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莹莹烁烁风中烛
“三点多,还早着哩!”何文说道。
何朵想起来很多年前奶奶去世时,姑姑们描述过的画面。那时奶奶躺在炕上,时常看向窗外,嘴里念叨着:“死在早上给家里省粮食,死在下半天糟蹋家里粮食。”如今父亲命悬一线,竟也惦记起了天亮与否,想来也有同样的心思了。
“爸,不要总是去想你不舒服,不要去寻思它,你越寻思就会越在意不舒服的感觉。把注意力放在别的地方,想一些别的事情,你想想你村里的黄蜡柴,想想前两天你还跟我妈吵架,嫌她给你喝的米汤太烫了……”何朵温柔地说道。
“深呼吸,难受的时候就使劲吸气,再使劲呼气。就像这样,吸气,一直吸一直吸,吸到极致的时候再呼气,一直呼,一直呼,把所有不好的东西都给它呼出去。再来一遍,吸气——呼气——慢慢的……”
何胜军迷迷糊糊间跟着女儿的指示深呼吸,两三次之后,果真平静了很多。
“呼气,十,九,八,越来越放松,越来越舒服。七,六……越放松就越舒服,所有的酸疼都只是蚂蚁咬了一下,痒痒的,但很快就没事了。五,四……你现在感觉特别轻松,身体很轻松,头脑很轻松,终于可以好好地睡一觉了。这个感觉非常好,很愉快,很平静。三,二……继续保持长长的呼吸,深深的呼吸,一……”
何朵把自己之前从一个催眠大师那里学到的催眠术用到了父亲身上。果然,何胜军最终平静了下来。加上药物的起效,何胜军总算呼吸均匀,全身放松了。
姐弟妹三人全程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何文和何平也暗暗感慨妹妹的奇招。
没想到,何胜军冷不丁俏皮地冒出来一句:“都是骗人的。”
“哈哈哈——”三人齐声笑了起来。
何朵用纸巾擦去父亲额头的汗珠,握住他的手感受了下,“手心终于热了。”
“脚也热乎了,刚才那会全身冰凉,真是急死人。”何平长嘘一口气,撤掉了给父亲暖脚的热毛巾。
虽然父亲的情况已经稳定,兄妹三人却不敢大意,全都留在医院陪着。何平半躺在隔壁的空床上,何文坐在陪护椅里,何朵则守在床边,三人不停地轮流换岗。即便到了此时,何文和何朵都没有真正说过一句话,即便有也只是照顾父亲时下意识的搭腔。
医院的病房没有独立卫生间,只有走廊尽头有一个公共卫生间,离何胜军所在的这一侧非常远。何朵拖着沉重的身躯,摇摇晃晃走到洗手间给父亲清理尿壶,无意中看到了镜子里的自己。这一看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
水肿苍白的脸,高高嘟起的嘴唇,像核桃般肿大、却只有一丝眼缝的眼睛,还有那凌乱的头发……乍一看像极了一个刚死的野鬼,令人嫌弃无比。
何朵对着镜子仔细看了看,越看越觉得有些惊悚。
这都什么事儿?这一切怎么就走到了今天这一步?想自己负重勤恳几十年,到如今却挣了个人不人鬼不鬼六亲不认的结局,当真讽刺。
在医院,比阳光起更早的永远是清洁工。第一个真正的不眠之夜即将结束,何朵把自己包在父亲的棉袄里,坐在陪护椅上半睡半醒地眯着。清洁工拖地的声音越来越近,她不得不站起来挪动位置。下意识地扭头瞅向父亲,发现他早已睡醒,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盯着天花板。
“爸,醒了呀!”何朵走到父亲身边,轻轻说道:“感觉怎么样?”
何胜军不答,只是有几丝讶异地看了一眼女儿,然后瞅了瞅周围,又重新盯着天花板。
何朵知道,父亲定是看到了自己哭肿的眼睛,怕他多想,赶紧故作抱怨道:“我姐夫那个混账,王八蛋,昨天晚上在家里跟我吵架。我本来教育小轩呢,他非要说我在骂他,跟我吵了大半天。结果我姐还不帮我说话,气得我哭了一晚上!”
虽然只是说给父亲,可话音一落,眼泪还是止不住溢了出来。何朵赶紧擦掉,笑着冲父亲吸了吸鼻子。
这样一来,也许更像受委屈才导致的哭泣。
可何胜军只是默默看了看女儿,然后眼睛继续盯着天花板,并不说话。
何文出去买早饭,许是不好找地方,走了半个多小时都没回来。何平拎着水壶去锅炉房打水,进门后听到妹妹的话,便问了问细节。何朵简单讲了一遍,虽然只是想让父亲转移注意力,却还是忍不住又掉了一会儿眼泪。
语毕,何朵给父亲掖了掖被角,话锋一转,打趣道:“现在不是挺好嘛,你说你,大晚上一直问天亮没天亮没,问个啥?”
何胜军甩了一句:“天亮了不就多熬了一天。”
何平笑道:“净瞎胡想!这不好好的嘛!”
何朵蹲下身给父亲看尿袋,趁势擦了把眼泪。
“昨夜里梦见……你妈……在客厅坐着……我在厨房和面……”何胜军突然楠楠说道。
“可以么,做梦都这么勤快,想吃面啦?”何朵笑着,亲昵地摸了摸父亲的额头。
何胜军微微摇摇头,有气无力地说道:“以前……总想着,等以后病好了……再也不出去干活了……就和你妈待在家里……她腰腿不好……干不了啥活……我就给她和面、做饭……”说着说着,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你现在肯定做不了,但是病好了不就行了?别胡思乱想,自己吓自己。”何朵轻轻给父亲揉着小腿,柔声说道。
何胜军不再言语,闭上眼睛再次睡去。就这样睡睡醒醒,除了中途多次口渴难受,倒也还算踏实。中午时分,瞿秋生把许娇兰送到了医院,带儿子一起开车回虞市。何朵下楼接到母亲,全程没有正眼看过一次瞿秋生,冷冷地扭头走人。
何文站在车边和丈夫儿子交代着事情,何朵带着母亲先行上楼。许娇兰到了病房后,佝偻着腰趴在病床前,握着丈夫的手,像跟小孩说话一样拖长声调不断说着:
“咋样啊?好点了吧?”
“哪儿不舒服你就说,有啥不痛快的就讲。”
“没事,啊!你好好的,你说你这么坚强,啥事能难倒你?”
“等你好了,我给你煮面条,做猪头肉,你不是就好吃这口嘛!”
何朵快步跑到走廊里,泪如雨下,不敢多看一眼多听一句。然而没一会儿,许娇兰却走了出来,讪笑道:
“你爸嫌我烦,让我回家去呢。”
“他可能不习惯听你说这些,你以前不从没说过这类软绵绵的话么,都是跟人家吵吵闹闹的。”何朵说道。
“嗯。”许娇兰叹了一口气,想说些什么,突然发现女儿的眼睛,心里一酸,哽咽道:“你看你这眼睛肿的……我家女子真熄火啊!苦了你了,朵儿……”
何朵好容易咽回去的眼泪又刷刷流了下来。
“妈知道你受委屈了,妈知道……你是全家的大功臣,为家里付出了这么多,你心里委屈,妈知道……你别跟他一般见识,那是伤自己的心……”许娇兰反复安慰道。
“我没事。反正从此以后,我的世界就只有你和我爸了。”
何朵虽然说的都是气话,但在母亲的安抚下,情绪还是快速平缓了下来。一家五口就这样齐聚医院,相顾无言。一直到下午时分,三叔、三婶、二婶、姑姑都来到了医院。众人一脸严肃地围在何胜军病床前,眼睛鼻子都哭的红红的。
“你叫的吗?”何朵问哥哥。
“嗯。”何平应了一句。
“你们咋进来的?”何文惊讶地问道。要知道疫情常态化防控时期,旁人很难进的了病房。
“就这么进来了。”二婶笑嘻嘻地说道。想来他们看起来就像是陪护的家属,楼下工作人员下意识地就放进来了。
“他还在睡着呢,没啥事,看把你们吓的。”何朵轻声嗔道。她实在不喜欢这种画面,爸爸还活着,怎么这些人一个个都表现得跟生离死别似的。
三叔听罢,回头看了何平一眼,两人蹑手蹑脚地走出了病房,在楼道里聊天。不一会儿,许娇兰、二婶三婶也跟着何文走了出去。
“一直在睡吗?情况怎么样?”姑姑何胜果问何朵。
“刚睡了没一会儿。”何朵压低声音说道。
“唉!”姑姑悠悠地叹了口气。这一叹,把本来就睡眠很浅的何胜军给弄醒了。
“哥,你感觉咋样呢?”何胜果哽咽着嗓音问道。
“来干啥?回去。”何胜军白了妹妹一眼。
“哟,来看你了么,还撵我。”何胜果撒娇道。
何胜军不理,身子在床上蹭了一下,何朵赶紧问道:“背不舒服吗?”
“嗯”。
何胜军哼了一下,何胜果赶紧伸手给哥哥按摩,结果没按两下就被嫌弃了。
“你按得不行,我家朵朵按。”何胜军嘟哝道。
何胜果一看哥哥还矫情起来了,心里反而高兴,说道:“好好好,嫌弃我了。哎呀,果然女儿才是父亲的小棉袄呢!”
何朵笑着给父亲轻推腹部,说道:“这肚子一摁下去,轻轻一晃都是晃啷啷的水声。前几天按着还软乎乎,今天有点硬了,是不是又想上大号了?”
何胜军感受了一下,也说不出来是不是想上,便也不回答女儿,而是冲女儿努了努嘴。何朵会意,赶紧用温开水把棉签沾湿,滴到父亲的嘴唇上。
由于连日来的疯狂喝水,加上何胜军嘴唇上那块触目惊心的血痂刚刚脱落,以及身体水肿的原因,嘴唇越发显得又干又厚,煞白没有血色。何朵看着父亲的嘴巴一张一抿,像只困在干涸沟渠里的鱼儿,热切地吸收着所有能感受到的水份,心疼不已。
何胜果见没自己什么事,便也走到门外和何平等人聊天去了。何朵一分钟也不想离开父亲,老老实实和母亲一起守在床边,两人一左一右给何胜军捂着手。约莫一柱烟的功夫,三叔和三婶、二叔还有姑姑鱼贯而入,远远地看了何胜军一眼,跟许娇兰等使了个颜色离去。
“妈,你和平子先回去吧!人都挤在这里也不好。”何文说道。
于是一个多小时后,何平也带着许娇兰回家去了。
“吴主任,我爸现在总是张着嘴巴呼吸,闭住了就难受。他本来就嗓子干的不行,这样一直张着也不是办法。您看有没有法子呢?”好容易到了下午医生查房时间,何朵看着父亲越长越大的嘴巴,担心地问道。
“他平时睡觉也是这样吗?”吴瑛问道。
“好像是,但又好像不至于如此。我爸睡觉喜欢打呼噜,也经常张着嘴,可我总感觉现在这个不大一样。”何朵迟疑地说道。
“是啊,我爸是有张嘴睡觉的习惯,但现在这个样子确实也说不上来。”何文强调道。
吴瑛凑近看了看何胜军,又用手电筒照了照他的眼睛,问道:“有哪儿不舒服吗?肚子难不难受?这里呢?”一边问着一边轻轻按压何胜军的身体。
何胜军不想说话,叹了口气,半晌别了一句话:“没劲儿……酸。”
“没劲儿是吧?”吴瑛附和了一下,回头跟何朵说道:“骨髓穿刺你们确定好了吗?要做的话得抓紧了。早点排除他出血的原因,才好做针对性治疗。”
何朵看了看姐姐,这是姐妹俩翻脸来第一次正式面对面交流。
“要么就做吧?”何文问道。
“行。”
何朵跟着医生走到门外,压低声音问道:“吴主任,昨晚上父亲突然全身疼,这事严重吗?”
吴瑛沉吟了一下,说道:“癌症嘛,到了晚期都是这样。”说罢便去了下一个病房。
何朵本来还有点担心,看医生的反应,似乎这些都只是稀松平常的症状,心里反而松快了很多,便高高兴兴进入了病房。按照医生之前的交代,把新买到的纱布剪下来几块摞到一起,用凉白开蘸湿后,盖在了父亲的嘴巴上。这样即便他张着嘴巴呼吸,喉咙也不至于太干。
可能是昨晚太受罪的缘故,何胜军这一日始终有些嗜睡。即便女儿把湿纱布盖在了他的嘴巴上,他也几乎没有反应。只是何朵看着这块父亲嘴巴上明显凸出的“异物”,怎么都觉得不舒服。尤其是父亲每过一小会儿便会抿一下嘴巴,要么就是让何朵给他喂水喝,这纱布几乎起不到什么积极作用,便又干脆撤掉,换成了金嗓子含片。
父亲生病的这大半年,每次喉咙有痰出不来或者嗓子难受的时候,何朵都会给他含金嗓子。只是这种药太甜,何胜军每次含一小会儿就要拿出来放在一边,等嗓子再次难受的时候再含。然而这回恰恰是这个金嗓子,差点要了何胜军的命。
何胜军把药含在嘴里,不一会就迷糊了过去。由于嘴巴一只张着,反应也下降了很多,药片不小心掉到了喉咙里,卡的他差点窒息,剧烈地干呕了几次才把药吐出来。
“唉!爸怎么就成了这样了!”何朵心疼地叹息着,却不敢在父亲面前表现出来。
这一晚由何文何朵二人在医院陪护父亲,两人依然不直接搭话,各自做着各自的事情,偶尔的沟通也仅仅基于照顾父亲的需求。上半夜何文休息,何朵则坐在父亲床边看护。医院的夜晚非常冷,何胜军所在的病房空调又坏了,可恨的是叫了一两日维修工,却始终没见人影。
但是何胜军明明四肢发凉,却总喊着闷热,要么就总是哪里不舒服,两只插满了管子的手总是忍不住动来动去,何朵只能眼巴巴地看着,不断给他盖被子和梳理身上的管子。
凌晨两三点的时候,何文从隔壁空病床坐了起来,说了声“你睡吧”。两人便调换了位置,继续无话。
实在太冷了,何朵蜷缩在床上,上身和头都盖在父亲的大衣里,下身盖着从家里拿来的儿童夏凉被,全身依然冷的无法入睡。好容易迷迷糊糊进入了梦乡,却梦见父亲因为难受要翻身,一下子掉到了床下。
何朵腾地坐起来,大喊一声“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