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蜷缩的愧疚(奶奶)
牙地,算是新城(陆辰安所在小县城的一角)的一个站点,往里走便不通公共车辆了,必须靠步行或者电动车了。
暮色越来越深,在八点半左右,哥哥陆琛开着电动三轮车赶过来。
额角的汗珠和湿了半截的衣衫,可以看出来,他很匆忙。
在这个家里,陆辰安和哥哥是最亲近的,但是两人年龄相差了十岁多,并且陆琛小学还没上完就跟着自家叔叔学理发去了。
但是辗转十年,各地奔波,早些年结交了一帮狐朋狗友,没有某下一份稳定的工作。感情道路也磕磕绊绊,如今已经三十四五岁了,一无所成。直到二十八岁那年在外打工遇见张洁这个姑娘,才算是安定下来。并且生了三个小孩,当然家庭负担也不言而喻。
“哥,奥州咋没跟来?”
陆辰安面带微笑,甚至还有一丝紧张。
“等多会儿了,你嫂子让我在路上买点儿煎饼,不然我早赶过来了。”
陆琛下了车子,略带寒暄,似乎也有点儿局促,忙着解释自己来得有点儿晚。
因为吉安太远了,加上内心对家庭的芥蒂,陆辰安寒暑假大都会找份工作,而逃避回家。
到这一刻,已经整整两年有余了。
“走吧。”
陆琛说话的瞬间,已经把把行李箱提上了车子。
“好。”
“对了,你嫂子说让我在超市买点儿菜回去,家里都忙来不及买菜。”
车子走了大约不到一里路,陆琛忽想起来,然后又掉头回去。
买了豆角,花菜还有凉皮,出来的时候,通往村里的路灯渐次亮了起来。
坐在车子上,凉润的晚风浮漾在空气里。
然而这却让他不禁让想起了很多年前的夏天,一个暴雨骤至的夜晚。因为吃饭不规律,得了胃痉挛。
一阵阵绞痛让他大汗淋漓,他蜷缩在自己的小床上,不敢出声。
因为,爸爸妈妈和姐姐正在楼上收拾花椒,时而传来轰隆的声响。
像是棍棒铁杵打击房檐,又像是双脚极力踹跺楼面发出的裂鸣。
陆辰安清楚,这不是雷雨,而是父亲的雷雨。是的,他在用暴力发泄自己的愤怒。
没过多会儿,凌乱的脚步声堆在了楼梯一蹬蹬的台阶上。伴着哗哗的雨声,他还是清晰地听到了陆靖责怪赵舒雅心里没有一点儿谱的呵斥声。
一声一声传过来,重重地落在陆辰安身上,比胃绞痛疼上一千倍。
他不敢出声,甚至不敢动,因为大家都在忙,而他什么都没做。在这个时间点,生病是一种罪过。
他清楚地记得,那一年他十岁,刚上小学三年级。
陆琛骑着车,时不时地回头,陆辰安几乎都听不清楚。
天边的星子渐渐露出头来,一颗两颗……很快布满了半边天空,清澈,透亮。
故乡小镇的夜晚,总是这样美丽,温馨。
陆辰安不由得想起自己的童年,黑夜有辽阔的怀抱,藏在心底的秘密、心里话,都托付给了它们。
回到家的那晚,记忆犹新,全家人坐在院子里,自己像一个尊贵的客人。
爷爷已经去世两年了,奶奶的眼睛越来越看不清楚,自己站在她跟前,她都不能立刻发现。
母亲的头上又多了几根扎眼的银丝,比他脑海中的身形消瘦了数倍不止,站在自己身边竟像是一个小孩子。
父亲依旧一脸严肃,只是眼角的褶子更重了。伴随着的还有眼睛里流泻出的一种久违的略显陌生的东西,在和陆辰安对视的瞬间,他又快速看向别处。
陆辰安有些不知所措,连表情也无处安放。好在古灵精怪的小侄女小侄子,都已经五六岁了,不仅不怕生而且还迅速围着自己打闹起来。
尴尬的氛围悄悄被稀释开去。随之,哥哥嫂嫂也整理桌凳把饭菜端了上来。
回到自己家里,母亲已经收拾好了房间。虽然仍是有些炎热,但是乡村很静,后半夜月光洒进房间,把梦境铺得柔软,绵长。
故乡是一首长诗,而家是它最厚重的一句,无论悲欢。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八点多了,阳光已经布满半个房间了,楼下传来小侄女果果的叽喳声,很好听。
不由得想起那句“五月夏已半,谷莺先弄晨”,一个幸福的清晨。
他穿了衣服,缓缓下楼。空气清新,弥漫着栀子花的香味儿。
“叔叔,你太懒了。现在都已经八点了,你怎么才起床啊?”
果果一脸天真又嫌弃的样子,实在是太可爱了,好像《麦田里的守望者》中的小菲比。
“......”
陆辰安只能微笑,一句话也讲不出来,脸上堆满宠溺。
早饭过后,陆辰安去了一趟奶奶家。
自从奶奶家那头老黄牛死掉之后,奶奶就把把家搬到了山脚下,和村子隔开了一段距离。用她年轻时的话讲,她要住进大自然去。
那时候,陆辰安还不懂什么是大自然。
后来,爷爷去世,她的眼睛也越来越看不清东西……尽管家里人让他搬到下面去,但她说什么也不同意。
而陆辰安自从去了吉安以后,他很少往家里打电话。奶奶虽然嘴上不说,但是心里的嗔怪显而易见。
这里避开村子,没有喧嚣扰攘,有的都是细腻的花香鸟语,宽阔的绿木蝉鸣。芬芳氤氲在空气里,整个山脚仿佛都浮漾着灵气。
“何时得遂田园乐,睡到人间饭熟时”。踏进院子,陆辰安一下子放松下来,沉重的面具也随之脱落,他嗅到了故乡久违的味道。
于是,陆辰安说中午要留下来帮她做饭。奶奶的眼睛里立刻透出大片的光,她猛地一震,仿佛听见了一件天大的喜事。然后,又大声地向陆辰安确认是否真的要留下来吃饭。
因为,奶奶和爷爷的关系极差,两个人会天天吵架。爷爷是那种好吃懒做,无事生非找存在感的人,并且动不动就破口大骂。小时候,无论陆辰安做什么,他都不满意。做得好做得对还好,但稍微做的一点儿差,就要挨骂好久,只是他从来不打人。
所以,奶奶家经常乱作一团。而后面她眼疾越发严重,家里一片狼藉更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尤其是夏天,到处都是蚊蝇劣虫,让人难捱。
上小学的时候还好,那时候陆辰安也是一个脏孩子,所以什么都不介意。有些事还可以跟奶奶讲。奶奶会在繁忙中,把一部分时间与爱分给他。并且,他非常喜欢她炒的红鱼腐竹,当然也不能常常吃到。
但是上了初中以后,陆辰安知道干净了。同时,家里的争吵让他不断地想逃避。所以,他很少再在奶奶家吃饭睡觉。
印象里最后一次也是在初二,一个炽热的夏天。奶奶烧了三个菜,其中一个盘子里有三只死掉的苍蝇。陆辰安差一点儿送到了自己的嘴里,然后当他去筐里拿馒头时,馒头上也沾了好几只苍蝇。
当天晚上,又下了暴雨,陆辰安胃痉挛又犯了。蚊子的叮咬、闷热和阵痛让他实在无法挨下去,于是他想要打开风扇,但奶奶却批评他一点儿苦也受不了……
那一晚,他依旧蜷缩身体,没有出声,眼泪无声地流了一整夜。
那时候,他想到的也都是恶心逃避。但时隔多年,愧疚常常没来由的袭上心头。他没有想过她的苦,她一个人又是怎样在这样的环境里生活下去的呢。
而后来,听姑姑说,有一次奶奶跟她们通电话的时候哭了。她说“原来辰安挺嫌弃我的……”
陆辰安的心很快被绞成碎片……
陆辰安在忙着摘菜洗菜的时候,她更是像无头苍蝇一样着急,但嘴里不住地讲“你歇着,你就坐在那里什么都不要做,我来”。
“我直到你最近要回来了,我托人在街上买了五条大红鱼,就等你了。”
言语间,禁不住的欢喜。此刻,她像极了圣诞节收到礼物的小孩子。在她的印象里,自己的孙子已经很多年没在自己家里吃过饭了。
她拄着拐杖,能看得出来她在努力快一些步伐进屋,脚步很不协调的样子。
像极了秋末的枯草,陆辰安真害怕一阵风吹过来,她就忽然倒下了。
然而,当他从屋里端着盘子蹒跚地出来的时候,已经满头大汗了,并且伴着大口喘息声,胸腔也在剧烈起伏。
陆辰安闻到红鱼已经淡淡的变了味,而且盘子里连带着的猪肉也有些坏掉了。他想告诉她,但是看到她艰难而又开心的样子,他只觉心在一寸一寸细腻的疼。
他不能再像小时候,诚实地脱口而出了。
而当她生火做饭的时候,陆辰安的心才真像是被凌迟了一样。
她弯腰去捡柴火的时候,尚不算难。但是用打火机点火的时候,很明显的看到她的难处。
她点了好几把都没有对准柴火,费了极大的功夫才把火生好。这时候她本就看不清东西的眼睛,已经被熏出了大把的眼泪。尽管,她端坐在炉火旁,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
但暗暗颤抖的身体和汗水浸湿的衣服,她,在逞强了。
然后后面还有更大的困难,有好几次因为眼睛看不清楚,她都触碰到了烧火棍烧得火红的一端,疼痛感使她的手迅速地缩了回去。
一顿饭下来,她褶皱纵横的手掌红了好几块,甚至洇出血痕。
他真不敢想象,如果火苗子窜出来会是什么可怕的后果。
陆辰安的眼泪迅速地掉下来了,对她来说,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该是多么漫长的日子……
那一顿饭,奶奶每一道菜都没有烧熟。但陆辰安吃到了这辈子烧的最好吃的红鱼腐竹。
这一刻,他突然感觉到,家庭欠他的似乎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但是,他欠家庭的,却不知道要怎么还。
虽说王东阳给了自己回家的底气,但倘若没有他,似乎也然并不是想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困索与不堪。
他太在意别人的目光了,很多美好,被自己拘禁在黑暗里,一点一点陨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