危险的金钱:现代金融的璀璨与黑暗
上QQ阅读APP看书,第一时间看更新

第一章
愚人之金

计算机电子表格的引入释放了金融业的创造力,同时有助于消除人类的主观性和偏见。然而……计算机电子表格导致了对分析真实性的侵蚀和品质的缺失。

啊,宙斯,为什么只给一种可靠的标记,让凡人来识别金子的真伪,却不在那肉体上打上烙印,来辨别人类的善恶?

——欧里庇得斯,《美狄亚》

“该死的,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只能再减30%,那可是公主方钻,是极其漂亮的钻石,就像劳斯莱斯的前车灯一样。想清楚再给我回电话。”巴里·卡加索夫摔下电话,从桌前抬起头,桌上堆满了装着钻石的小薄纸信封。他用镊子将一颗钻石放回信封里,竖起大拇指指向我,问:“他是谁?”他问的是我的同事马克。

“这是克里斯托弗·瓦雷拉斯克里斯托弗的昵称为克里斯,后文多使用昵称。——编者注,新来的。”

“瓦雷拉斯,”巴里说道,他并没有看我,“是拉丁裔吗?”

“不,希腊裔。”我说。我的声音听起来微弱而疏离,就好像从隔壁房间传过来的,我拽了拽西服领子,感觉这身新西服不仅烫手还不合身。

我扫了一眼他桌面上的钻石,这些钻石的价值比我记事以来见过的钱都多。巴里梳着炭黑色及肩的背头。他看起来像是老电影里的黑帮角色,英俊又有魅力,只要你不担心在自己说错话时,被他用一根棒球棍爆头的话。他的正装衬衫袖子被卷起到手肘处,没有佩戴任何首饰,鉴于他的职业,这还挺让人意外的。一盏带伸缩臂的灯悬在他的头顶上,将他照得全身金黄。便利贴上草草地写满了名字、数字,还有各种代码,应该是钻石型号。他的桌面上也堆满了废弃的便利贴,就好像这间只有几平方米的办公室刚遭到了一场小型风暴的袭击。

“希腊?”巴里继续对我进行“审问”,在哪里长大?多大年纪?之前在哪高就足以让我有资格接管他的账户?对话进行得并不是很顺利。

他皱起了眉头:“等等,你刚刚说的什么鬼话?”

我退缩了,没有人在商务场合对我飙过脏话。迪士尼是我的第一份正经工作,在那个神奇的王国里可听不到太多脏话。我局促不安地将视线转移向马克,他正微妙地冲我摇头表示他的不认同,似乎还带着一点点恐惧。

“迪士尼乐园。”我重复说道。

“迪士尼乐园,”这个名词如猛禽一般盘旋在空气中。“我以为你说的是这个。”巴里冲着马克龇牙笑了起来,那并不是一个愉快的笑容。“来真的吗?”他对马克说道,“让该死的米老鼠给我当贷款专员?”电话铃响起,巴里拿起话筒大声吼道:“我是卡加索夫。”然后就开始了另一笔交易的商谈。

我和马克一直等到巴里打完电话,打电话期间他不断扯下便利贴,读上面写着的钻石价格和描述,还潦草地写下新的便条。因为这是我和他的第一次见面,所以我必须树立起我是他的贷款专员的威信,我的初始目标就是让他签下我文件夹里躺着的美国银行的文件。这个星期早些时候,当我在银行整理资料时,发现巴里从未在信用贷款业务方面签署过任何文件。从他几年前开始从事钻石批发生意以来,银行借给他的几百万美元都是握手为定的。我的老板觉得现在由我接管他的账户是个很好的契机,能让他补齐迄今为止所有缺少的文件。所以这就是我带着一堆文件来到这里,准备“开战”的原因,这应该不难,因为并不是什么大事。

他挂断了电话。

“卡加索夫先生。”我上前一步,打开文件夹,但是当他的目光突然转向我,且气势汹汹时,我僵在了那里。他看着我,就好像下一秒会掏出一杆枪一样,武器在脑子里出现并不稀奇,毕竟大家都知道巴里的防身武器配备得相当齐全,包括一把短管散弹枪、一把乌兹冲锋枪、别在他背后皮带上的一把9毫米口径的手枪、一把置于他桌子底下的45式手枪。我吞了吞口水,从文件夹里缓慢地把文件拿出来。

他略带厌恶地从一米开外的地方注视着我手里的文件,问:“这是什么鬼东西?”

“卡加索夫先生,这是我们的标准信贷合同,我们注意到一些相关文件并不规范,因为您从来没有签署过……”

“这家伙是认真的吗?”他问马克,马克轻轻地耸了耸肩。

“先生,”我再一次试图沟通,“我们所有的客户都签署过这些合同,这是非常规范的——”

“听着,米老鼠,你要么完全相信我,要么就干脆别信。好吧!你对这门生意一窍不通,所以收起这些东西赶紧滚吧。”

我和马克穿过大街回到银行,全程沉默不语,合同也纹丝未动。

几天前,当要交接给我的客户名单被放到我的桌上时,几个同事围过来看都有谁。“噢!你被分到了巴里!”他们惊呼,“他会把你生吞活剥的!”当时我以为他们是在开玩笑,现在我知道他们为什么那么说了。

* * *

1985年,只有22岁的我进入美国银行工作,相比我之前做过的所有工作,这份工作更多教会了我品行的重要性。那时,我是一个刚从洛杉矶西方学院毕业的愣头青,只在迪士尼乐园做过5年的暑假工和兼职。我在银行的职责是借钱给洛杉矶珠宝商聚集区的黄金、钻石批发商,并管理他们的信贷额度。这是个既原生态又厚脸皮的行当,完全靠的是信誉,就好像巴里在第一天早上教会我的一样,你要么毫无保留地相信他们说的话,要么就算了。如果当时我接触的是银行的其他业务线,比如我后来进入的货物运输业务贷款,可能得花上几十年才能积累到在珠宝行业的第一天就劈头盖脸砸在我脑袋上的经验和教训。

当你被美国银行雇用成为一名企业贷款专员,它们会把你扔进长达一年的培训项目里,不停地在不同分行还有职位间轮岗,以便你可以从基础开始了解每个职位。这种全面系统的方式能让你从整体上了解银行的业务。管理层认为,只有当你对公司整体的运作有了一个清晰的了解,知道自己的职能所在,才能更有效率地工作。一开始,我在ATM(自动取款机)里找过信封,处理过存款业务,然后在工业城做过银行柜员,再之后他们调我去南洛杉矶从事消费信贷业务,基本上大部分都是给买不起车的人申请车贷。几个月后,我开始了商业信贷的轮岗培训,地点是位于希尔街的国际珠宝中心。再然后我就走运了,那时美国银行被卷进了一些陷入危机的行业中,引起全公司上下不少员工的担心,于是出现了大规模跳槽,导致贷款专员短缺,也就有了职位空缺给我。那时候,大部分人觉得能在像美国银行这样的商业银行工作简直是抓住了“铁饭碗”,我真的很高兴能够得到这样的机会,但哪怕再高兴,我也不觉得自己会在这里工作一辈子。

我的成绩在所有新员工中应该是垫底的,因为我的银行金融知识背景调查测试彻底考砸了,100分满分的试卷我只得了6分,他们告诉我这是公司历史上的最低分。但是我觉得换个角度,从统计学上来看,我的分数还是很了不起的,毕竟试题中有很多都是判断题和选择题,一个流着口水的婴儿随便拿支笔乱戳也能选对至少1/3。不过,就算我考得一塌糊涂,对金融一窍不通,国际珠宝中心的分行老板还是喜欢我,也许是迪士尼乐园的工作经历让我看上去清爽又清廉,我原本12个月的培训期被缩减到了5个月,随之而来的是差不多70份客户资料闷声落在了我的办公桌上。

在培训期间,展示给我们的最核心概念就是“信用5C分析法”,业务员就是靠它来判断是否把钱借贷给对方。“5C”指的是资本实力(Capital,潜在贷款者拥有多少资金和资产)、还款能力(Capacity,贷款者偿还债务和支出的能力)、经营环境条件(Condition,市场和行业的状况)、担保(Collateral,用作担保借贷的资金或资产),和道德品质(Character)。前4个C都是可以通过大量数据进行必要的清算和分析的,但是第5个C——道德品质,其实才是最为重要且不可忽视的。道德品质评估,也就是综合客户的职业经历和背景、信用记录、可信赖度,评估其是否诚信正直。当然,品质是可以作假的,在之后的工作中我也亲身经历过品质作假的情况,我立刻理解了第5个C的重要程度。

在银行里,贷款专员的标准工作流程是守在你的桌子前,等着客户来找你。但是,由于我年轻,经验不足,接受培训的时间又不够长,我开始在附近区域走动,到客户的地盘去找他们。洛杉矶的珠宝区在潘兴广场一带,离市中心和贫民窟也就间隔了几个街区的距离。白天,这里是一派繁忙又专业的景象,街上到处都是珠宝商、外国人、谈判人员、穿着双排扣西装的人、忙碌的送货员,还有装甲车辆。晚上,这一片变成毒品、娼妓、流浪汉和小偷的天下。估算起来,大概有5万人在这个由区区几个街区构成的珠宝区内讨生活,其中大部分人做的都是合法生意,不过洛杉矶大多数的非法金融活动就发生在距离我们这家分行400米范围内的地方。

当每天去客户群中走动成为我自愿承担的必要环节后,这项活动很快就变得有意思起来。这些客户太有趣、太好玩、太独一无二了,让我不得不去。而且道德品质评估也是我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花时间融入这些珠宝商,比只是在银行里碰面对他们的了解要深入得多。每天都有人带我去吃午饭,我听着那些匪夷所思的故事、粗俗的玩笑、戏剧性的争论,还有关于他们犹太祖先或亚美尼亚祖先的历史,他们就是从这些祖先那里继承了精明的生意头脑。

犹太人和亚美尼亚人长期主导着钻石和黄金市场,这是个不争的历史事实。绝大部分黄金经销商都是亚美尼亚人,几乎所有的钻石商都是犹太人,这两个种族的人都曾在几个世纪的乱世变迁中学会携带全球通用货币。钻石商骄傲地告诉我有关他们的家族故事,游牧犹太人会把钻石缝在衣服的锁边缝里,这样当他们穿越危险区域时便能保护自己的财产。

我在美国银行的贷款专员新同事大多是刚刚从杨百翰大学毕业的摩门教徒,他们是我能接触到的最善良的人,他们会在茶水间闲聊,参加垒球联赛。但是钻石和黄金批发商的世界粗野又令人着迷,这是我几个月之前刚从迪士尼乐园离开时,怎么也无法想象到的真实世界。

* * *

和很多钻石批发商一样,巴里·卡加索夫出生在这里,他的家族饱受迫害,遭受过不平等待遇,但依旧不屈不挠。他的外祖父哈里·科特勒是来自波兰的犹太人,第二次世界大战时从集中营死里逃生。战争结束后,他逃离欧洲来到美国洛杉矶,爱上了一个名叫海伦的姑娘,恰好她也是波兰移民。海伦的哥哥曾在以色列做过钻石批发生意,他把哈里带入行,从零开始手把手教他,直到他成为洛杉矶新兴钻石批发行业的奠基人之一。哈里和海伦结了婚,生育了3个女儿,其中一个就是巴里的母亲歌莉娅。巴里的父亲,内森·卡加索夫在东洛杉矶一个加油站当过服务员,18岁时认识歌莉娅,在他们结婚后,内森被他的岳父带进了家族生意。

巴里在一个有权有势的钻石商家庭长大,从孩童时期起他就开始为他的外祖父工作。成年后,他开始将白天的时间分割为学习和工作两部分:早上上学,下午去外祖父的办公室工作。巴里的父亲内森找到了一个合伙人,这个合伙人帮助他创办了西海岸最大的钻石批发生意。在内森的公司扩张了几倍之后,巴里又开始为他的父亲工作。在这样的钻石商家族长大,创办自己的批发公司也是顺理成章的事。23岁时,巴里创办了自己的公司。当我成为他的银行专员时,我所在的美国银行国际珠宝中心分行就在他办公室的斜对面,他父亲的办公室在他楼上,钻石行业是真正的家族生意。

巴里和他父亲是一个名叫“钻石俱乐部”的会员制组织的负责人,很快他们就成了整个洛杉矶钻石行业实质上的领头人。假设一个刚从以色列或比利时来的新人,想申请开通信贷账户以便创办自己的公司,银行专员都会先向巴里或内森咨询。卡加索夫父子可能会给新人开绿灯,他们可能会建议先给新人6个月的试验期,但是不管他们给些什么建议,银行专员都会严格地、一字一句地照办。在空余时间里,卡加索夫父子帮其他批发商收回拖欠未付的账款。他们的声誉就是金字招牌。

巴里的客户知道他不会耍他们,或者试图从他们身上敲诈更多的钱,他做事是完全照规矩来的。我曾旁观了他和一位想给自己妻子买钻石耳钉的顾客的沟通过程,他们争论着什么成色等级美国宝石学院(GIA)将钻石颜色从D到Z进行分级,最昂贵的钻石是无色的,分级为D、E或者F。会更合适。这位顾客想掷一笔巨款拿下E或者F级的钻石,但巴里告诉他:“你没必要浪费钱,买G级就够了。为什么你会想要F级成色的耳钉?”

“因为我想要高级清透的钻石。”顾客说。

“买G级。”巴里说。

“不,我想——”

“听我的,”巴里说,“如果有人离你妻子的耳朵近到能分清钻石到底是G级还是F级,你应该照他头上来一棍。”

巴里的用词可能不是很文雅,但他却是极其实在的。巴里对故意夸大其词,误导顾客以赚取额外钱财这种行为深恶痛绝。对他来说,信誉和声望就是一切。某个下午,我听到他在打电话,向某个质疑他诚信的人“开火”。“立刻把那些该死的钻石还给我,”巴里说道,“就放在信封里寄过来,我再也不想见到你,我们永远别再有任何生意来往,如果再让我看到你,我一定揍扁你。”

* * *

另一个交接给我的客户是拿撒勒·安多尼安,他的事业始于和他的兄弟威赫一起开办的一家珠宝维修店,之后他们成为黄金批发商,主要生产手链、项链和手表。巴里是钻石界的狠角色,拿撒勒则完全相反,他平易近人、温柔亲切。他是来自贝鲁特的黎巴嫩亚美尼亚人,非常勤劳,移民到美国是为了寻求更多的机会,不像我的希腊亲戚。拿撒勒梦想能拥有一份属于自己的事业,让妻儿和其他家人过上好日子。这让我情不自禁地想要帮助他。

在我开始和拿撒勒一起工作后不久,他的公司——安多尼安兄弟公司销售额和利润大涨,他最受欢迎的产品是金手镯、金项链和绘有耶稣图案的巨大锚形吊坠,非常受水手和年轻人的喜爱。当我刚接手他的账户时,他还不是我的客户中生意最好的5个之一,不过他发展的速度非常快,很快升级换了间更大的办公室——非常大的办公室——在距离国际珠宝中心几个街区的一栋建筑的三楼。第一次去那里拜访他时,我惊讶于他的办公室里有那么多空余的空间:“拿撒勒,这里也太大了,你怎么才能把这地方填满?”

“我们发展得很快,我也不想公司再搬家了。”

“你能把半个洛杉矶装进来,拿撒勒。”

他大声笑了起来,捏了捏我的肩膀说:“挺不错的吧!”

拿撒勒身上洋溢着温暖和幽默。20世纪80年代中期,大家喜欢互称“宝贝”,比如,“吉米宝贝,那些方案我5分钟前就需要了”“弗洛伦斯宝贝,帮我个忙,把那辆克尔维特开到前面来”“米切宝贝,你是个浑蛋”。拿撒勒有自己独特的“改良版”叫法,带着浓重的黎巴嫩口音,他叫我“克里斯宝宝”。他总说:“嘿,克里斯宝宝,你好吗?周末有没有找点乐子?”拿撒勒对性爱、金钱、跑车、成功有着巨大的渴求。他是那个时代的人,他想拥有一切。他有一个公开的情妇,也曾跟我说起过他周末从亚特兰大空运过来的应召女郎。“克里斯宝宝,星期六你想来吗?我从亚特兰大叫些姑娘过来找点乐子,你也一起来呀?”不管被我拒绝多少次,他从不放弃向我发出邀请。认识像拿撒勒这样的人——一个嫖妓但从不藏着掖着的人,一个好玩、有趣又有点奇怪的人,一个我完全无法想象其成长背景的人——对我来说是全新的体验。

我接受过一次到他家里吃晚餐的邀请,餐桌上挤满了喧闹的亲戚,好几代安多尼安家的人聚在一起。他的妻子掌厨,做了传统的黎巴嫩菜,拿撒勒则带着我在屋里参观,向我炫耀他那装修得光怪陆离的卧室:环形的墙、闭合后立马变成镜子的百叶窗和一个圆形的旋转床。

晚饭后,他开着新买的黄色莲花跑车带我在空旷的格伦代尔高速公路上兜风。我们加速到80千米/小时,然后是100千米/小时,我瞟了拿撒勒一眼,他的脸被仪表盘的光照得通红。当他挂到五挡的时候,嘴角微微上扬,露出“魔鬼般”的笑容。“要开始啰!”他轻声说道,速度指针超过了140千米/小时,我死死地用脚抵住车的地面,没法控制不去想象如果突然出现一只鹿或者地上有个大坑,我们这么高速地行驶该如何生还。但很快,这次兜风就结束了,我们减速回到了拿撒勒家附近,当他的房子进入视野时,我们笑谈着可算是活着回来了。

* * *

让我感到惊讶的是,就算是像拿撒勒这样的“人生赢家”,依旧对借贷如何运作一无所知。他知道他需要向银行借钱来为公司的发展提供资金,但除此之外,他就知之甚少了。大部分的企业——包括黄金和钻石批发商——是没有足够的资本去采购库存的,他们需要通过信贷额度去借钱,从而生产可以售卖的商品。我们必须每一年都对客户的信贷额度重新进行审查并更新。

商业借贷一直都是加速美国商业增长的引擎,中小型企业而非大型上市公司是构成美国商贸活动以及提供工作岗位的主体。从全国范围来说,商业借贷市场非常庞大,贷款额超过两万亿美元,是信用卡债务金额的两倍以上。

在审查像拿撒勒这样生意一路顺畅的客户时,我总会想尽办法帮他们提升额度。由于我在这一行还算是新手,第一年我就把事情给办砸了,忘了最后的一个简单步骤,虽然只是一个小小的失误,但因为我的疏忽,拿撒勒收到一封信件通知,说他的贷款额度到期,必须立刻偿还。他脸色煞白地跑到银行找我。

“克里斯宝宝,我们得聊聊。”他的声音里透着我从未感受过的焦虑。

“拿兹(拿撒勒的昵称),你还好吧?”

“不是很好。”

“怎么了?”

他坐下,说:“上周末,我和罗莎正在找乐子,但我脑子里想的并不是‘噢,真是爽翻天了’,而是‘我怎么才能还清欠克里斯宝宝的钱呢?因为我没这么多钱’。”他把自己收到的信件通知递给我。他看上去满脸写着“着急”,我也急了,因为他连和罗莎在一起的时候想到的都是我。

我看了看那封信件,立刻觉察出自己的失误,但我不想让自己看上去玩忽职守,于是我说:“拿撒勒,这么跟你说吧,我最不想的就是搅乱你的‘快乐时光’,还钱的事明年再说,我会帮你解决的。”然后把信件放在桌子的一角。

“谢谢你,克里斯宝宝,谢谢!”他说道,靠向前来轻轻拍了拍我的手,“我要谢谢你,罗莎也要谢谢你,你是最好的,克里斯宝宝。”

事实是,我做了所有更新他额度需要做的事——在黄色表格纸上手动填好了必要的财务分析数据,准备好了所有需要的文件,找银行经理和区域信贷主管签字——但我忘了最后一个细节,即告诉后台负责系统的同事拿撒勒的额度更新已经通过,好让他们更新后台信息。结果我就这么毁了拿撒勒的周末,毁了他的“快乐时光”。

我在美国银行当贷款主管的第一年,是用黄色表格纸做信用分析的最后一年,从纸质表格向电子表格的转变,听起来好像没什么大不了,却是金融历史上的一个关键时刻。在使用黄色表格纸的时期,你只需要手拿铅笔、橡皮和计算器,把借贷人的财务情况详细地填写在表格纸上。在开始动笔之前,你会仔细地考虑借款人的生意发展前景如何,会经过深思熟虑做出判断,因为一旦你改变某一设想或犯一个错误,就得全部重来。

当这个过程变成使用计算机填写电子表格后,你会跳过思考的过程,直接输入数字,计算机程序会帮你计算出各种预测可能。如果输出的结果和得出的结论不是你想要的,可以进行调试,直到得出你想要的结果,反正程序会自动根据你所做的修改调整结果。

任何新工具的出现都会同时产生正面和负面的影响,电子表格也不例外。它促进了从业者行为上和思想上的转变,不论是好是坏,正是这种转变构架了现代金融世界。

在用黄色表格纸工作时,你做任何财务分析的关注点都是:最可能出现的发展结果是什么?这个问题推动着分析结果在种种可能性中间游走。“如果我只能推导出一个结果,”你可能会这么想,“那它就应该是最可能出现的结果。”限制在一个结果导向里,可以防止过于失控的假设和不良动机的出现。

在20世纪80年代中期电子表格出现时,给操控数据提供了一种战略层面的方法,人们可以从无限的排列中推导出可能的结果。人们的关注点不再是“最可能出现的是什么”,而变成了“什么是可能的”,这种思想上的转变,释放了金融行业从业人员的精力和动力,催生了大量改变我们生活的产品和策略。随着我们越发了解企业或个人利用额外借款和股权来支撑发展扩张时的界限和限制,资本变得更加唾手可得,也更加高效。为了满足特定的需求,新的产品被推出,从保险到投资咨询再到风险管理,新世界的大门被打开,只要你能发现需求,甚至是能想象出一个新需求,你就能创造出一款产品或一种服务来满足这个需求。

不过就像是潘多拉的盒子被打开了,伴随着各种有利因素,新的挑战接踵而至。电子表格不仅可以对行业、个人或产品的微观分析进行操控,也可以从宏观层面调控金融产品的运用。如果是为了给单一买卖或个人借出比既定数额更多的钱而左右分析预测也就算了,毕竟从人工到电子,这种进化本身就存在很多不可控因素,但是可以从宏观层面执行分析工作,就促进了一大批金融产品创造出围绕在规模、范围和多元化方面的新金融工具。

从计算机分析被运用到宏观层面的那一刻起,一切开始变得过于复杂,复杂到创建和分析那些数据的人都无法解释它们代表的是什么含义,以及它们将产生哪些后果。忽然间,你能做到分析所有具有可能性的数据,并产出一份100页左右的分析报告,这种报告会让老板和客户对你赞不绝口,但过于庞大的数据只会让你失去重点。当分析目的变成只专注在建立复杂的模式去支持新的金融产品,而不是去思考这个分析本身将如何服务于更广泛的金融体系时,会导致敏感、危险的情况发生,发生无法预测的转变,甚至是错误。

抵押贷款市场可能是被最广泛采用,也是最能清晰展示电子表格带来的失控状态的例子。技术使得房屋贷款——其中包括不少有风险的贷款——被打包或组合在一些新产品里(一种被称为“证券化”的惯用手段),电子表格分析认定,只要打包足够多的产品并且适当地定价,就可以产生好的收益。他们之所以觉得这么做具有安全性,是因为有规模和数量作支撑,出问题的借贷不会多到对收益产生影响。抵押贷款就这样被“片成片”“切成丁”“捆成捆”地卖给了大众投资者,而这一切都是在一种巨大且高度复杂的规模下完成的。

后来我们知道,这个概念带来了灾难性的后果。但一开始,把抵押贷款打包在新产品里带来了积极的作用。这种捆绑式抵押贷款的构建和销售释放了银行的资金,让它们能给更多想买房的个人提供贷款,也让更多人实现了买房梦。

如果事情的发展能停在此处,那么算是有了一个完美的结局。确实,都说每个华尔街出品的歪点子,都是从一个好主意开始的,随着时间的推进,它会慢慢走向悲惨的结局。就好像电子表格允许,甚至是鼓励我们操控那些本来是好的想法,迫使它们最终超出可接受的风险范围,而在这个过程中,除了我们自身的道德约束外,并没有任何其他的管控措施。

电子表格带来的第二个改变,也可以说是更令人不安的改变,是将“道德品质”从金融服务行业剔除。电子表格里没有专门的“道德品质”栏,从金融系统中剔除“道德品质”的过程是从银行借贷人员的“脱媒”开始的,他们基本上被计算机分析工具所取代。道德品质代表的并不仅仅是在有效期限内支付账单,从这个意义上来看,道德品质评估的重要性被减弱了。“信用5C分析法”里的第5个C,道德品质被一种叫作“信用价值”的简单衡量标准所取代。对于个人用户,更是缩减为FICO信用得分这么一个简单数字——一个能向授信方展示一个人各方面信用价值的数字,从而让授信方决定是否批准贷款。然而事实上这个数字并不能做到这一点。某人可能是一个非常糟糕的人——撒谎、作弊、恶毒、鲁莽、草率——但如果他按时支付账单,能搞定所有债务,或者能按照评分算法里评定为正面的行为行事,他就能申请贷款。相反,某人可能是一位善良的人,但只要他的信用历史上有一个黑点,就无论如何都无法申请到贷款。

为了规模和效率牺牲掉实地的了解,只会让没有信用值的好人失去希望,让因家有急事或突遭不幸而错过还款时间的人毫无弥补的机会。地方银行经理也惨遭抛弃,因为他们只会依靠老旧的方式来评估风险,这些方式不论是否带有私心,都容易受到情感偏见还有主观判断的影响,比如对一个人的好感度和这个人的行为举止。在我们的金融系统中,甚至可以说是在我们的大部分文化进程里,人们已经停止依赖本能、眼睛还有人际关系,转而将决定权交给计算机和算法。

从程式中去除对道德品质的评估,使得金融世界失去了人性。我们的评估系统只鼓励那些可以被量化的行为,从而削弱了那些难以被衡量的道德品质,如信任、忠诚、韧性,还有判断力的重要性。如果我们容忍这些道德品质的特性被抛弃,那又凭什么期望它们在我们和我们的社群中被发扬光大呢?是否能按时支付账单固然重要,但是能否采取特别举措来履行我们的义务似乎是更为重要的问题,而这个问题是电子表格或者算法永远无法理解的。

话说回来,用不带任何偏见的计算机分析来代替人工评估也不完全是坏事。除了更加精准之外,计算机生成的分析和算法在对金融业务支持的执行上还表现为能更少受到种族、性别及其他偏见的影响。对于有色人种来说,向银行借钱买房或者创业曾一度是一件很难实现的事。现在这种情况得到了极大的改善,虽然依旧前路漫漫,但为这条通道“铺路”的电子表格及其可以用来进行客观的分析数据功不可没。所以问题并不在于计算机分析比人工分析是好还是坏,而在于如果“道德品质”没有得到考量,那么它的重要性将不仅在金融服务行业被忽略,还将被整个社会无视。现在看起来也许还不是这样,但从历史来看,金融世界一直是一个惩“恶”扬“善”的地方。

* * *

巴里·卡加索夫对我的态度逐渐温和了,主要表现在一些细微的方面,最终他的办公室也成为我每天必打卡的一站。我觉得就差那么一点点,就能让他签署其他客户都签署过的文件了,尽管我已经填好了他的黄色表格纸,但有些问题始终只有他才能回答得了的。

“听着,巴里,”我开始说道,“我做了一些分析。”

“一些什么?”

“一些信用分析。”

“见鬼的信用分析。”

“别这样,巴里。”

“为什么你要对我做信用分析?你是想说我的信用值可能有问题吗?”

现在回头去看会觉得十分有趣的是,对巴里来说,我一定像是某种外来入侵物种——新生代的银行借贷专员,夹着一叠精美的黄色表格纸悄悄潜入,严重威胁到以“握手为定”的老式做派,结果仅仅一年之后,那些黄色表格纸就被计算机“消灭”得一干二净。

最后,他还是帮我完成了信用分析。有些东西我怎么都想不通,比如,当其他珠宝商完成一笔交易后,他们一般会在6个月内收到货款,但巴里不同,他的账都是立刻结清的。“大家买我账。”这是在我提问时,他给我的唯一答案。

“但是,巴里,圈内的平均时间是180天,而你的基本接近0天。”

“大家都买我账。”

我开始理解在珠宝行业,强硬的声望所带来的价值,虽然巴里看上去个性让人生畏,但相处久了,你就能发现他的内心是善良的,他的名声是用诚信和正直铸造的。久而久之,当我考虑是否发放贷款时,都会先咨询他的意见,珠宝批发行业圈子很小,大家互相都认识。珠宝行业的贷款损失相对其他行业更高,而我经手的贷款从来没有遭到过拖欠,简直跟中大奖一样幸运,其实我的秘诀就是给巴里打电话,问他:“这人的钱靠谱吗?”如果巴里说“靠谱,这人就算把亲闺女卖了也会还你钱”,那么我就放贷。如果巴里说“别放贷,他是个大骗子”,那么我就不放贷。巴里成了我的信用专家、钻石顾问,且比任何表格都好使。

* * *

乔治和理查德·埃尔马西安是一对经营黄金批发生意的兄弟,专门卖手链上的小吊坠。每天的客户探访时间我都会去找他们,我和乔治很快就变得熟悉起来。他们是从西非来的亚美尼亚移民,起初是想开一家汽车修理厂,但最终放弃转而做起了黄金生意。乔治的个性很“佛系”,热情又诚恳;他的兄弟理查德性格更“野”一些,更容易情绪化,但特别会讲故事和笑话。

理查德好像有用不完的精力,他显然是在洛杉矶南部既肮脏又腐败的小镇贝尔市的警察局花了足够的资金,才搞到了一份周末志愿警官的差使。他人只有1.5米高,而他的搭档身高2米,大家开这对组合的玩笑,说他们的平均身高刚好满足了最低身高要求。理查德喜欢这个副业,这让他能扮演硬汉的角色,偶尔还能把人打得屁滚尿流。

乔治和理查德的黄金生意稳步发展着,最终成为全国排行第一的吊坠生产商和批发商。和行业内很多人一样,理查德有很强的好胜心。“拿撒勒的贷款额度有多高?”他会这么问我,“我们的额度最好是比他的高。”

拿撒勒的每日现金存储量增长得非常快,超过100万美元是常有的事,有一个月,他结算了6 000万美元。理查德听说了有关此事的传闻。“他在干坏事!”理查德告诉我,“我确定,没人能赚到那么多钱。”

我向拿撒勒提出疑问:“你怎么能发展得这么快,拿兹?我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大量的现金流。”

“克里斯宝宝,太美妙了。我决定也要做一个黄金经销商,卖货给其他批发商,来看看这个。”

拿撒勒领我走进他办公室后面的大房间,掀起遮盖,露出一大堆差不多垒到膝盖那么高的金条,价值几乎高到无法估量。“看,”他把一只手搭在我肩头,用一种梦幻般的声音说道,“你能相信这里有这么多黄金吗?”

看到这些,我震惊了,如果把全世界已存在的、历史上已开采的黄金都聚集在一起,也只有华盛顿纪念碑1/3那么高,所以拿撒勒的金条数量应该占了世界供给量相当显著的比例。

他说黄金经销商是个来钱非常快的差使,也合理解释了他每天大量进账的现金流。电影里,100万美元总能被刚好装进公文箱里,但在现实生活中,一个普通的公文箱根本不够装。所以我常看到拿撒勒和他的兄弟还有他爸爸拿着塞满了钱的旅行袋和牛皮购物纸袋,吃力地穿过银行大厅,有时现金还会从袋子里散落到地毯上。我们不得不多找了4个点钞员专门负责拿撒勒的储蓄业务,这些额外的员工费用都算在他头上,对此他也欣然接受。

拿撒勒太有魅力,太容易让人喜欢上他了,看到他的成功你只会备受鼓舞。如果理查德或其他任何银行里的人对他带来的一袋袋现金存疑,我会马上替他说话。他有让我信服的证据,他做的是合法生意,靠勤劳积累财富,实现20世纪80年代的“美国梦”。

* * *

我挑了一个最糟糕的周末——劳工节周末——带我的女朋友劳莉去拉斯维加斯,那也是杰瑞·刘易斯电视募捐马拉松播出的时间。城里人满为患。劳莉也在美国银行工作,在硅谷那边做消费信贷。我们俩都没去过拉斯维加斯,只在大学公路旅行时途经过,怎么也没想到会遇到这么多人,我们问遍了整个拉斯维加斯所有的酒店,每一间都爆满。得知我们没有提前预订住宿时,热带花园酒店预订前台的女士简直笑出了声。她的反应就好像在说,这个小鬼以为他跳着华尔兹进来,就能得到一个空房间吗?我们走投无路,并且因此心烦意乱,我既尴尬又懊恼。那是1986年,拉斯维加斯还不是全球热门旅游城市,我把计划搞砸了,我和劳莉被迫困在离家千里的地方,进退两难,无处可去。

我们最后试的是凯撒皇宫酒店,之所以留到最后是有原因的。有一天早上,我坐在拿撒勒的办公室里,他问我:“克里斯宝宝,这个周末你要干吗?”

“我要带劳莉去拉斯维加斯。”

他立刻鼓起掌来:“你要去拉斯维加斯?太棒了,我爱拉斯维加斯。”

我点头,他当然爱拉斯维加斯了。

“你应该住凯撒皇宫酒店,”他边说,边给我写了一张便条,“告诉他们是拿撒勒让你去的。”

“哦,没事,拿兹。谢谢你的好意,但我已经安排好住宿了。”

“你准备住哪儿?”

我犹豫了,不确定要怎么回答,也不想撒谎。

“去凯撒皇宫酒店吧!”他说,“让我来安排。”

“不不不,谢谢你,我已经安排好了。”我不想显得不领情,也很小心地隐藏起我的怀疑,我不确定拿撒勒真的能有拉斯维加斯这么高级酒店的关系。他笑着拍了拍我的肩膀。

在拉斯维加斯的酒店提他的名字是个可笑的主意。“拿撒勒是谁?”他们肯定会这么说的,再嘲笑我一番,我可不想自取其辱。

那天晚些时候,我们来到凯撒皇宫酒店大堂前台,微笑着,希望以正常的方式获得一个房间。

“嗨!”我俩异口同声地说,试着赢得干练、专业的前台接待员的眷顾。

她把目光从计算机屏幕上移开,抬起头说:“欢迎来到凯撒皇宫酒店,有什么能为您效劳吗?”

“是的,嗯……”我看了看劳莉,她回看着我,眼神中带着期许,可能说是渴求更准确,“你们这里还有空房间吗?”

“对不起,先生,我们的客房订满了。”

“一间都不剩吗?”劳莉问道,“连杂物间都没了吗?”

前台接待员摇头:“很抱歉,这个周末客人非常多。”

劳莉失望地垂下肩膀,她扯着我的袖子,把我拉到一旁。

“问她,”她小声说,我知道劳莉说的是什么意思,我们在来拉斯维加斯的路上开玩笑说起过拿撒勒的提议,但是真的要付诸行动还是感觉太荒谬了,“克里斯,这是我们唯一的办法,不然我们只能回家,或者住在城外了。”

我转头看着前台接待员,她正在处理文件,管他的,我心想着,就算真的有什么,也不过是以后当作笑料笑一笑罢了。我重新走回前台,感觉自己像一个老电影里的角色,靠在前台桌子上探过身,小声地说:“拿撒勒让我来的。”

前台接待员抬了抬眉毛,她的嘴唇上扬到一定的弧度,看起来就像是在微笑。“请稍等一下,先生。”

她消失在墙角,没过多久,一位酒店经理过来跟我握手。他握得非常用力,而且已经知道了我的名字,几分钟之后,他打开了顶层套房的门锁,为我们敞开了大门。这是我见过的最大的酒店房间,我想投一颗棒球,只为试试球是不是能撞到房间另一侧的墙。劳莉放下行李就冲进房间,而我依旧愣在酒店经理身旁。

他向我们介绍酒店提供的各项设施,听着听着,我就走神了,因为这个情况太荒诞了。“先生,”他喊了一声,把我从神游中拉回到现实,接着他说了一句让我震惊的话,以至之后在华尔街闯荡了那么多年,我都没再受到过这般惊吓,“5万美元的额度够吗?”

“什么?”我问他。

“从5万美元开始,您能接受吗?”

“哦,可以的,”我说道,“今天早上我刚去自动取款机取过钱。”

我并不是故意在开玩笑,但还好他以为我是在说笑,大声笑着,甚至笑弯了腰,就好像我的幽默感超出了他的承受范围。我跟他一起笑了起来,试图掩饰我的害羞。事实是,他提供给我们相当于我两年半薪水这么高的额度,是想让我们在赌场好好玩。

劳莉的声音从远处传来:“克里斯,天花板上居然有镜子!你快来看啊!”我犹豫是给酒店经理1美元还是2美元的小费,最后从钱包里掏出了5美元,骄傲地递给他,他摆了摆手,向后退着出了房间,还告诉我如果有任何需要,可以打他的私人电话号码。

那个周末,我们没法在凯撒皇宫酒店的赌场玩,因为为了确保我们的需求都能得到满足,好客的酒店服务人员一直跟着我们,如果被他们看到我们只玩5分钱的老虎机,那就露馅了。所以我们溜到街对面的皇家赌场,那里十分破旧,赌注也小一些,21点和双骰子牌桌还散发着腐烂三明治的味道。

在顶层套房的那些日子,真的是非常奢华。我感谢拿撒勒能关照我们,当我躺在超大的按摩浴缸里,喝着免费赠送的香槟时,忍不住在想,这人到底是谁?拿撒勒一定是常常豪掷千金,才能做到一通电话就能搞定一切。在前台,我都还没来得及说出他的姓氏,只说了句“拿撒勒让我来的”,就住进了拉斯维加斯,甚至是全世界最豪华的酒店。我不知道除了他,在珠宝行业里还有谁有这样的财力和权势,能轻松搞定这一切。拿撒勒比我想象的要成功得多,他也非常乐意纵情享受这种成功。

退房时,我坚持自己支付房费。我认为让拿撒勒帮我们付房费并不合适,再说,银行也规定我们不能接受客户赠予的价值超过100美元的礼物。在前台,他们不太确定要怎么跟我收钱,因为显然这种类型的房间并没有一个标准的定价,最后他们定了130美元/天的价格。我掏出了钱包,讽刺的是,美国银行——我的雇主,拒绝了我的信用卡申请,说是我的信用历史不足以支持开卡。我为动辄上千万美金的企业贷款签单放款,或者接收拿撒勒几百万美金的现金存储,但是想办一张信用卡它们倒是不信任我了。我数出了足数的20美元钞票,将它们轻轻放在前台的柜台上,然后和劳莉打道回府了。

* * *

安保是珠宝行业的重中之重。批发商的办公室绝不会设在一楼,访客要想进入,得乘坐电梯,在安装有监视器的走廊按门铃,然后进入一个“人笼”房,房间的防弹玻璃背后有一个接待员,他会判断放这些人进办公室是否安全。大多数珠宝商都配有武器,而且很多人——包括巴里和他爸爸内森——有一个被他们称为“热线”的东西连接着彼此的办公室,万一有侵略性举动或企图抢劫的行为发生,他们能立刻叫对方来支援。内森·卡加索夫的办公室就在电梯旁边的“险恶”之地,如果有人想惹他,巴里能立刻冲进来用乌兹冲锋枪摆平一切。还好他从来不需要这么做。

尽管安保严密,枪火齐备,抢劫、盗窃在附近一带依旧越来越成为问题,用巴里的话说,这些人尤其把“穿着西装,拿着公文包,戴着传统圆顶小帽”的男性视为目标对象,但没人敢动巴里。一部分原因是他绝不会拿着装满现金或者钻石的公文包大摇大摆地在街上走,当然还有很多人害怕他,也景仰他。

珠宝行业的抢劫通常是假的,是为了敲保险公司和其他珠宝商的竹杠,让他们认为珠宝货物是因为抢劫而损失的。“有很多假抢劫,”巴里说,“事实上,如果没人被打成重伤或中枪,我是不会相信是真的抢劫。曾经有个人,我记不清名字了,他是真的被抢劫了,也中了枪,但他还是一回来,就弥补了每个人的损失(被抢劫的部分),因为他就是这么仗义。如果我没记错,最终他还是在什么地方被杀害了。”

当假抢劫发生时,其他珠宝批发商如果刚好有寄售的货物弄丢了,那么他们将遭受巨大的损失,这是经常发生的事情。有一次,一个不老实的批发商溜出了洛杉矶,让巴里损失了差不多8万美元。多年后,这人想偷偷回城里参加他母亲的葬礼,于是先给巴里打了个电话结清他的债务,确保他们之间是两清的。“就是一次保险诈骗。”巴里说,“如果有人欠我钱,然后出了事,他们会确保先处理好我这边的问题。因为他们害怕,虽然这听起来令人难以置信,但其他人就算生意失败也得接受这个事实。你会产生一种幻觉,一种我让你想象出来的幻象,就好像我有将近3米高,300磅1磅约合0.453 6千克。——编者注重,走一步、说句话地球都要抖三抖。在我自己的意识里,我是个传奇;在所有人的意识里,我也是个传奇。”

1983年的普费弗曼丑闻(Pfeferman scandal)是一个很有名的假抢劫案,在这场事件中,一对父子珠宝批发商精心设计了一场对自己的抢劫,然后拿着保险赔款逃之夭夭。这桩丑闻虽然造成了很大的损失,却给我制造了机会。我们分行在这次事件中损失惨重,直接导致借贷部门大洗牌——所有的借贷专员都转到其他部门——这使我以及一些杨百翰大学的毕业生得到了工作机会。当时我的银行老板常开玩笑说,为了给珠宝借贷部门增加一批老实人,他们招了一堆摩门教徒和一个从迪士尼乐园来的人。

* * *

日复一日,拿撒勒带着越来越多的现金来银行报到,一旁好胜心不减的乔治和理查德兄弟也从未停止在我耳边吹风,他们始终认为拿撒勒不断攀升的业绩背后一定有不法动作。公平点说,乔治其实还好,想法比较激进的是理查德,他还动用周末志愿警察工作的关系,对拿撒勒的生意进行强制执法。他说服自己的上司严肃对待这些指控,他们还轮流联系联邦缉毒总署。理查德声称我告诉过他拿撒勒有可疑行为,很可能参与了洗钱活动。这些指控都与事实大相径庭,不管别人如何质疑拿撒勒的成功,我都在一直维护着他。

尽管如此,一天下午我还是接到了理查德的电话,说联邦缉毒总署的人在他办公室,他们想找我谈谈。还没到他的办公室,我就已经知道他们想谈什么了。

理查德问我问题的时候,一个大块头、方下巴的缉毒总署探员坐在一旁听着,就好像《希尔街的布鲁斯》里一集的场景。当时乔治并不在场。“你认为拿撒勒·安多尼安的钱都是从哪儿来的?他是怎么跟你解释这些钱的来历的?每天他带到银行的钱有多少?当你去他办公室时,看到过什么人与他来往吗?”

我诚实地回答了每个问题,因为我觉得没有什么好隐瞒的。但当我大声说出答案时,总让人感觉有些许可疑,这让我开始感到紧张,但我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每一次拿撒勒来存大额现金时,都是由我接收款项并填好超过1万美元存款所需的表格的,所有文件手续都是在我们的中心办公室办理的,然后报备给联邦政府的相关工作人员。这里的一切流程我都是严格按照培训教的进行的。理查德是没少给我讲关于拿撒勒的荒唐八卦,但我很确定这些都是为了给更成功的对手黄金商抹黑而编造出来的无稽之谈。大家都知道拿撒勒爱财如命,喜欢金钱带来的奢靡放纵,而且他也大方展现出自己对金钱异于常人的热爱,但他是个特别善良的人,这么体贴、精明、野心勃勃的人是不会让犯罪行为毁掉自己的。虽然缉毒总署的事还没有最终结果,但我始终相信拿撒勒。

那天晚些时候,我去他的办公室,坐在正对他桌子的椅子上,拿撒勒面向另一个方向站着,看着文件柜里的一个文件。

“嗨,克里斯宝宝,你好吗?”他笑着回过头,然后继续翻看着文件。

“嗨,拿兹,我很好。”

“星期四晚上一起吃饭吧?”

“好啊,没问题。”我停顿了一会儿,但没法停顿太久。拿撒勒是我的朋友,他应当知情。“我觉得应该告诉你一件事,”我说,“但我确定没什么好担心的。今天早上我被叫去问话了,问了一些有关你存款的事,有缉毒总署的探员在场。”

他转过身面对我,笑盈盈的眼睛沉了下来。他向我走来,把手里的文件放在桌上。“你怎么跟他们说的?”他低沉的声音中带着些许紧张,“都问了些什么?你怎么回答的?”我就好像被注射了一剂肾上腺素。我这位乐呵呵、有着菩萨心肠的朋友瞬间变成了危险又难以捉摸的人,我还从来没见过他的这一面。就在那一刻(不到5秒钟)一切真相大白:这家伙在洗钱,而我竟然蠢到没有发现。

拿撒勒向我坐的椅子靠过来,热情全无。我知道我得机智应对并且保持冷静。我复述了一遍缉毒总署探员的问话,并没有提理查德在场的事,而且我还反复强调没什么可担心的,但我身体的每一个细胞都想尽快离开这里,还得让自己看上去不像是被吓傻了。我在被这场对话搞得筋疲力尽后,回到了银行,坐在我的办公桌前,盯着寥寥几页文件放空,直到下班。还好他没问我缉毒总署的这场问话是怎么安排上的,去他办公室之前我可是什么托词都没准备,毕竟当时我还百分之百确定拿撒勒是清白的。一夜未眠,第二天一早我把整件事报告给了我的上司。

* * *

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我都住在我父母在橘子郡的房子通勤上班,后来多亏了一位西方学院的老同学,我幸运地搬进了位于圣莫尼卡的一间公寓。我妈妈并不是很赞成我搬出去,她不明白为什么要花钱租房子,从我们家去上班开车只要一个小时,而且交通也很通畅,但我早就准备好自己出去住了。每天早上,我开着我的二手1978年的雪佛兰凯普瑞斯(随想曲)去上班,听着KROQ电台里播放的朋克和新浪潮音乐,一路总是很堵车,也许这15英里1英里约为1.6千米。——编者注和我走着去花的时间也差不多。有那么两回,堵到我都熄火看起了报纸。

1987年10月的第一天,我在10号州际公路上缓缓前行,脑子里想着头一天和分行经理的谈话内容。有一条小道消息从区域办事处传来,美国银行计划不再向珠宝商贷款,限制其在高风险行业的敞口。所以分行经理让我想一想,我的70个客户里有哪10个是值得留下的,其余的全部舍弃。

这可不是个容易的决定,整件事让人郁闷。我的客户都是由父母亲掌管的家族生意,这也是这个行业的本质,他们生意的运营非常依赖向银行借钱,我不想把他们都打发走。

巴里是我最想留下的客户,但银行却不这么认为,因为他的借款时间从来不超过一个星期。他不像其他客户那样需要我们,但我需要巴里这位坦率、真诚的咨询顾问。我无法这么跟我的上司解释,他保守的惯例做法本是优势,但在目前这个情况下,却成了劣势。我本想用“巴里是这个行业的元老、洛杉矶珠宝圈的标杆”这类说辞来说明放弃他是个错误,虽然这句话不假,但我不知道这样做能否说服区域办事处的人,毕竟他们已经完全不接触本地业务了。难以想象的是,正是我所接受的银行培训教会了我在所有要素中首先重视的是道德品质,而现在银行却脱离了这个基础概念法则。我在心里给我的其他客户按重要性排了个名,好让我到了银行后能开展工作。由于我已经跟上司汇报了缉毒总署在调查拿撒勒的事,他们似乎急切地想要和他脱离干系,这一点我也是赞同的,我会争取留下巴里和乔治,其他人我都可以让步。

州际公路的路况稍微好转了一些,我的速度能上30千米/小时了。突然我的车开始在路上乱窜起来,我想肯定是车轴断了,我奋力地想要控制住车,减速让车摆正方向,我周围的车也都乱成一锅粥,就好像所有人都陷入了同样的窘境,等我终于在车海中镇定下来庆幸自己没有偏离车道,只不过停在了一个奇怪的角度时,才明白发生了什么——我们遭遇了地震。我们都握着方向盘静静等待了几分钟,没人敢继续开,然后大家都从车里出来,前后走动彼此交流。我从来没注意过10号州际公路是高出城市海拔而建的,大家都在想要不要弃车,步行至更安全的地方,但想在公路上行走并不容易。市区南部方向升起了一股不祥的黑烟。大家等了一会儿,然后前面的车开始缓缓行进,大家就都从下一个出口下了高速公路。

那天早上我迟到了,后来我才知道那场地震有5.9级,持续了20秒,震中在往东几英里的惠蒂尔窄地,8人在地震中死亡,造成了上亿美元的损失。在此之前,我曾经历过几次地震,但这一次的地震格外令人不安,就好像我生活中的好多东西同时从根基裂开。上一分钟我还在10号州际公路上穿梭,跟着比利·爱多尔的《许多许多》(Mony Mony)比画着打鼓,摇下车窗,想着前一天的事;下一分钟我却在柏油路上和一群陌生人感受着震荡,担心着脚下的路会坍塌,隐喻意味也太强烈了。

在银行从珠宝行业抽身之际,我成功保住了大部分想要留下的客户,虽然过程并不容易。他们想放弃巴里,但最终还是我赢了。对于他们来说,在搞清楚拿撒勒的生意是否干净之前,他是个更有吸引力的客户。令人难以想象的是,留下有着黑暗一面的拿撒勒比留下品行有保证的巴里更容易。尽管培训告诉我道德品质更重要,但我不禁开始怀疑银行到底是不是真的在乎道德品质这回事。

在接下来几周里,我的通勤变得更加困难了,因为10号州际公路开始了维修施工。我依然每天钻进我的雪佛兰,系好安全带,打开收音机,跟着回响在那个冬天每个角落的R.E.M.乐队的新歌哼唱:“好极了,一切从一场地震开始了……”迈克尔·史帝普这么唱着,就好像他知道我生活里正在发生着什么。“这是正如我们所知的世界末日。这是正如我们所知的世界末日。这是正如我们所知的世界末日。我觉得挺好。”

* * *

弗农市是南加州的货车运输工业和肉类加工业中心,大概是全美国最丑陋的城市。尽管它比邻洛杉矶市区,而且该州两条最繁忙的高速公路在此交会,但最近的一次人口普查显示,弗农市常住人口不到100人,这里到处是污染、水泥、噪声,弥漫着工业气息。

当银行从珠宝行业抽身后,我也离开了。他们把我升职到弗农市分行,负责更大的客户,而我毫不犹豫地接受了。于是我离开了珠宝、黄金和钻石客户、能持续两个小时的午餐还有奢华的晚宴,浮华闪耀的珠宝行业让位于污秽、难闻的弗农市的废墟,在这里,你经常会把一种叫“辣椒上浆”的东西当饭吃,就是将汉堡碎肉饼浸在一碗辣椒里。对货车司机来说,这可是一顿丰盛的午餐。虽然我很想念珠宝行业的客户,但这个改变在很多方面来说都是好的。我知道自己没做错什么,只是想想曾经那么靠近拿撒勒的犯罪活动,就足以让我夜不能寐,脑子里跑马灯似的回闪着我们曾经的对话与场景。与此同时拿撒勒也把他的业务转移到了富国银行。

初到弗农市时,我没有可以去拜访的客户,因为他们全都开着18个轮子的大货车全国各地跑,几个月才到银行一次,所以我的大部分时间都在办公室和新同事聊天。很多老职员在股价下跌时大肆购买股票,视股市调整为绝佳的买进机会,他们惊讶于我从未炒过股。就算我跟他们说我才24岁,投资经验为零,存款也少得可怜,他们还是没放过我,直到我同意买点股票才罢休。

与其他公司相比,作为我雇主的美国银行是我最熟悉的,所以我找了一位证券经纪人,买了100股美国银行的股票。对我来说,这可是一笔不小的买卖。那是1987年10月16日,一个星期五,我带着第一次投资的兴奋过周末去了,但很快,兴奋的感觉变成了焦虑,当10月19日星期一,股市开盘的时候,华尔街遭遇了历史上最大的单日崩溃,这一天的跌幅几乎是大萧条时期跌得最狠时候的两倍。后来,这一天被称为“黑色星期一”。

恐慌随之而来。在股票市场暴跌的时候,恐慌带来最多的是抛售,进而导致更大幅的股价下跌,从而触发更深层的恐慌。“黑色星期一”最引人注目的地方,一方面是它的波及范围相当广,另一方面就是触发它的原因。这是历史上第一次股市暴跌不是受人为因素影响,而是由计算机引发的。在科技的力量进入金融领域之初,当我们刚开始尝试用电子表格代替黄色表格纸时,一个叫LOR的公司提出了一个名为“投资组合保险”的概念,为的是保护机构投资组合不遭受巨大损失。这个概念的实现主要是利用一系列计算机算法,当某种特定情况发生时,它们会自动触发抛售,当市场重新调整完毕时,它们会触发自动买进。但是在“黑色星期一”这一天,算法却起了反作用,由计算机激活的抛售速度大大超过了股票交易员可以承受的人工处理能力,结果触发了更多由算法激活的抛售,如此反复。计算机算法不知道该如何处理没有买家买进的情况,于是将出价压得越来越低,为的是能找到一个可以接盘的价格,最终造成价格直线下跌。

“黑色星期一”之后的几天,我也加入了恐慌大军,把买进的美国银行的股票卖掉了,因为我觉得自己只能承受这么多亏损之痛了。我的第一次投资就这样以亏损收场,感觉自己像一个傻瓜。我不知道是该进行自我谴责还是公开声讨金融系统侵吞了我的血汗钱。是应该怪自己对股票市场一无所知吗?还是责怪金融系统?一些超出基本金融原理的东西造成了股价的波动。我不知道这些问题的答案,也不确定今后是否会知道。当时的我并不明白,在这个计算机进入大众金融市场的华丽开端里,我只是微小的一分子。

* * *

在搬去弗农市之后,我还是会时不时地回到珠宝区找巴里和乔治。如果我需要给女朋友或者母亲买礼物,就是一个很好的回到曾经熟悉的地方,花上1个小时和老朋友聚一聚的借口。我再也没去找过拿撒勒,理查德非常自信地告诉我,拿撒勒那个案子正在稳步调查中,联邦调查局的人在他的办公室装了摄像头,还录下了他和妓女一起数上百万美元钞票的视频。纵然我希望这一切都不是真的,但也慢慢开始相信了。

我在弗农市只待了差不多1年,并不是大把的辣椒把我给辣怕了,而且我也挺喜欢和卡车司机相处的,哪怕他们不像珠宝商那样有趣。我只是清楚自己对企业信贷这一业务并不是很感兴趣,所以是时候继续前进了。我申请了沃顿商学院,这所学校的学习经历是进入华尔街的敲门砖,当时的我感觉自己就好像在全宇宙的中心。

在沃顿商学院学习的第一年,有一天晚上我和室友一起看全国新闻节目,看到了拿撒勒·安多尼安戴着手铐被带走。那时,我对他从事不法生意这个事实已经丝毫没有怀疑,但并不知道他的涉案规模有多大。后来我根据《洛杉矶商业周刊》上的一篇文章,知道了不少细节。

拿撒勒参与了美国历史上最大的洗钱案件。1989年2月22日早上,联邦探员包围了珠宝区,几个小时之内抓获了近40人,一并缴获的还有各种文件、点钞机、黄金、3 000万美元现金,以及各种相关物品,人赃并获,它们被一股脑塞进卡车车队带走。就好像一个舞台布景被迅速拆除一样,地扫干净了,灯也熄灭了,到了第二天,整个街区的生意恢复了正常,就好像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一样。

第二年,案件进入法庭审判阶段。电话、传呼机、汽车全都被安装了窃听器,甚至使用了跟踪设备,联邦调查局还以假珠宝商的名义,在拿撒勒办公室周围租了不少房间,用来安置监控设备。整栋楼里装满了微型摄像头,联邦缉毒总署还想方设法进入了安多尼安的个人安保系统,于是在他们为期13个月的盯梢调查里,能时时监看在拿撒勒办公室里发生的一切。他们把这个案子称为“极冠行动”。

拿撒勒在帮哥伦比亚大毒枭巴勃罗·埃斯科巴的麦德林贩毒集团洗钱。这场精心策划的犯罪活动涉及美国好几个大城市犯罪组织成员的协同合作,主要在纽约、洛杉矶和亚特兰大(这也解释了外来妓女的存在),贴着“旧黄金”标签的装着零散现金的盒子被运到安多尼安兄弟公司,再由拿撒勒清点钱数,通常都有妓女在旁边帮忙。政府的书面证词在描述拿撒勒的办公室到底经手过多少现金时是这样说的:任何小于20美元的钞票都被他办公室的点钞员扔向墙角,因为不值得花时间清点。一旦钱数清点无误,拿撒勒就将自己的抽成部分扣除,然后将剩余部分存到银行。之后,这些资金将被经过多次转账,用来满足货源和买家之间的联系,而利润最终会回到麦德林贩毒集团手中。这个洗钱系统是如此的高效——足足有超过12亿美元被洗白的赃款回到了哥伦比亚——大毒枭把它称为“矿井”。拿撒勒靠假装开始做黄金分销生意来掩盖自己的行径,当初他展示给我看的那堆金条很可能是镀金的铅块,他的大多数收据也是伪造的。

这场审判比洛杉矶联邦法院历史上审理过的任何案件用时都要长,拿撒勒和他的兄弟威赫分别被判处25项洗钱罪名和1项同谋罪名,处以505年监禁,不得假释,是当时被判得最重的案件。安多尼安兄弟目前被关押在加利福尼亚州的一间联邦监狱里,位于内华达州雷诺市的西北方向。还有另一个珠宝商也卷入了麦德林贩毒集团的洗钱活动中,他也犯了相同的罪,但目前已经刑满释放了。有小道消息传闻,安多尼安兄弟找的律师太差劲,所以基本可以肯定他俩的余生将在监狱里度过。

* * *

在拿撒勒一事败露之时,他已经和美国银行没有任何瓜葛了,所以大部分关于他案件的审理过程以及由此产生的新闻报道都聚焦于富国银行。当时在沃顿商学院的我知道自己不会被要求出庭做证,因为监控资料还有各种其他证据已经能非常清楚地证明他的犯罪事实,根本不需要我。我也不担心自己会受到牵连,虽然我确实曾经帮他把给哥伦比亚的上亿美元的贩毒赃款洗白,但我已经向缉毒总署全盘坦白,也没有违犯任何法律条例,再说当时的我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直到我与拿撒勒正面对质。我被骗了!现在回想起来,我应该从一些警示性的细节中注意到拿撒勒可能没有我一开始想象的那么正直。但我还是什么都没发现,也许是潜意识让我这么认为的,毕竟当时的我刚刚涉足这个陌生乐园,有什么资格对这个乐园里的礼仪和习俗进行审判呢?

你可能很自然地想问,我是不是被拿撒勒利用了?我会不会因此感到很受伤?到头来我们的友谊只是逢场作戏,他告诉我的一切只不过是谎言?我和他的家人一起吃过饭,坐过他开到140千米/小时的黄色莲花跑车,虽不情愿但心存感激地成为他在拉斯维加斯的客人,还和他聊过不知道多长时间的天。但我并不觉得自己曾被他怠慢,他从没要求过我违规操作,或做任何超越工作职责的事。拿撒勒钻了金融系统的空子,虽然我是这个系统的一分子,但在某种程度上,他保护了我,让我置身事外。或许是因为我在迪士尼乐园的工作经历,或许是因为我22岁青涩的面容,或许是因为我总是拒绝和他一起去亚特兰大找乐子,又或许最有可能的是,他需要我让这整个链条运转起来,他需要和银行保持清白的关系,不管是出于哪种原因,他没让我蹚这浑水。但就算我错认为拿撒勒堂堂正正地做生意,我也一直清楚他不是什么圣人,他不仅疯狂而且草率,包养情妇,还喜欢带着南方口音的妓女。我对他的品行并没有很高的评价,但在此之前,我从没有认识过他这样的人,因此我被迷惑了。当时实在是太年轻,还在试图弄清楚拿撒勒在圈子里处于什么样的位置。那个时候,我并不知道他做了哪些越界的事,我还在学习每个人的行为是如何影响他的道德品质评估结果的。

现在的我更加成熟,也和各种各样的人物打过交道,我确实有些同情拿撒勒。我能想象他离开贝鲁特的那一天,满怀着对未来生活的憧憬,离开那个生存就是生活全部的地方,来到美国试着闯出自己的一片天地。当一个人的状况从“只有挣扎”转换到“满是机会”,他的道德标准怎么也跟着改变了呢?在我看来,拿撒勒不是一个有道德的人,但他怀有一颗正直的心,他想要过更好的生活,渴望成功,同时也涉世未深,再加上野心勃勃,眼前摆着一条看上去似乎没那么险恶的路:拿钱,存钱,留一部分给自己就完事。如果你是他,很可能也会找到各种合理的理由说服自己踏上这条路。

有一次当我在看这个案子时,突然想起在一次晚宴上他跟我讲过的一个故事,当时听起来还挺有趣的。他带着家人一起到波拉波拉岛度假,结果连着下了三天大雨。拿撒勒是个精力充沛、活跃有干劲的人,可外面下着瓢泼大雨,哪儿都去不了,什么事也做不成,他被困在豪华酒店里简直抓狂。要知道他可是个没法静静地坐着保持5分钟的人。“这完全是对我的折磨,”他说,“简直像是坐牢。”

我就这样离开了珠宝和货运行业,奔向了沃顿商学院和华尔街,却没料想一头扎进了一个由很多个拿撒勒组成的世界,在这个世界里,有人握手言和,有人心怀鬼胎,有人粉饰罪恶,魅力、欺骗、野心交织在一起。那时我更没想到,在职业生涯中,我会如此近距离地接触到这么多人,尤其是一些有名的公众人物,前一秒他们还高高在上,下一秒就突遭浩劫落入深渊。

还好在美国银行的工作没有摧毁我对人的信任感,但我再也没让自己盲目地过于信任任何人。在那份工作中,我知道了诚信和品行是多么无价,这对我今后的各个职业阶段都适用。一切从培训的第一天开始,从“信用5C分析法”开始。作为一个信贷专员,发放一笔或成功或失败的贷款的唯一不同,或者说对于生活中的任何事情,做一个或好或坏的决定的唯一不同,是你评估道德品质的能力。

我很幸运能从珠宝行业开启自己的职业生涯,“道德品质”是这场游戏中最重要的一环。通常一个看上去或感觉上是最诚实的人,往往都不可信,他们只不过想让你觉得他们值得信任。钻石有自己的一套“4C”标准,买过钻戒的人应该都知道:切工(Cut)、净度(Clarity)、克拉重量(Carat)和颜色(Colour)。但那个隐形的第五个“C”——道德品质——在钻石交易中同样重要。你得相信卖给你钻石的那个人,因为这将是你做过的最不对等的交易,在这场交易里,你没有任何可参考的信息,对方说什么就是什么。销售员能做到完全的主导,对你微笑,让你感觉舒服,然后卖给你任何他想卖掉的东西。不过买钻石情况比较特殊,基本很少或没有可能从不断重复的购买中建立买卖双方的信任关系,你得相信销售员的个人品质才行。

这是个很极端的行业:那些获得长久成功的人都是值得信赖的人,走歪门邪道的人可能也存在,只不过很短命,而其他所有处在两者之间的人只有失败一条路。像巴里那样的人——说话时每两个词之间都要夹杂脏话,总是让你吓到不知所措——可能并不是那种你用诚意就能结交的人,只能另辟蹊径。不过就巴里来说,正直和名望是他的一切,他卖的不仅是钻石,还有信任。这听上去可能让人感觉整个行业打交道的方式不那么正统,至少在我看来是这样,但他的品质是毋庸置疑的。

直到今天,巴里依旧在做钻石批发生意,就算如今互联网已经取代了大部分本地的批发商和经销商。“曾经钻石商只是一小撮人,都是从家族内部成长起来的,”他说,“但之后就扩大了,我关闭了我的办公室。现在我再也不用去那该死的市区——不好意思——那个阴沟一般的地方。”巴里没有将生意传给他的任何一个小孩。“曾经的时光已经结束了。网络基本毁掉了一切,没有了忠诚,没有了信任,没有了从前那种供货商关系。我不想让他们过这样的生活。”

没想到的是,从我在美国银行做信贷专员开始之后的30年里,巴里和我一直保持着朋友关系。我带着妻女去见他,我不下百次地推荐同事、朋友去找他买钻石,我们经常通电话,每年我生日时,他都会打电话来表示祝贺。随着岁月的增长,巴里也慢慢沉淀,但不是红酒的那种沉淀,他更像是一瓶陈年威士忌:酒精含量依旧很高,依旧充满了烟和火,但棱角平滑了些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