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地狱
他一句谩骂也说不出口。
张开嘴想像个疯子一样声嘶力竭地叫喊着各种粗鄙的话,但他发不出声来,哪怕一点。
只有急促又粗浊的喘息,代替了所有说不出口的话。
声带仿佛被一只手硬生生地穿透咽喉将其撕扯下来,留下一个深渊般不见底的黑洞,在不甘地低吼时发出“嗬嗬”的恐怖声响,犹如一台老旧得就快报废的风箱。
双臂以不合理的角度被拧在身后,膝弯被皮鞋厚重的底用力碾着,似是被钢筋钉在木质地板上的膝盖磕得生疼,薄薄的衣服之下是更多的或显眼或隐蔽的数不胜数的伤。
白色的眼球像是某种病毒在体内极速扩散,顷刻间被红色的血丝爬满,愤恨不甘地死死盯着那旋转而上的华美楼梯的尽头,血丝蔓延得愈发快,眼球仿佛要不堪负重得滴出殷红的鲜血来。
他疼,浑身上下没有一处不疼,仿佛每一根筋皆被挑断每一根骨皆被打断,再硬生生地用尽手段拼接回这副人的模样。
可她比他更疼,无论生理上的抑或是心理上的,她所承受的远比他要来得多。
所以他连喊疼的资格和勇气都没有。
他不配。
尽管事实是若是将两人放在一杆用以衡量痛苦的天秤两端,那天秤只会显示出持平这一种结果,但天秤上的两人总认为对方才是下坠到最底部的那一方,才得以换取自己站在高处喘息一口新鲜空气的机会。
所以他们才会疯掉。
拼了命地想保护对方的同时也让对方的痛苦加剧,身上又背负了一件永远也赎不清的罪孽,扭成了一个莫比乌斯环,循环往复,永无止境。
痛苦在这死一般的循环之下日以夜继地积累,最终将他们残存的为数不多的理智悉数压垮,崩溃成再也无法思考的疯子。
他们不会疯癫地叫喊——他们只是两只被掏空了血肉挖走了灵魂的破布娃娃,被粗糙的针脚缝上了嘴,随手扔在不起眼的阴暗潮湿的角落,被霉菌侵蚀。
直直瞪向二楼的目光似是要穿透那些障碍窥见其中正发生的事。
整座建筑的隔音做得极好,哪怕二楼的动静再大,他也像个聋子般什么也听不见。
即使看不见也听不见,他却清楚地知道那短短几节台阶之上,他头顶之上在上演着一幕怎样令人窒息得绝望,像是电影里精妙地刻意使用黑白色来渲染压抑的画面。
想到那一切就发生在他头上,自己却只是无能为力又狼狈地跪在这里,什么也无法替她做到时,他一阵恶心得想把胃里的酸水都吐出来。
他想不顾一切冲上去,彻底毁灭这该死的一切,然后带着她逃,逃到哪里都好,反正只要逃离这里,天涯海角,总有一处是宽容得能容纳下满身罪孽的他们的。
可身后一左一右站着身材魁梧肌肉虬结身着黑色西装的保镖,膝盖被那西装裤包裹下肌肉绷紧得愈发明显的腿用力踩着嵌入地板里,楼梯口守着的两个保镖将那条通往或地狱或天堂的路彻底封死。
他也早已疼得无力再挣扎反抗。
在这座囚牢里,他们甚至称不上囚犯,不过是一只任人抬抬手或腿就能轻易被碾碎的蝼蚁,尸骨不存。
如果看不见听不见就能当做没发生该有多好。
那他愿意以两颗眼球以及两只耳朵为代价,换取偷渡至伊甸园的机会,一辈子藏身在苹果树上直至死去腐烂,化作它的养料之一。
他想死。
这个念头没有一刻像现在那么清晰过。
既然总有一方要死,那是他也未尝不可。
只不过会苦了他母亲,便宜了这群蛆。
还有什么?
似乎遗忘了什么。
哦,对了……
还有他的同桌。
那个天天缠着他的同桌,会感到难过的吧,又会像被主人抛弃的可怜小狗天天跑到天台哭鼻子,呜呜叫着等他回来。
应该是会难过的吧,不过也会很快就好起来,再找到新的黏糊对象,彻底将他遗忘,反正他们之间总归不是什么深厚得值得铭记一辈子的感情。
她是只健忘的笨蛋小狗,才不会是什么忠心耿耿的小狗。
但他又有些自私贪婪地奢望她能多难过几天,不要那么快将他的存在从记忆里抹杀,让他意识到他至少曾经活过。
他可是在雨里救过她这只可怜小狗的啊——虽然只是随手往她身边扔了一把他早想扔了的破伞——这点要求不算过分吧。
好吧,尽管之后的事实是小狗治愈他更多一些。
他的笨蛋同桌。
陈希,她说她叫陈希。
希望的希。
没有窗户的囚牢让人无法感知到天空和光线的变化,对时间的概念变得模糊,分不清是昼是夜,是朝是夕。
他不清楚究竟过去了多久,似乎比一个世纪还漫长,黑夜交替了无数个白天,又似乎在胡思乱想中变得短暂,他不过刚想到他死后的那一小段日子。
直至手臂被硬生生地扭回发出“咔”的声响,囚牢厚重的门合上时发出的沉闷声响。
支撑着早已遍体鳞伤得虚脱的身体的力量须臾间消失,丢失的灵魂和神智也无法归位,他脱力地往坚硬的地板倒去,犹如一具彻底失去了生命力而倾倒的尸体,重重地砸在地板上,本就和散架差不多的身体似乎在这不要命的一倒之下散得四分五裂,森森白骨撒了一地,可他却连后知后觉的疼痛都无法感知到——伤痕累累躯体下的痛觉神经已经被长久的剧痛刺激得麻木不仁。
那双好看狭长的双目变得死尸般空洞灰白,后脑勺磕在地上,他眸光涣散无神地看着那吊顶做得极高的天花板,距离遥远且光线昏暗得他根本看不清其上繁丽复古的花纹——或许其实是因为他的眼早已浑浊得看什么都混沌不清。他看起来像是一具死不瞑目的尸首。
二楼,和他相同的位置,就在他正上方几米远的地方,那花纹仿若用以召唤魔鬼的咒文之上,一张巨大华贵得犹如中世纪贵族的床上躺着一个几乎看不见呼吸起伏死尸般的女人。她浑身赤.裸,身上不着片缕,曝.露在黑暗中的躯体美好皎洁得似是发着光,但若是月光能透过窗帘洒在其上,便可看见尸斑一般的青黑痕迹满覆上方,将那尤物般的肉.体衬得只余下丑陋狰狞和可怖。
薄薄的白色布料被暴力撕扯成破烂不堪的碎片洒在床边的地板上,她同样目光呆滞地看着那苍穹般遥远的天花板,未曾眨落的眼皮让她看起来像死在了不久前的那场暴行之中。
夜空无星无月,仿佛在昭示着今日终将注定是个不详的夜晚。安静屹立在黑暗中的城堡一盏灯未开,宛若一座被世界遗忘抛弃在时光湍急的洪流中的建筑物,连风也不曾光顾。
它遗世独立地陷在死寂之中,两具被埋葬在内的尸体永不见天日,只有在城堡上方不断盘旋的秃鹫发出嘶哑尖锐的叫声,久久回荡在上空不散。
这是一座绝望弥漫的囚牢。
同圣经里记载的地狱一般,只有无穷无尽的苦难和罪恶,永无止境的折磨和痛苦,以及永远无法得到赦免的罪人。
他们被扔在地狱的不灭火湖里受永刑。①
没有光,没有希望。
可审判他们罪孽的人却不是什么伟大公正的上帝,而是从地狱里爬出来披上圣衣心怀不轨的魔鬼。
他在不灭的火的焚烧之下,木然地望着一片虚无,已然忘了自己尽管没有希望——
却还有希望的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