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降临日
回程的路上，陆羽打开了于晴的礼物。
纸袋里装着的是一个薄薄的金属片，半只手掌大小，只看外表的话，似乎并没有什么特别。但稍加观察后，陆羽就很快意识到，这是《曙光》游戏的便携式终端，也是吸引着无数玩家不断陷落的潘多拉魔盒。
作为当下暗网之中最热门的交易产品，这款终端眼下早已经是一货难求。
陆羽原本还计划着在正式答复罗森之前，先设法找到一台研究一下，没想到于晴像是猜到了他心思一样，提早一步把东西送到了他的手中。
想起临别前，对方那些意有所指的叮嘱，陆羽总觉得有些不是滋味。
为了弄清楚这款游戏究竟有什么魔力，竟让于晴做出了这么大的改变，到家之后没多久，陆羽就随手注册了个ID，第一次登录了《曙光》。
从类型上看，这款游戏和古早年代里曾经流行过的RPG类游戏（Role-Playing Game角色扮演）并没有什么本质上的不同。然而让人瞩目的是，比起那些大多以奇幻仙侠或未来世界为主要场景的RPG游戏，《曙光》所展现的却是距今百余年前，算法和大数据尚未渗透至人类社会的每个角落时那些老旧而真实的生活。
在这些徐徐展开的生活画卷里，许多眼下早已经抛弃的生活方式和场景物件被一一还原。玩家进入游戏后，犹如开启了一次时空之旅，在另一个真实存在过却已然被时光淹没的世界里，去体验不一样的人生。
算法时代里，一系列被Fate判定为不利于社会发展的古早生活方式，早已经因为政府出台的各类文件被陆续禁止。尤其是在主流社会里，诸如“酒吧”“KTV”“游乐场”“棋牌室”之类的名词，几乎已经和“毒品”“鸦片”之类的东西画上了等号。除了在依旧推崇着旧时代文化的卫星城，其他地方几乎很难再找到它们存在过的痕迹。
不知道那个叫Stream的游戏制作人究竟是从哪里搞来那么多详尽周全的数据资料，将一切复刻得栩栩如生。
当然，令陆羽感到意外的还不止这些。
如果说，《曙光》所呈现的场景内容都在试图精细地还原历史，那在背后支撑这一切的强悍技术能力，毫无疑问站在了时代的最前沿。作为一款全息网络游戏，《曙光》给予玩家的体验是全方位的。以那款半个手掌大小的金属片为介质，玩家的意识可以随时随地与游戏数据相连接，进入游戏之后，所有的感觉体验都与现实别无二致。虽然当下全息技术在各个领域的运用已经十分普遍，但能像《曙光》做到这么极致且便捷的程度，依旧令人惊艳拜服。
也难怪它一经上线，就会引发如此剧烈的反响。
这种逃离于Fate的监管之外，随心所欲又自由散漫的生活体验，虽然陆羽很是不耻，但他也不得不承认，对于大多数人而言，的确是充满了难以抗拒的诱惑。
时至凌晨五点，不知不觉在《曙光》中逛了一个通宵的陆羽正准备下线，一阵悠扬的钟声忽然在耳边响起。
紧接着，好几个原本处于闲适状态的玩家像是被打了鸡血一样瞬间兴奋了起来，开始朝着同一个方向奔跑。惊异之下，陆羽正在犹豫着要不要跟过去看看热闹，肩上忽然被人拍了拍，有人满脸惊喜地蹿到了他身前。
“兄弟，是你啊？没想到咱们这么快又见面了！”
陆羽有些困惑：“你是？”
对方把脸凑近了一些：“是我啊！几个小时前咱们不是才在酒吧里见过吗？”
陆羽凝神一看，这下认出来了。
这一脸自来熟模样的哥们正是不久之前在“荼蘼”酒吧里，对着于晴大献殷勤的那个花臂青年。
《曙光》游戏里，玩家的角色形象可以选择本体模式和自定义模式。通常来说，生活在主城区的居民出于各种忌讳，会通过自定义的方式选择一张新面孔。而来自卫星城的玩家，则把这里当作生活的另一个社交场，大多坦坦荡荡地保留着本来面目。只是比起在酒吧里见到时的模样，对方在游戏里的造型更加浮夸了些。浑身上下叮叮当当的金属装饰和那一脸诡异的烟熏妆容，只差把“朋克青年”几个大字刻上额头。
虽然平日里，陆羽并不屑于和这些废民们有所来往，但对方态度热情，他也不便表示得太过冷漠。所以再是不情愿，他也还是勉强哼了个声音。
“嗯……”
花臂青年显然把他当成了自己的同类，见他落单，干脆放慢脚步和他并肩走在了一起：“你怎么还是不紧不慢的啊？难得赶上曙光降临日，不准备去凑个热闹吗？”
“曙光降临日？那是什么？”
“曙光降临日又称许愿日，是《曙光》游戏里最重要的日子，玩家如果有幸遇到这一天，只要赶在天亮之前向曙光之神祈福许愿，心愿都会圆满。这么重要的事，你居然不知道？”
没想到在技术强悍如斯的游戏里，居然还设计了这种犹如邪教一般的玩法，陆羽只觉得满心不屑：“都什么年代了？你居然还信这个？”
“嗐……这和什么年代没关系，人生在世，总得有点仪式感不是？”
对于他的嘲讽，对方显然不以为然，一本正经地继续补充道：“而且通常这种时候，游戏的制作人也会出现在曙光广场，如果幸运的话，玩家的愿望会被他搜集过去，放进新的副本中成为游戏的一部分。”
这个信息显然比刚才那神神叨叨的部分有价值得多，陆羽不禁精神一震：“你的意思是，如果现在赶去曙光广场的话，就能见到Stream本人？”
“想什么呢？”
花臂青年噗嗤一声笑：“Stream那种大神哪里是那么容易就能见的？何况现在风声这么紧，到处都是疯狗在找他麻烦，他就算再厉害，也犯不着这个时候出来引火烧身不是？所以我估计，他就算到了现场，也不会露面的。”
陆羽听他一口一句“疯狗”的骂得难听，脸色变了变：“又担心被抓，又要找存在感，他也不嫌累得慌？”
花臂青年只当他在开玩笑，哈哈笑了两声后，伸手往他的脖子上一勾：“行了行了，咱们就别在这浪费时间了。早点过去，说不定还能抢到一个好位置！”
被对方连拉带拽地拖到曙光广场时，现场已经是一片人山人海。
蜂拥而至的玩家们像是不需要睡眠一样，精神看上去一个比一个亢奋。大概是陆羽的表现太过冷淡，让花臂青年觉得实在有点无趣，到达现场没多久，他就很快找了个理由钻到了熟人堆里。
陆羽好不容易清净下来，自然不想再让耳根子再受折磨，于是远远地找了个无人在意的角落坐下，随即对着眼前的一切细细打量了起来。
这是一个占地面积约五百平米的四方形公共广场，想来平日里多是用以举办各种大型庆典活动。
广场的正中央是一尊造型庄严的大理石碑塔。碑塔的正上方，一尊头戴面罩的人形雕像一手执花，一手捧着沙漏，目光直视着太阳升起的方向，看样子就是传说中的曙光之神。虽然雕像的真实面目无法分辨，但从那精心雕琢的身材比例上看，很明显是个腰细腿长、风姿卓然的年轻帅哥。
按照《曙光》的制作风格，大多场景物件都与真实的历史有所对应。但在陆羽的知识储备里，眼前的这个人形雕像并不属于任何知名的历史角色。这么一个名不见经传的人物，却以神之名摆在了整个《曙光》游戏里最瞩目的位置，被无数玩家膜拜瞻仰。如果不是Stream太过自恋，用自己的形象当作图腾，来享受造神一般的快感的话，那这个雕像的真实身份倒真值得人细细琢磨了。
内心的思考还没结束，随着朝阳破空，原本视野沉沉的正后方渐渐有曙光亮起。
当光线一层层地攀爬着，最终落在雕像手中的沙漏上时，随着微光一闪，沙漏里金色的沙粒开始缓缓流动。像是某种神圣的仪式就此开始，原本喧嚷嘈杂的广场瞬间归于平静。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目视着雕像的方向，姿态虔诚地开始祈祷。
像是被这种肃穆的气氛所感染，陆羽也跟着仰起了头。
传说中的曙光之神远远地伫立在那里。淡淡的天光之下，他的模样看上去坚定又圣洁，像是黑暗中的灯塔，可以把一切苦难救赎。
作为一个无神论者，虽然过去的二十余年里，科学是陆羽唯一的信仰，然而就在那一瞬间，某种奇怪的眩晕感迎头袭来，让他下意识闭了闭眼。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出现在游戏里的神之图腾，总让他感觉有些眼熟。
几分钟后，随着最后一颗沙粒落下，祈愿时间终结，广场逐渐恢复了热闹。
低低的议论声里，一直神出鬼没的花臂青年也再次凑到了陆羽的身边。
“嘿！兄弟，你刚才许愿了吗？”
“没有。”
“怎么这么浪费的啊……这种机会可不是时时都能遇见的！”
对方有点遗憾地叹了口气：“我倒是抓紧时间许了个愿，不过人这么多，也不知道曙光之神听见了没有。”
眼见对方一脸认真，陆羽不由得随口敷衍了一句：“你许了什么愿？”
青年脸色忽然红了起来：“我就希望，能够有机会再遇到酒吧里的那个女孩子……”
陆羽一时间没太在意，只是随口嗯了一声。
对方却忽然扯了扯他的衣袖，吞吞吐吐地开口问：“说起来，那天你和她聊天的时候，有听她说过什么时候会再来《曙光》吗？”
陆羽怔了怔：“什么？”
对方干笑着解释：“其实我第一次见到她，就是在游戏里，只是那个时候我在表演，没能和她说上几句话。后面在‘荼蘼’酒吧见到她，我第一时间就认出来了。本来要找她要个联系方式，可是后面见她好像心情不太好，就没敢打扰。不过既然你和她是朋友，我就想问问她的消息来着。”
搞了半天，这人一直那么热情地跟着自己，竟然是为了打探于晴的消息！
陆羽惊怒之余，只觉得好笑：“很遗憾，如果你问的是于晴的话，我想她应该不会再登录《曙光》了。”
“原来她的名字叫于晴啊……还挺好听的。”
青年暗中呢喃了一遍，像是要把这个名字牢牢记住似的，然后才继续问道：“你说她不会再来了，是出了什么事吗？”
陆羽继续冷笑：“没出什么事。不会再出现，是因为她根本就不属于这里。像她那么优秀的人，当然应该和最好的人在一起。所以Fate一定会给她安排最好的相亲对象，他们以后会在一起生活，组成家庭，生儿育女。自然也就不会再有时间浪费在这么无聊的游戏上。这么简单的道理，你应该懂的。”
在他一句比一句冷漠的嘲讽声中，花臂青年浑身僵硬地愣在了那里。半晌之后，才嗫嚅地挤了个声音出来。
“所以你的意思是……她不是卫星城的人？”
“当然！”
陆羽语带嘲讽：“她之前工作的地方可是Matrix，怎么可能和卫星城扯上关系！”
花臂青年的身体晃了晃，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即使主城区和卫星城之间的信息并不算太通达，但Matrix的名声他还是听说过的。
以于晴这样的资历条件，匹配范围内的必然都是声名显赫的精英权贵。又怎么可能因为和他聊过两次天，喝过几杯酒，就有什么改变呢？
虽然内心满是不屑，但陆羽也并不热衷欣赏一个男人遭受打击后的失落模样。所以在对方失魂落魄的表情里，他也没再多说什么。
静静等待了几分钟，眼见传说中的游戏制作人始终没有要露面的意思，陆羽正准备下线而去，一个带着笑意的声音忽然轻轻响起。
“Matrix究竟是干吗的？很了不起吗？”
陆羽神经一紧，脚步钉在了原地。
半径五米的区域内，除了身后那个依旧失魂落魄的花臂青年外，没有半个人影。
所以这个声音的主人……
“Stream?”
耳边的声音还是轻轻的：“真荣幸，你居然知道我。”
陆羽一声冷哼：“觉得荣幸的话就正大光明地出来露个面，遮遮掩掩地躲在一边算什么本事？”
“遮遮掩掩地当然算本事！毕竟整个《曙光》游戏里，拥有这种不用露面就能和你一对一聊天的特殊权限也就只有我而已！”
Stream并不理会他的嘲讽，口气听上去甚至有几分得意。
眼见陆羽冷脸站在那，并不准备接腔，他继续问道：“这小子虽然你瞧不上，我却觉得还不错，要不咱们打个赌，就赌那小子和他心爱的姑娘最后究竟会不会在一起？”
“这种毫无悬念的事有什么好赌的？”
陆羽笑了笑，口气里都是冷意。
“既然你这么闲，咱们不如赌点别的？”
“别的？”Stream似乎来了兴趣，“你想赌什么？”
“赌你还能装神弄鬼地藏多久。”
“嗯？听你这意思……难道是想抓我？”
“那不然呢？难不成你以为我在这浪费了一晚上的时间，是为了给你的游戏做测评？”
“……”
一阵长长的沉默。
也不知道对方是不想回答，还是在他态度直接地表明了来意之后，已经悄然溜走。
陆羽撇了撇嘴，心想传说中的Stream也不过如此。
正准备下线而去，那个笑意满满的声音却再次在耳边响了起来。
“这么刺激的啊？那在下注之前，我们彼此之间可能得先认真了解一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