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人生海海

陆辰安讲着讲着，不知不觉竟靠着床角睡去了。

她小心翼翼地给他合上被子，凝视着他略显沧桑的面容，半晌又转向窗外，望得出神。

伴着车厢内浅浅的鼾声，夜色一点一点落下来，直到贴着玻璃也不能瞧见铁轨旁的碎石，天彻底黑了。

这是温梦雪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刻，淡淡的橘光洒在车厢里，大人们或躺在自己的床铺上或坐靠在廊道的一侧，轻声絮语。几个小孩子不时地跑来跑去，那般活泼乖巧，溶解掉了旅途的疲倦。

时光忽然倒退很多年，老旧的日子里，火车上古旧的灯盏沿着他的呼吸一路驶来，照亮了十多年前那段被沉默吞噬的心跳。

陆辰安睡得安稳，孩子一般均匀的呼吸声，倒伏在自己的怀抱。

她悄悄地从卧铺车厢溜进硬座车厢，想看一看他口中的黯淡与煎熬。

果然，那里的车厢像是一座温柔的监牢，而漫长和暗夜是没有了感情的的狱卒。

大家大都歪歪斜斜地坐着，毫无精神。中年夫妇或者年轻情侣似乎是最好的，他们往往会和别人调换一下座位然后两个人坐到一起。晚间的时候，女生稍微蜷缩着身体，睡在男生怀里，在短暂的梦里熬过一夜。

最难挨的是那些连座位也没有的人，他们困乏极了，会倚靠着车厢角落的空地睡去。有的索性直接睡在别人的座位底下，并且把半截身体露在过道里。

陆辰安的描述没有丝毫夸张。有些人，一定要佝偻着身体，才能撑过一段直立的时光。

回到自己车厢的时候，陆辰安正因为看不到自己而在慌张地询问。看着他着急的样子，温梦雪微笑着落下泪来。

她明白，自己也被这个人完整地爱着。

世界忽然小了，除了他，一切都是背景。夜间的拥抱，裹着一生的甜和暖。

早晨醒来的时候，正看到温梦雪往列车的玻璃窗子上努力地呵气，调皮又可爱。

随之六棱形冰花被一点点融化，变成了细长的水流蜿蜒而下。她用纤瘦温和的长指的指尖去轻触一粒粒融结的珠滴，然后在冰冷的窗子上小孩儿一般涂鸦。

只是看起来她更小心翼翼，呼吸也变得谨慎。

塞林格在《破碎故事之心》中说：“有人认为爱是性，是婚姻，是清晨六点钟的吻，是一堆孩子。也许真是这样的，莱斯特小姐。但是你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吗？我觉得爱是想触碰又收回手。”

陆辰安看得出神，这一切美得有点儿太不真实，甚至让他感谢些许害怕。

视线沿着她的手势细腻得流转，一会儿的工夫，“陆辰安和温梦雪”两个人的名字悄然地联结在了一起。

脸上的笑容像一朵第一时间绽放的白雪莲，她赶紧起身去叫醒他来看。

而转头的瞬间，严丝合缝地迎上他灼热且深情的目光。心跳加速，时光静止，世间的温柔在这一瞬间漫溢出来。

万物都被爱署名，而她是他永恒的风景。

鱼肚白过后，几缕细微盈弱的红光丝儿悄悄从云层里织出来，不多时便把整块整块的云影染红了。

紧接着晨阳亦很快冲破了最后的地平线，从云层里跳出来，红黄交织的微觉温和的光线泼洒下来。在融化了的玻璃窗子上映射出一层毛茸茸的光圈，像一层层剥不尽的希望一样。

那些被慢性毒药荼毒的夜，随着阳光随着她纯朗无瑕的笑容，碎得干干净净。

沉寂了一个晚上的车厢，也像是春风拂过的大地一样，缓缓苏醒并拔生起来。尤其是在朦胧惺忪的混沌状态中，再次传来一声声连续而熟悉的铁车行走摩擦地面发出的铛铛挡的响声，并且同时伴随着那串悠长而机械的声音“早餐供应了，早餐早餐呢，有需要的乘客请准备好了……”

无数次，陆辰安都是带着疲惫和眩晕听见这样的声音。但这次，这声音分明是那么明朗，清润，柔和，好听。

温和的曦光柔柔地洒在她的肩背，乌黑的长发晕着淡淡的红黄，不着痕迹地添了锦瑟的味道，她优雅得像蓝田的明珠。

“我不能陪你回到去年的秋天，陪你挽留那些已经凋零的花儿，但是以后我会陪你一起走过每一个春天。”

在他洗漱的罅隙，温梦雪已经买来两份早餐，一边打开一边认真道。

已红了眼眶里载满千言万语，但是他讲不出来一个字。

温暖从“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半身”的孤独里，缓缓驶过，

心跳替他感受每一帧爱的瞬间。

眼前的这个女孩就是自己的天使，人生海海，幸何如之。

这一刻，他不再害怕任何事，但同样这一刻，他害怕太多事。

午后一点左右，天空不知不觉阴沉起来，没过多久，鹅毛大雪簌扑扑地零落下来。

陆辰安轻声吟道：

一定是天意，你的名字里带着一个“雪”字，而雪是没有弱点的白。我从小躲在黑暗里，对白的事物都是那般渴望。我喜欢冬天的雪，白色的月光，秋天的黄昏，偶尔的冷雨。

显然他满心欢喜，丝毫不见往日的忧伤。望着他毫不掩饰地递诉，温梦雪一点一点感受到了自己的力量。

而此时列车也跟着行程驶进了厚重的西安。

和书上视频里体验的方式自然不同，俯瞰之下，尽是沟壑纵横与连绵起伏的黄土地。

而他们在火车上，火车则是穿行在它的脚下或腹部。隔着窗子，黄土高原是一座不曾中断的峻伟高拔的长城，一寸一寸地裸露在他们的眸子里。

即便是坐在高大的火车里，也只有仰视的视角，浑厚，震撼。远远地，清晰地跃入视线中来。

坐惯了飞机的温梦雪，自然不知道在这一趟列车上能够体验到这样的风景，连连惊叹起来。

沉闷的车厢里再次窗外簌簌飘落的雪花而变得喧闹起来。而陆辰安感觉到了生命清晰的跃动。

在火车上，他很快感觉到饥饿，口渴，感觉到一个正常人的生理结构。

午饭，他买来牛肉番茄盖浇。尽管火车上做法粗糙，但和温梦雪相视而坐，他无比满足和幸福。

玻璃窗子外，远山、村落、道路，一点点泛白了。

生命最原始的地貌开始裸露出来，感动和幸福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