同时,我在图书馆调查有关那起案件的新闻报道,又在网上搜索了一番,总算大致了解了案件的情况,也对自己为什么之前根本不知道这件事感到奇怪。
制药研究所的一个男性员工,盗窃了装有药液的液罐车,撞击研究所大楼。所里几名员工负伤,而真琴得了乘觉障碍。她受到牵连纯属偶然,因为学校有门课的一项任务是采访当地企业的员工,她就去了亲戚工作的那个研究所。药液从倒过来的液罐车里漏出来,浇了真琴一身,当场造成了乘觉障碍。
虽然了解了案件的经过,但我一直没有成功接近真琴。除了我,还有几个同学也和“其他真琴”是好朋友,他们挑战了“这个真琴”之后也都铩羽而归。不过慢慢地大家还是知道了她患有乘觉障碍的事,都认为她之所以变成这样,一定是她下决心为了自己这个不能失败的人生刻苦学习的缘故。
“但还是太可惜了,总觉得心里有个疙瘩。”我一边在操场上画白线,一边对社长说,“她比我的体型更匀称,非常适合田径,而且和我一样喜欢跑步。”
如果同时对几个人抛出这样的问题,常代会说:“哎,没有备份的人生是很痛苦的吧。”
蓝那会说:“她是不是对这样的自己感到不满?家庭负担啊,命运不公啊。”
柴峰会说:“是因为男人吧。一定是某个男人对她说‘不喜欢肌肉发达的女人’。”
而社长思考了半晌,说道:“如果她的变化真的那么大,应该是在制药研究所的案件中受到了什么看不见的创伤吧?”
3
从地图上看,这里就是藤堂制药的第二研究所,但墙上只有一个凹下去的地方,原来应该装过招牌,而伸缩式大门紧紧关着。紧挨着门内侧的门卫室里空无一人,以前应该是有保安的。研究所院内的停车场里也没停任何车辆。望向暗灰色的建筑,隔着好几扇玻璃窗,可以看见空荡荡的房间,显然这里已经不再使用了。
我在打工和参加社团活动的同时,坐了几十分钟电车又徒步二十分钟才来到了这个地方。我对着大门抱着胳膊思考起来。
“最好的办法是去问当事人。”
在这里束手无策的我只能从别的世界入手。我切换视线,走进墙上挂着“藤堂制药第二研究所”招牌的敞开的大门。
门卫室里的保安看到我,一脸惊讶。
“您知道一阵修辅那起案件中受牵连的严岛真琴吗?她托我带话过来,我应该找哪位说?”
听到我的话,保安慌乱地打起内线电话。
“是,这里是门卫室。三年前发生在其他世界的案件的受害者托人带了话过来。是,是,学生。好的。”
他和电话那头的人商量了些什么,不久放下了电话。
“请稍等片刻,很快会有负责人来接待您。请您先去接待室,往前走右手边。”
对方彬彬有礼的表现反而让我有些不安。
进入接待室不久,便有一位文员模样的女人给我送来了咖啡。然而我不喜欢喝苦的东西,只能一边等待负责人,一边继续探索成为废墟后的研究所。我从围墙后面的小门溜进了研究所的院子,又幸运地从一扇脱落的窗户钻进了楼里。
昏暗的走廊里没有灯光,只有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我眼前却出现了一个人影。我吓了一跳,不过对方的背影看着有点熟悉。
“啊,警察先生!”
那人身子一抖,朝我转过身来。是在校门口碰到的那个男人。
“啊,你是严岛的朋友,别吓我啊。”
大概是吓了一大跳吧,他的声音有点发颤,还发作般地咳嗽起来。真是个麻烦的人。
“让您久等了。是严岛真琴请您来的吗?”
来到接待室的是个有点上年纪的男人,身穿灰色的工作服,就像是在工厂里工作的人。
“是的,我是真琴的朋友架桥叶月。”我站起来说道。虽然不知道是否有权自称是这个真琴的朋友,但我确实是严岛真琴的朋友。
“我是这里的研究主任。今天您来这里有什么事?”
对方至少没有因为我是学生就轻视我,但把姿态放得这么低反而让我心生警惕,我字斟句酌地说:“另一个世界的一阵修辅逃跑了,真琴有危险。警察的追踪也没有头绪,不知道您这里有没有什么线索?”
“很抱歉,虽然他是我们公司的员工,但另一个世界的事,我们实在无能为力。”
我把几乎见底的咖啡放到嘴边,借这个时间开动大脑。
“这件事本来就有点奇怪,为什么犯人会盯上真琴?他们应该已经没什么关系了吧。”
“这个原因严岛小姐应该是最清楚的,因为一阵也有乘觉障碍。”
我一下子呛到了。
“……什么意思?”
“您不知道吗?他和严岛小姐的情况一样,都是药液导致的。一阵工作的时候,由于实验器具破裂,被药液直接淋到了身上。这是不幸的巧合叠加在一起的结果,不过‘这里’当然没有发生那样的事故。‘这里’的一阵并没有患上乘觉障碍,所以也没有犯罪,直到去年因为个人原因离职之前,他都一直在好好工作。”
他对我这样一个小姑娘说得未免太多了吧。这反而让我感到危险,以防万一,我切换了视线。
“……所以,喀喀,我怀疑一阵可能还藏在这片废墟里。”
他的咳嗽还没有停止,我对他说:“警察先生,如果另一个世界的我出了什么事,到时候还请您救我。”
“啊,什么?”
我瞥了一眼他困惑的表情,又回到了接待室。
“……那么,一阵修辅因为自己患上了乘觉障碍,想要报复,所以策划了那场袭击?”
不仅受害者患上了乘觉障碍,犯人也是因为乘觉障碍的缘故才策划了犯罪。难怪公开的新闻报道很少。
“可是,这么危险的药物,你们是要用在什么地方呢?”
“恐怕并没有什么可用的地方。”
我目瞪口呆。
“为什么要开发没用的药?”
“K056这种药,不仅没有用途,我们也不清楚它让乘觉停止的原理。”
难以相信这是从一个成年人口中说出的话。自己开发的药物,却连用途和原理都不知道?我无法理解他在说什么。
“我们研究所除了正常程序的研究之外,也进行特殊药物的分析。”
似乎感觉到我的怀疑,他摊开手,一副要发表演讲的样子。
“从与我们发展不同的别的世界来到这里的人,为了留下自己来过的痕迹,或者单纯为了消遣,有时候会写下一些我们这里不知道的物质成分、化学公式、制作方法。对于那些药物,我们既不知道有什么用途,也不知道有什么副作用。而制造那些药物,进行动物实验,想办法让它们能在这个世界里使用,是我们的研究内容。”
我想起自己打算从遥远的世界盗取医疗技术的事情。正如我面对的困难一样,文明程度较低的一方要取得较高一方的技术,恐怕是很难的吧。为了防止技术被带到其他世界,其中可能还设置了特殊的信息控制手段。
相反,文明程度较高的那一方的人,只要他们愿意,就可以轻轻松松把信息给予较低的一方。
“我们也用这种办法开发过治疗疑难杂症的药物。那些东西都像是天赐的一样,所以能不能成功,就像是赌博。而这次……”
“没押中,是吧。”
主任很抱歉地点点头。
“K056的成分,是在互联网论坛上发现的。考虑到它是以广泛公开的形式留下的,这么做可能是为了在我们‘这里’引发混乱的恶意行为。不过制造它费时费力,所以并没有传播开来。”
“……这可是相当危险的信息。您告诉我这么多,不会有问题吗?”
“严岛所长叮嘱我不要隐瞒。他本人很快也会过来。”
“严……严岛所长?”
“啊,忘记说了,所长是真琴小姐的叔叔。”
说起来,真琴之所以会卷进这件事,是因为她为了完成社会课的实践任务,去了亲戚工作的单位。
正在这时,有人敲门了。
“啊,说曹操曹操到。”
没等里面回应,敲门的人便推开门走了进来。看到他,我跳了起来。这个人身上穿着一件好像是定制的巨大工作服,脸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正是我之前在照片上见过的那个相貌凶恶的“逃犯”。
但是,主任坦然地和那个人交谈起来。
“严岛所长,这位是真琴小姐的朋友,架桥小姐。”
“初次见面,我是这里的所长严岛。”
伴随着他粗重的声音,厚实的手掌也伸了过来,但我却无法伸出手去。我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名牌,上面确实写着“所长严岛龙雄”。我的头脑中警报大作。
“那个,有一阵修辅的照片吗?”
对我的无礼态度,严岛所长微微抬了下眉毛。
“那边桌子上好像有……”
主任在办公桌上翻了一阵,把照片放到茶几上,我的视线顿时被它吸引住了。这张大概是几年前拍的员工集体照,上面那个挂着“一阵”名牌的男人当然不是我之前以为的逃犯,但那张脸我也见过。
是自称在追查逃犯的警察。
我恍然大悟,切换视线的一瞬间就发现自己被绳子紧紧捆住,倒在地上。
4
要冷静,观察情况。后脑勺传来灼热的疼痛,我在动弹不得的情况下飞快思考。我好像是被电击枪之类的东西打晕了。脸上传来粗糙的触感和橡胶的味道。阳光照在狭小的空间里,还有发动机的声音和振动。对了,我现在肯定躺在汽车后座下面的橡胶垫上。我太大意,被绑架了……
“你这么干,以为自己能跑掉吗?”
是真琴的声音。
“谁知道呢。”
回答的是那个警察——不,是装成警察的逃犯一阵的声音。他并没有特别明显的变化,还是一副友善的语气,不用看也知道是他。
好像一阵在开车,真琴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上。这么说来,真琴大概没被捆住吧,那么还有机会逃掉……
我真蠢。
真琴不可能丢下被捆住的我一个人逃走。我是人质,是捆住她的绳子。一阵大概是为了让真琴听话,盯上了我。说不定他一开始出现在学校附近,就是为了寻找能做人质的目标。然后他把我这个人质带给真琴看,逼她坐进自己的车里。
怎么能让你这么为所欲为。我要向刚才的研究所呼救……不,还有更合适的对象。我瞪着车里的装饰,紧紧闭上嘴。
“救命!我被绑架了!”
我的大声呼救,让正在整理方便面货架的柴峰吃惊地抬起头。
“绑……绑架?”
“在另一个世界,我和同学——一个叫严岛真琴的女生,被绑架了。我们在车里,我像这样,全身被捆得像个粽子。”
在我手脚并用比画的时候,柴峰收起往常漫不经心的样子,严肃地用力点点头。
“知道了。那么你是在哪儿被抓的?”
“有个叫一阵修辅的家伙,得了乘觉障碍,就在他作案的地方。”
“你知道那辆车在哪儿吗?”
“从太阳的方向看,好像在往东开。没有信号灯,应该是高速公路。我看不到窗户外面,没有更多信息,不过我会想办法弄清楚了告诉你的!”
在车里,一阵和真琴还在继续对话。
“请务必冷静地听我说。我不是你想的那种人。”
“你是撞击案和绑架案的罪犯。你还能是什么人。”
“嗯,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是这样。但是,对你来说却不是。”
“……你什么意思?”
真琴的语气很强硬,但在回答之前有一丝不自然的停顿。恐怕一阵也感觉到了,他轻轻一笑。
“你应该比谁都明白。现在的我,是唯一一个理解你的人。”
“胡说八道!”
“我没胡说。先天没有乘觉的人,百万人里会有一个,但后天完全丧失乘觉的人,出现的概率比先天小得多。受到K056的影响而丧失乘觉的人,这个世界上就只有我们两个吧。所以我很理解你的痛苦。”
“我并不想让罪犯理解。”
“你嘴上这么说,严岛小姐。”
这仿佛是警察教育盗窃少女时的柔和语气。
“你在和人说话的时候,也很在意对方的视线吧?”
沉默的空气让我产生一种莫名的感觉,但振动和声音让我掌握了车外的信息,所以我也来不及细想。
“下高速了,附近能听到消防车的警笛声。”
“知道了!马上就去!”
我正把抽奖的奖品递给客人,柴峰在旁边完成了收银,切换到另一个身份。
“……不管你怎么说,其他任何人,包括你那个躺在后面的朋友,都不会明白的。只有我和你,才是有权向这个世界复仇的人。”
“复仇?你想杀人吗?”
真琴还是马上反驳了他,一阵叹了口气。
“杀人太无聊了。而且就算去杀那些人,他们的意识也会跳到别的世界逃走。我有更合适的报复手段——用这个。”
传来一声拉开包的拉链的声音,真琴倒吸了一口气。车身摇晃了一下,传来啪嗒啪嗒的声音,好像有好几样东西掉在了垫子上。其中一个滚到了躺在后座下面的我的肚子旁边,凉凉的,感觉是个瓶子。
“全都是K056。批量制造并不难,只是需要时间。除了让人丧失乘觉以外不会造成任何伤害,这一点已经在我们身上证明了。这一小瓶可以污染40万升水,把它大量倒在自来水公司的蓄水池或者河流的水源处就行了。不光喝下去有效,用污染的水洗澡、洗脸、游泳都会当即丧失乘觉。”
“……你想传播乘觉障碍?”
“对。”一阵的回答显得很开心。
“在这个平滑的世界里,每个人都活得心想事成。即使碰到了痛苦和悲伤,也可以随时摆脱。得不到爱,就去得到爱的世界。想要永生,就去实现了永生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只能在唯一的可能性中生活的我们,是低等生物,是无法理解的,也使他们感到恐惧,是这个世界的敌人。”
“那是你的……”
真琴想要反驳,但一阵咳嗽起来,打断了她的话。咳嗽了一会儿,他才好不容易喘上了气,用耳语般的低声接着说:“正因为这样,我们才有权利摧毁这个乐园。我们有资格让世界坠入地狱,我们是被选中的人。”
说到这里,一阵又咳嗽起来。
在这嘈杂声中,有一刹那我以为是自己听错了,但那声音越来越大,逐渐靠近……是警车的警笛声。
“哦,我以为还要再过一会儿呢。”一阵佩服地喃喃自语道。
警察用扩音器喊起了话,要求停车,但一阵并不慌乱,这让我提高了警惕。如果他想拿我做人质摆脱警察,我就自己打倒他。
我在被绑的状态下,艰难地控制还能动的手指,试图把细细的药瓶悄悄拨到手边。如果用尽全力砸在头上,说不定能把人砸晕。
但就在这时,伴随着尖锐的刹车声,车身猛地一震,停了下来。我的头撞到了车坐上,差点忍不住叫出声来。
“逃不掉了,你的计划完蛋了。”
“这是个片面的看法。”
他是想对我出手,还是想对真琴不利?我屏住呼吸,侧耳细听一阵的行动。他好像在解安全带,然后是打开门锁的声音。
“其实我要做的现在才开始。”
说完这句话,一阵打开车门,气氛如同回到家打开玄关大门一般轻松,然后走了出去。警察顿时蜂拥而至,把一阵按倒在地上。我目瞪口呆,动弹不得。
我在《瓦尔塔》里练级的时候,警察对我的问询结束了。我终于走出小会议室,外面有一位相识的女警察在等我。
“辛苦了,你可立了个大功。”
“那倒无所谓,不过能不能告诉我一阵为什么要那么做,还打算做什么?里面的人一直在问我,什么都没告诉我。”
“抱歉,因为有保密义务吧。”
“原来如此,毕竟是警察。那在这里能说了吗?”
柴峰把便利店的制服放回储物柜,朝我转过身来,叹了口气。
“一阵修辅在淋到K056之前就患了绝症,服刑期间也在接受治疗,但病情一直在恶化。出狱后马上进了医院,然后在医院消失了。”
我哑然无语。从他的脸色和咳嗽来看,我猜他得了什么病,还想过可能是K056的某种未知后遗症,但没想到他在那之前就得了重病。
“能成功实施绑架也真是奇迹,逮捕的时候他就不行了,好像又被送进了医院,大概只能活几个星期了。”
也就是说,他已经自暴自弃了,想把整个世界都拖下水?在那种情况下,与其犯罪,肯定还有其他应该做的事情吧。不管怎么说,那家伙往后应该不可能再干扰真琴的人生了。正当我松了一口气的时候,在另一个房间接受问询的真琴从走廊对面走了过来,几乎全程低头盯着地板。我朝她跑过去,挥着手臂喊她。
她朝我抬起头,动作非常僵硬。
“对不起……我想一个人静静。”
茫然的双眼似乎完全没在看我。我的脚像是冻住了似的,无法挪动。明明一切都解决了,但她的表情还像是鬼上身了一样,阴沉到了极点。她就这样从我身边经过,朝玄关走去。
“她父母来接她了,你就别管了。”
不仅是因为警察柴峰的话,也是因为真琴的态度让我畏惧,我伫立在原地,望着真琴的背影远去。
我的头脑中警报大作,既是因为真琴那不同寻常的模样,也是因为发现身边的同学身上存在某种我不理解的东西。
好好想想,有什么真琴在想的东西我没想到,某个关键的东西。
“柴峰,一阵活不了几天的事情,真琴知道吗?”
“第一次开庭的时候,被告方的辩护律师应该说过,所以她知道的吧。”
那家伙死期将近,又因为乘觉障碍,无法摆脱死亡,就自暴自弃了。而真琴也由此窥见了自己的未来,尽管还有几十年,但她同样无法避免死亡。所以当时在车里,真琴难以回答一阵的问题。是这样吗?不,肯定不是,把真琴逼成现在这个样子的,应该是今天的某个东西。
袭击自来水公司的主意?但是K056的制造需要时间,一阵也活不了几天了。也就是说,他提出的那个恐怖袭击计划,是不可能……
就在这时,我突然理解了,真琴在想什么,她意识到了什么。
真琴明白了一阵修辅要做的是什么。
他用自己所剩无几的生命,做了一笔大交易。恐怕他也预见到了计划的失败和自己被捕。
他甚至不是在邀请真琴当共犯。
他是要把对这个世界的复仇,交给唯一一个与自己患有同样障碍的真琴。
K056的成分是公开在网上的,查找成分、制造出来,虽然需要时间,但并非不可能。只要做好充分准备,潜入自来水公司也并不困难。
但要是真琴没有意识到这些并产生这样去做的想法,还是不行的。
于是,为了将这些“知识”和“选择权”有效地交给真琴,一阵才策划了这场绑架。
他把自己很容易被这个世界的人抓住的情况也算进去了。
我感到后背冒汗。那时候我不应该向其他世界寻求帮助,就算解不开绳子,哪怕用身子撞,也应该把一阵打倒。我应该把自己置于和真琴与一阵相同的维度中。
真琴明明可以丢下我,自己从车里逃走,却冒着危险留在那里。而我却通过另一个世界的柴峰,从容地报警,没有丝毫危险地摆脱了困境。
我想起一阵被捕时的轻松语气,不禁握紧了拳头。
5
距离熄灯还有差不多30分钟。
夜晚的操场,要比白天或者放学后练习时看到的更加广阔和荒凉,仿佛城市里突然出现的沙漠,像被施了魔法般寂静。
操场中有一个孤零零的影子。
“喂——”
我抬起一只手,朝影子走去。
真琴正把双臂交叉在胸前做着肩部拉伸。她保持着这个姿势朝我望来。
“又是你。”
“嗯,又是我。抱歉打扰啦。”
“你什么时候发现的?看到我藏在书包里的跑鞋了?”
真琴边说边放下了手臂。不知道她趁夜悄悄在校园里跑过多少次,不仅换了运动服,还认认真真地做准备运动。
“没有。我查了一下从补习班到你家的路线,发现会经过我们学校的后门,所以你肯定会看到操场。像你这样的家伙,肯定没办法克服这种诱惑。”
也许是表示肯定吧,真琴微微叹了口气。我朝她走近了一步。
“我还是希望你加入啊,田径社。肯定能争个冠军。”
“很抱歉,我还是同样的回答。我已经没兴趣和人比赛了,而且现在讨论社团活动也没有意义了。”
她犹豫了一下,对我说:“因为我要退学了。”
我咬住嘴唇,但没有特别惊讶,因为已经有预感了。
“案件发生后,藤堂制药支付了一大笔赔偿金。我想把大部分留给家人,剩下的钱取出来,一个人去旅行。打零工也可以,反正不会在任何地方常住,就这么一个人活下去。”
“……这是不是有点草率?太欠考虑了。”
“这我没办法否认。但是,和别人在一起的时候,我感到很痛苦。说实话,一阵的话让我有点动摇了,就是没有别人理解我们的那句。我知道罪犯只是想干扰我的想法,把我拉进去当共犯,而我完全不想再见到他……但是,我还是被他的话吸引了,尽管只有短短一瞬间。我这样的人,没办法和这个温暖的世界里的任何人一起生活下去。”
“温暖的世界?”
真琴忽然望向天空。
“爸爸、妈妈还有周围的朋友,大家全都对我很好。”
昏暗的月光下,真琴的侧脸上浮现出寂寞的神色。
“即使我因为一点不顺心的事而乱发脾气,即使我发脾气时说些伤人的话,他们都不会对我生气,也不会讨厌我。因为大家随时都能切换到另一个自己吧。”
原来如此,我终于知道是什么在折磨真琴了。
“是一阵说的那句,‘在意对方的视线’吗?”
“你听到了啊……对,说话的时候我会注意对方的视线,判断他是否还在这里。那家伙大概也一样吧。”
正在和我说话的这个人,是不是换成了别的世界的某个人呢?
正在和我说话的这个人,是不是丢下了我,去找另一个世界的我了呢?
藏在她心里的,是这样的恐惧。
一阵、真琴,原本都是这个世界的普通一员。他们两个人现在最害怕的,不是生命的有限,也不是可能性的有限,而是这世界上没有任何人会一直看着自己。这一点,这个世界的正常人应该都知道,但其实又都不知道。
“跑步也好,生活也好,我都想一个人去做。因为只有我,才不会把视线从我身上移开。”
真琴再次望向我,她的表情非常平静,却也非常寂寞。
明明近在咫尺,却感觉异常遥远。
这看不见的距离感压迫着我,我尽力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开口说:“那我们最后比一次吧。”
真琴有点不解,眨了眨眼睛。
“如果我赢了,你就加入田径社。如果你赢了,你就按你喜欢的方式生活。”
“对我太不利了。你一直在社团里训练,我根本比不了。”
“才能和身高都是你占优势。你还可以提个条件。”
“条件啊,那你让我几百米……不,等等。”
真琴摸着下巴思考着,突然像是想到了某个恶作剧的孩子一样,嘴角微微翘起。
“一只脚放在‘这里’跑。以前我们俩经常玩的。”
“啊,那个啊,可以可以,很合适。”
谢天谢地,真琴有兴趣了。我指向跑道。
“那就沿这条跑道跑十圈,然后第十一圈不要在第三个拐弯处拐弯,而是一直跑到游泳池的铁丝网前面。虽然不到5000米,应该也差不多了。”
“好。”
我也换了衣服,做了准备运动,站到起跑线上。
我调整呼吸,右腿向后伸,放低重心,摆出起跑姿势。
教学楼墙上的时钟,走过一秒又一秒。很快,秒针到了12的位置——晚上九点整。
这就是信号。
我右脚猛蹬操场地面,左脚踏上一望无际的雪原。寒气穿透长靴,沁入左脚。
然后右脚再次踩在操场上,接着左脚踩在雪上。
随着速度的增加,我周围的景象变得像幻灯片一样,夏与冬不停地切换。真琴一会儿在我旁边,一会儿消失不见。我的身体开始发热,轮流感受着夏天包裹身体的热气和冬天撕裂身体的寒风,我拐过了弯道。戴着手套的手指已经冻僵了。
灯芯草的气息扑鼻而来,穿着袜子的左脚踩在了榻榻米上,脚底的触感比穿着跑鞋踩在跑道上更加鲜明。操场的围栏和无限延伸的榻榻米,在视野尽头来回切换。像路标一样排列的日本人偶全都是同一张脸,反而让人失去了距离感。
我在直道上继续加速,突然感到腰部变重了,是因为我自己的三条尾巴,眼睛瞟到右臂变成了绿色。来来回回之间,自己的半边身子似乎变成了爬行动物。脚下也变得很不稳定,因为那不是在地上跑,而是在粗糙的皮肤和搏动的血管上跑。当我跑到巨兽脊背的尽头,将要拐过下一个弯的时候,我和真琴之间开始出现微小的差距——不,这只是一种预知,还没到肉眼可见的程度。
震耳欲聋的轰鸣声扑面而来,不只是耳朵,连皮肤都要被震麻了。我一边跑,一边注意不要把纸制的脚在蜿蜒的管道上踏空。管道的间隙中溢出金色草丛般的光芒和声响,管道下方,热闹的舞台剧正在上演。一边是那个喧闹的世界,一边是只有奔跑声、心跳声、呼吸声的寂静世界,它们两者的切换令人头晕目眩。我的四肢因为过度使用爆炸开来,化作纸屑飘落在舞台上,只留下我的头颅。
接着跃入视野的是一片白色,不是雪的白色,也不是纸的白色,而是凌乱散落、堆积如山的骨头。吹起的尘埃让我不禁眯起眼睛。当烟尘散去,眼前出现的是宛如蜘蛛的时钟,有着金属做的六条腿。它如大象般巨大,踩下的一条腿从我右边擦过。真琴会被踩到的——我为这件不可能的事恐惧了零点零几秒,回过神来的时候,金属腿已经踩进了白骨山里,而我刚刚被真琴甩开了两步。
突然,我差点往前摔倒。因为重力不再来自脚下,而是前方,左右两边都是星辰之海。我的半个身子位于宇宙空间通向地面的绳索上,脚底渗出的树脂让我吸附在上面。我找回平衡,再次向下朝地面跑去。在不同方向的重力之间切换,引起了犹如晕船似的眩晕。在不需要氧气的身体和渴求氧气的身体之间切换,也像是某种疾病发作般折磨着我的神经。
“再……见……了!”
我断断续续地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在另一个夜晚的校园里,拄着拐杖的真琴在朝我招手。我想回话,却没有那个余暇。至少我们见了一面,这样就够了。我一边追赶着跑在前面的真琴,一边在无数世界、无数个全力奔跑的我之间来回切换。
跑完最后一圈,向终点冲刺的时候,道路突然断了,前方的一切不复存在。在这个我连自己都无法把握的黑暗空间里,只有我落脚、蹬地的位置才会产生光带,产生一种无穷无尽的能量,产生未来。
我是在夜晚的操场上奔跑的田径社员,也是播撒世界的种子的造物主。
兴奋、恐惧与全力奔跑,让我的心脏几乎要裂开,肺部几乎要破碎,身体几乎要散架,就像个永远距离爆炸还有一秒的炸弹。然而,就在上下左右的光带突然消失的瞬间,真琴出现在我身边,我伸出的指尖触到了围栏。像是被暴打了一顿般的疲惫感传遍全身,我瘫倒在地。
“平局……吗?”
除了紧紧抓住围栏喘着粗气的真琴勉强问出的这一句,我们俩都在拼命平息自己的呼吸和心跳,半晌发不出一点声音。通常情况下,终点后面还会留出几米用于减速,这明显是我们路线选择的失误。我在水泥地上趴了一会儿降低体温,然后努力站起来,摇摇晃晃地翻过围栏。
围栏对面,是夜晚的游泳池边。
我打开放在那里的运动背包,取出毛巾擦干身子,咕嘟咕嘟喝起运动饮料。
“喂,你在干吗……”
疲惫不堪的真琴一脸不解地看着我。我隔着围栏把为她准备的毛巾和运动饮料举给她看。她也战战兢兢地翻过围栏。
我一边把东西递给她一边说:“不是平局哦。我比你快了零点一秒。”
“别瞎说了。”喝了几口运动饮料,呼吸平静下来之后,真琴接着说,“只是感情上的平局,实际上我比你快一步。”
她再度握紧运动饮料瓶,这次一口气喝掉了500毫升的大半。
“算了,无所谓了。可以看出你好好履行了条件,本来也不该在那种条件下比赛。”
“不,这个条件很棒,而且也是最后一次啦。”
“最后一次?什么意思?”
我从包里拿出一个东西,抛给了她。
真琴慌忙接住,看了一眼后喊了出来:“……K056!”
她的视线从空药瓶转到我身上。我咧了咧嘴。
“你知道里面的东西去哪儿了?”
我微笑着,脚下感受着游泳池边水泥地的触感,一步、一步,朝后退去。
真琴受惊般地朝我猛跑过来,我和她四目相对,如同传教士一样将双臂朝左右伸开,踏出最后决定性的一步。真琴伸手想要抓住我,但已经来不及了。
夜晚的游泳池,从背后迎接了我汗水淋漓的身体,水冰凉得像是要把肌肤切开。落水激起了巨大的飞沫,我保持着仰面朝天的姿势缓缓下沉,在这永恒般缓慢的刹那中,我睁开眼睛。
我嘴里咕噜噜冒出的泡泡在不断上浮,浮向水面,浮向一片漆黑的虚空。
我看到了一直堆到平流层的书墙。
看到了高耸入云的大树上环绕着梯田般的城市。
看到了从宇宙刺向地面的神罚之枪。
看到了在直刺天空的建筑群间游弋的大群翼龙。
看到了屹立在极光中的人类墓碑。
即将损坏的乘觉不受控制地将无数世界的幻影作为最后的纪念,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波纹荡漾的水面上,亿万条炫目的光线摇曳了片刻后消失了,我的世界永远只剩下了一个。
然后是跳水的声音,气泡和飞沫遮住了我的视线,残影烟消云散。紧接着,我被一个强有力的手臂拽上了水面。
“咳咳……”
终于恢复了呼吸之后,我立刻迎来了真琴烈火般的怒气。
“叶月!你知道自己在干什么吗!为什么要这么做?!”
我喝了太多的水,狠狠咳嗽了好一阵,才终于抬起头来。当视线对上真琴认真的眼睛,我不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下意识地缩起脖子,挠了挠头:“看别的世界的东西在眼前闪来闪去,看烦了。”
“……你会后悔的!”
“我知道。大概会经常后悔,不过那不重要。”没必要在真琴面前逞强,所以我坦然回答道,“就算后悔,我还是会选择这里。”
不知道真琴心里在想什么,她扭过头去,一副不高兴的样子,抓住我的胳膊,翻着水花把我拽到泳池边。
“你是宇宙级别的笨蛋。”
当然,我们两个人从泳池里爬上来的时候,运动服都湿透了,和刚洗完没脱水的衣服没什么两样。我用力拧着,打了个喷嚏。
“好像确实有点做过头了,搞不好要感冒了。”
“现在不能让你休息。”
真琴把运动服拧了好几次,一边抚平肚子周围的褶皱一边对我说:“必须趁今晚报警,把这一池水安全地处理掉。明天你也不能休息,要来学校。”说到这里,她也轻轻打了个喷嚏,接着说:“你必须负责教我怎么写入社申请书。”
我把眼睛眨了一下、两下,回答道:“没问题!”“放手,别搭我肩膀。热死了,而且全是水。”
“没事啦,反正要换衣服。”
“替换的衣服都在操场边上。你想想是谁的错。”
“那……再跑一次?目标操场?”
“你是真想感冒啊?不过你可能不会……”[1]
“你什么意思?”
我们并肩朝操场走去。灯已经熄了,但我一点也不害怕。炎热的夜风拂过发冷的身体。
唯一的明天,肯定会比今天热得多。
注释
[1]日本有“笨蛋不会感冒”的说法。——编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