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苏冰的冷
像极了一个廖远而深寂的梦境,他略带几分庆幸。醒来的伤口,也减少了几寸清楚的疼。
炮竹声陆续响起来,玻璃窗子被震得隐隐颤动,随之春晚的音乐以及饭菜的香气从窗子的缝隙不时地挤进来。望着凌乱而简陋的房间,这更像一间难民窟。
如一道漫长且冰冷的封锁线,横亘在两个人之间,裸露着宿命的绝望的底色。
温梦雪想不明白,已经过去那么久了,他为什么还是不肯原谅自己。可是,自己分明已经很努力很认真了,他为什么还是感受不到?
失落,自责以及对他的心疼,透过皮肤表层,透过时间的威严,顺着血液往骨髓里径直渗去。
她是一个极相信缘分和宿命的女孩,也许五年前的错误真的就是一道洪流,冲散了本该聚合的轨迹。
但忽而又感觉这太玄妙了,无法说服自己。
只是理智告诉自己,黑夜需要的是透亮的星辰,而自己怕只是一盏轻弱的路灯。
不知道睡了多久,打开手机,十一点半了。内心的寂落,除夕的喧闹,让他无法真正深度入眠。
陆辰安起身接杯水,又回卧在床上。
一条消息横在眼前,拉紧的瞳孔,很快又恢复淡然的模式。
“给钱,给钱,赶紧给钱。”
一个新的QQ好友请求。
短短的几个字,犹如锋利的冰刃,毫不留情地插进陆辰安的心脏,但一如此刻的波澜不惊,他早已经感觉不到或者更准确些,是分辨不出什么是痛了。
但隔着屏幕,似乎他依旧能够感受到苏冰的歇斯底里。
自从分手的那天起,苏冰的陌生,是陆辰安永远无法凭借想象勾勒的。
已记不得几次了,苏冰来找陆辰安,结果还是一个字——钱。
陆辰安用了三年多的时间,反复确认了两件事情:第一,她对自己完全没有任何爱意,第二她不懂爱,也不值得自己的深情。
正如宫崎骏所说,在感情的世界里有一大遗憾,你花了全部的时间给了一个根本不值得的人,而同时也错过了那个值得但是却没有好好对待的人。
其实,在遇到苏冰的时候,也曾有一个女孩——相子藤,出现在陆辰安的世界里。她是他的同专业学妹,尽管只是短暂的相处,但陆辰安真真切切地感受过她的热忱与真诚。
只是从小根植在自己身上的自卑,经历过一些暗淡之后,变得更加劣性。
他无法接受她同时带来的,最有烟火气的誓言和最贫穷简白的日子。
她在餐厅打工求学,自食其力,她毫不保留地奉献给他自己全部的朴素和真实。
他却害怕了,他需要的是粉饰,一束热烈而耀眼玫瑰的粉饰。而她的努力,竟然成了揭露他伤疤的行为。
是的,那时候他还不懂爱,在黑暗里爬得久了,在光的要求上,相比温热,他更亟需绚烂。
同样地,那时候,他还不配有爱。自然,并没有共风雨,历生死的他们,路人是最合理的结局。
温梦雪本也应该只是路过,只不过,五千朵玫瑰里,她为他浇水,施肥,除虫,让他变得独一无二。
听说一个从小缺乏关爱的人,长大之后更多的是索取,然后才是不会掌握分寸地爱。
有些人,你需要等,如同等待秋天的果实。
事实上,我们该庆幸的不是遇到了一个多好的人,而是遇到了一个让我们自己变得多好的人。
后来,陆辰安不止一次地想过,如果当时没有苏冰,她会不会站在原地等一等自己,而自己又会不会适时冷静下来,去一点一点靠近那个笑起来似乎也很好看的女生?
对此,他不置可否。但清楚,披了一身黑暗的人,总是要错过一些光,才能抵达光明,或者更黑暗的地方。
一生太长了,总会有一些遗憾,给怀念留出土壤,供养一个凄伤十足的昨天,并种出一个不可能的明天。
很快,相子藤退出了他的视线,之后陆辰安匆匆毕业,工作,再也没有这个人的消息。
陆辰安清楚,那不是爱情。尽管很久之后,他才清楚她的语言里,曾有过他想要寻找的烟火。可惜当时天空太黯淡了,无力承载来日最耀眼的风景。
一如《小幸运》里唱道:“也许当时忙着微笑和哭泣,忙着追逐天空中的流星……”
加缪说:“一个人不被爱或者喜欢,那仅仅是不够幸运而已,但是一个人不懂爱,那便是他的不幸。”
陆辰安,深信不疑,自己的不幸。
正是因为如此,苏冰离去的好一段时间里,陆辰安倒伏在内疚的沼泽里,他把所有的糟糕都归结为自己的错误。是他的错误让这个女孩变得陌生,冷厉,无情。
明知道自己在望州混不下去,也明知道那个人他找不回,可是他仍然在望州羁留了近半年的时间。
正如秦观的《梦扬州.晚云收》:“江南远,人何处,鹧鸪啼破春愁。
长记曾陪燕游。酬妙舞清歌,丽锦缠头。殢酒为花,十载因谁淹留。”
可是自己的境遇却要比词人糟糕多了,他们两颗心相怜相惜,思念浓深,惹人绵慕。而自己则是被抛弃,连深情都没有名分。
倒是谢枋得的“十年无梦得还家,独立青峰野水涯”可切伦比拟。
起始的半年里,他想尽各种方法去靠近,甚至只是希冀能够取得联系,哪怕只是说上一句话,可换回的尽是冰冷的诋谤诟詈,再无半点儿温情。
失眠的午夜,清醒的黎明,发白的回忆,无一不是在一点一点吞噬他脆弱的生命。
贫瘠的皮囊,空洞的灵魂,他弄丢了自己。
望州,冰冷至极。
我再翻山过河
没有结果
你什么都没做
却总是毫不费力地,就让我难过
不知不觉间,自己已被这个人摧毁,掉落的碎片,无从寻捡。
所以如今的陆辰安,变得冷漠,似乎也并不显得奇怪。
清醒地记得决定离开望州的前一个星期天是元旦,刚跑完最后一单外卖,凌晨一点。
带着恐惧和期望,他还是拨了那个无数次都正在通话中的电话号码。
出乎意料,通了。
冰冷而熟悉的声音,简单利落。
“你滚蛋好不好?太恶心了,你再打电话,我就换手机号码了。”
冗长的忙音……割断了世界的声响。
陆辰安的心像是被凌迟,他清楚地听见自己呼吸断裂的声音。
望州火车站熟悉的场景:
细碎的冷气,晕黄的灯火,凌晨冷清的广场,零星的几个从站口拖着疲倦的身体走出来的旅客,不远处还有几个裹着寒风打地铺的农民工。温馨的是一个等在出站口,着一身白色羽绒长衣,来回徘徊张望的干净的姑娘,焦急的表情在灯光是那样生动……
多么熟悉的场景,在这里他也曾等到过自己的姑娘,听过冬季风刮过站口,碰撞出的犀利声响。
可如今,不过一年流光,物换星移,美好蜕堕成露骨的瘢痕。
冗长的梦境,华丽的部分太过拮据,连单薄的颜色也卷起皱褶,迅疾褪去了。
你自人山人海而来,来时落英缤纷,去时万物寡音,零落一地独白,在深秋天气,让留下的人含泪祭拜。
—陆辰安
哭声让他的双手不住地颤抖:“我害怕夜晚,我恐惧日光,不敢细思量,余生竟是这般漫长。就像木心先生在《云雀叫了一整天》里说的,“要有多少温暖,才能抵挡十一月的寒冷天气”。而我,要有多少条命,要有多少勇气才能走完那么长的路。我不敢想象。我依旧会晚睡,我害怕做梦,我还是会常常梦到你,梦到那些温馨的画面,无数次梦到你说你要回来……但醒来之后,呼吸里早已浸满了那种疼到骨子里的荒凉与孤独。
我无数次写给你东西,想给你打电话,但后来越来越怕了。我什么都不会了,我是一只躲进暗夜里,不敢动弹的异类。更害怕你的声音,你冰冷的回复。我知道,你一点儿也不喜欢我了,觉得我烦,我恶心。但请你相信,你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个人。我常常半夜醒来,眼泪湿透枕头。
原来天堂和地狱仅仅一墙之隔,从不曾想过,往日影视剧里的桥段,今天会在我身上复现。可影视剧多么仁慈,常有重逢重来的机会,而现实中的我,该要怎么办呢?
像是绝症,我挨不过这一关。没有人相信我是深情的人,没有知道我。我不知道你如何变成今天这样子,如何这般对我,再没有一丝温柔。我总是不断说服自己,你一定有你的难处。可是,这样的解释太省略了,也太无力了。我不知道究竟发生了什么,也许在无意间我真的伤害到你了。可是,你不愿意给我一个解释或者弥补的机会。
如今我受的伤,无论从哪个角度,也不算轻了,对吗?以前总说还要来生,还要相遇,还要在一起。可这一刻,太疼了,也太累了。我不知道该要怎样才能活下去,我多么希望自己是一个无亲无故的孤儿,那么死亡便是我的解药。
简单,美好。
你知道吗?我上次去望州火车站,雪落得紧,当年等你的那个站口,没多会儿便砌了白白的一层。我是真的很想你啊,我在那里坐了一个整整晚上。我极力克制,但后来还是拨通了你的电话,可你一接通便是“有病吗?我根本不爱你了,你别来恶心我了……”我没敢出声,忍住了哭腔,冗长的忙音传来,我已经不是我了。
‘邯郸驿里逢冬至,抱膝灯前影半身’,那整晚和着眼泪,冷风聚裹成深寂的隧道,整个世界支离破碎。
我从来不知道,这单薄的生命,需要经历这样的沉重和苦痛。有多少次,我把你能回来当作人间理想,但后来一点一点,一分一秒,一天一月,进化成痴妄。
今生今世,我多想变成你的影子,安安静静地守在你身旁。为此,我把我的命也勒了进去。
几乎是发送成功的同时,又收来信息:“神经病,你赶紧滚开。”
长长的深情,竟是成了恶余的独白。
半年来,陆辰安反复确认:自己很爱她,她有时也爱自己。只是如今,被时光啄食干净,一点儿也不剩了。
他甚至开始出现幻觉,质疑这一切到底是梦境还是真的曾经发生过。
总是这样,思绪嵌套思绪,不知不觉就把他拉进回忆的漩涡,一遍一遍体验着遍体鳞伤的痛感。
无人问津的日子里,世界是冰冷的冬天,漫长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