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郢州
吴黄武二年(223年),吴王孙权筑城于黄鹄山,称为夏口。
夏口北倚大江通于江陵,西扼沔水达于襄阳,是以代为要冲。
刘宋孝武帝刘骏因之增筑其城,为内外二重,并以其地置郢州。
齐天保六年(555年),梁将陆法和附齐,献郢州,齐使慕容俨守之。
慕容俨增修城防,以孤城与梁都督侯瑱相拒半岁,城中虽粮尽食人,侯瑱终不能克。
齐帝高洋闻之,诏弃城,并令其军还江北,郢州遂归梁手。
尔后,王琳据上游与陈国攻战,令其将孙玚守郢州,以备北周。
天嘉元年(560年),北周遣其荆州总管史宁率兵四万攻郢州,孙玚部将举郢州外城降周,孙玚以数千众守内城,周军苦攻,不能克。
旋即,陈都督侯瑱破王琳,逆江西上,追亡逐北,史宁恐江路为陈军水师所断,大军陷于江南,解围而退,郢州遂降而入陈。
光大二年(568年)。
三月三十日。
郢州西南,黄鹄矶,黄鹤楼。
丈许高的郢州城墙环过十余丈高的山冈,将黄鹄矶濒临长江的西壁围做悬崖。
而在那悬崖的峰顶,更有一座高近十丈、势分三层的楼阁。
这楼阁并上山冈,直从江面拔起二十余丈,似可接天,在这高楼罕见的时代,却也颇称恢弘。
楼阁下,正有四人立于楼侧的城墙之上,足踏流波,目望沔江。
那江面之上,尽是西向沔州、襄阳运粮的陈军粮船,张帆撑浆,往来不绝。
远处,江流水草之间,但见几只白鹤上下腾飞,颇见欢悦,却似身边这场陈、周大战全然与之无关。
它们那轻松自在的模样,实令临江览胜的陈伯宗于心内生出了几分艳羡。
踏着足下这片后世名为武汉的土地,瞥了眼身侧那名为黄鹤楼的楼阁,陈伯宗有意找些轻松的话题,便问身侧侍立的秘书著作佐郎虞世基道。
“虞卿,此地有何典故?”
虞世基现年十八,年岁虽只比皇帝稍长一岁,却颇称博学广识。
去岁九月,国子祭酒江总于太学试办科举,虞世基于二百名应试生中,位列第一。
其时,陈伯宗为壮科举声势,便将其从白衣直接擢为了正七品秘书著作佐郎。
此番离都,陈伯宗将其带在身边,正是要观其学识才干,以计其任用。
虞世基却也并未令陈伯宗失望,闻言便道。
“禀陛下,前梁任昉所著《述异记》曾言,古时有文士荀叔玮,修道有成,能辟谷不食,其后寓居于此楼。”
“忽有一日,荀叔玮在楼上,望见西南天中云开,有羽衣仙人踏空而至,又有黄鹤相伴,候于窗棂之侧。”
“那仙人知荀叔玮修炼有成,便同其话于阁中,良久,仙人驾鹤而去,便即不知所归。”
“世间有传此仙人为王子安者,又有传此仙人为汉相费祎者。”
陈伯宗本来已欲登楼,闻得“费祎”二字,却是一停脚步,三国的故事,他也是知晓不少的,却没想到费祎竟还是传说中的黄鹤楼仙人,他疑道。
“汉相费祎?”
虞世基便即接口道。
“正是,昔年刘备入蜀,绵延汉祚,诸葛亮、蒋琬、费祎三代为相,巴蜀以是不衰,具言费祎后为魏人所刺,因是卒,而后蜀中无贤相,由是而衰。”
“臣计之,祎死十载而汉祚亡,大抵时人憾其凶死,是故言之其身死而尸解为仙,以为附会。”
陈伯宗闻言,有所感悟,道。
“卿之言是也,蜀之姜维,诚为良将,然国无良相匡正于朝廷,是故后主暗于奸佞,猜忌而用之,汉中由是不守,汉祚遂亡。”
“朕诚知用人当在不疑,为君当在正身心,卿之所议,亦为匡正之言乎?”
虞世基见皇帝听出了自己的弦外之音,躬身答是,更复言道。
“至尊既付大军于章车骑,当无所疑虑,诏命既下,疆场之胜负,便当付于将帅。”
“今我国中,外则有章车骑,内则有到仆射,良将贤相,在于一堂,至尊明察得失,安行赏罚,即可行布威德,垂拱而治,臣请至尊更毋忧之。”
陈伯宗此间被说破了那层患得患失的心思,一时倒也不恼。
章昭达舍弃沔水沿岸郡县不攻,直攻襄阳的计略,便与昔年魏延的子午谷奇谋颇类。
一旦襄阳不能速破,陈军在城下顿兵日久,不仅补给要出现问题,周军也会得到足够的时间聚敛兵力。
他实在不想得到一个被打烂掉的荆襄。
根据战前陈国对北周荆襄地区的情报收集,算上西梁,北周在南阳以南大约有一百六十万左右的人口。
这对在长江中游仅有荆南四十万人口的陈国来说,实在是天大的诱惑。
一个破坏较小的荆襄一旦入手,等于是让陈国直接拥有了在三四年内兴兵十五万入蜀的可能性。
不过患得患失究竟不是什么好办法。
陈伯宗在心内一叹,而就在他思索间,四人已然站上了黄鹤的第三层。
对岸,长江与沔江交汇之处,有座名为鲁山郡的小城,正升起袅袅炊烟。
这座小城本是昔年宇文护要陈蒨用来替陈顼赎身的赎金之一,可惜宇文护最终未能如愿,只得了块杳无人烟的黔中地。
看到鲁山郡城,想起宇文护之事,陈伯宗又忆起了另外一桩要事,他转身对旁侧侍立的程文季道。
“少卿,遣谍人入关中,散布流言之事,可否妥当了?”
程文季如今虽然只是游骑将军,手中却另外握着一张陈国撒向江北的间谍网。
程文季手下的谍报人员经费,全然依靠游骑二军高昂的骑兵维护费走账报销,以致于绝大多数陈国官吏根本不知道有这样一个非正式的情报部门存在。
是以陈伯宗时常收到百官弹劾程文季所部吃空饷,贪污腐败的上书。
这些不明就里的上书自然全被留中,毕竟人家程将军可是奉旨吃空饷。
这时代,小吏穷困窘迫者甚多,而郡县之职事,却又偏偏操于吏手,是以陈国靠扮作商旅的情报人员在江北发展了为数不少的小吏作为线人
情报人员以行商为名,靠私门请托从小吏手中买些衙门情报用以“行商”,再顺便传些沿途听来的小道消息,既不引人生疑,又已足够实现某些目的。
三个月前,为了加深宇文邕与宇文护的矛盾,数支从荆州出发的行商带着数首朗朗上口的童谣进入了关中。
算算日子,而今应当已到了收获的时节。
果然,程文季道。
“禀陛下,前日已有谍人还报,周主诛护之意,晋公篡逆之心,关中皆知矣。”
陈伯宗见程文季欲言又止,先称了个善,便又问道。
“少卿,江北可另有他事?”
程文季躬身道。
“谍报周将大野昞、普六茹坚舍安陆往随州,安陆空虚,臣请渡江击之。”
陈伯宗盘算着手中的兵力,沉吟片刻,终于道。
“少卿既欲立功,可从安右将军麾下领二军,并游骑二军本部,九千人北上,取安陆。”
一旁同在的周罗睺闻言却忽然进言道。
“陛下不可,游骑将军若出,城中便只余兵众万人,江陵之敌一旦顺大江倾巢而至,则非但郢州危急,荆襄全线亦必震动。”
“安陆小域,不足多为,襄阳一下,周人丧胆,其境我可传檄而定,实不必此刻更费刀兵。”
陈伯宗听罢,又作思虑。
程文季与其父程灵洗都已被他留在郢州镇守后方了,此刻若是不允程文季的请战,此次荆襄大战,程氏一门作为自己的心腹势力捞不到功勋,恐是要寒心的。
而周罗睺所言,单从军事上讲,亦不无道理,在江陵未拔之前,郢州是不能太过空虚的。
程文季看出了皇帝的为难,当即道。
“周人于荆襄少骑卒,其安陆兵马既移师随州,襄阳若危,其必行师旷野赴援,我若骋游骑击之,必大破之。”
“安陆周兵虽不多,然能破之,则襄阳之敌失一臂膀,足为章车骑声援。”
“臣无须他众,请自率本部三千骑,更给民夫三千运粮草,足以往。”
只出三千骑卒与民夫自是不碍守城。
闻得此言,陈伯宗终于压下周罗睺的质疑,果断道。
“善,朕如少卿之愿。”
天将入暮。
楼外,已是晚霞漫空,远处,数点白鹤惊飞。
楼内,惟听得少年天子声言道。
“少卿于江北,自可便宜行事。”
“惟勿杀掠百姓,更当爱惜己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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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光大二年(568年)。
三月三十日。
陈帝陈伯宗遣游骑将军程文季率精骑三千,袭随州。
是日,陈军万二千人围沔阳(今仙桃)、九千人围竟陵(今天门)。
四月一日。
陈将周敷自荆州(今河南邓县)引轻骑东向,周将田弘追之不及,陈将周炅克襄城(今河南唐河)。
是日,章昭达逆沔水至襄阳,立营于城东北,周襄州总管卫国公宇文直欲弃城逃,麾下劝之乃止,因守城,并发令各处守宰,使赴援襄阳。
周天和三年(568年)二月。
关中忽有小儿歌曰:“三晋主,走巴蜀,齐鲁公,衣胡服。”
时人解之,三晋主,晋公宇文护也,齐鲁公,周帝宇文邕也(宇文邕原爵鲁国公)。
通而解之,即周帝宇文邕将引突厥为援图诛宇文护,晋国公南奔巴蜀,方得逃脱。
又有痴人歌于长安市,曰:“黑衣者,居中国,东南倾,天柱折,亲不亲,活不活。”
长安市中有善卜者,解之曰,黑衣即宇文氏,东南倾即东南方有战事将败,天柱折即一分为二,亲不亲即宇文氏内斗,活不活即相争两虎皆得活。
又有关中人掘地得符命,上书:“晋服百蛮,鲁兴法难。”
时人皆不悟,又有卜者为当时解之,晋服百蛮,即言宇文护将平定南方,鲁兴法难,即言宇文邕将废法灭佛。
百姓大哗,时周人崇佛者多,闻听此言多惧宇文邕。
此类图谶之言另有数种流布于市井。
民间初时皆不信,惟作谈资而已。
至三月末,陈人入寇山南,东南倾之谶言已应,民间始信之,因此传此流言者渐多,竟入于宫门。
宇文邕得此谶言,且忧且喜,东面战事一旦结束,无论胜负,他与宇文护必要刀剑相向。
谶言中说他联结突厥即可得活,亦是切中了他的心理,为他指出了一条求存之路。
北周国中不过二十五万之兵,其中河西陇右二万,关中北古长城沿线二万,关中六万,河东三万,弘农二万,襄阳三万,南阳一万,江陵二万,巴蜀汉中四万。
而今东面备齐,南面御陈,北周国中兵力几尽,突厥若能有数万之兵南下声援,他于国中之威势便大盛往日,与宇文护裂土而王,便为可能之事。
说来,他原本的计划是仍旧假意卖好,伺机剪除宇文护于宫中。
只可惜谶言一出,宇文护戒备已生,再不只身往宫中拜谒。
周国裂土,或为天数乎?
而另一方面,把持朝政的宇文护自然更早更多的受到了谶言的影响。
宇文护本知宇文邕与己有隙,此时闻得谶言,忧惧渐多,与宇文邕日渐疏远,心中更有废帝之念。
然其虑己身威望不彰,急赖军功相佐,是以大集关中兵五万,欲东援襄阳,取军功自彰。
三月末,齐上皇高湛下令伐周,奏报闻于长安,宇文护恐陈、齐兵多,己不能胜,而应谶言。
于是遣其世子宇文训为梁州总管,往汉中征兵,又遣其三子宇文会为金州总管,往魏兴(今安康)征兵。
时长安皆知宇文护如此用事,多为事败入蜀谋划,然而长安勋贵亦知,此间内斗,周或将亡,于是皆缄口默声。
二月中,突厥人北返塞北者,多向木杆可汗言长安谶言。
突厥风俗尚神异,木杆可汗又早知女婿宇文邕与宇文护相互龃龉,必为争斗,此刻得此预言,恐宇文邕有失,遂率控弦七万南下。
三月末,突厥游骑入塞,穿黄河,游牧于银州(今陕西榆林),木杆可汗遣使告于长安,更令宇文护不可怠慢周帝宇文邕,否则其将自引突厥骑卒深入关中。
齐上皇高湛本欲趁周、陈交兵,用兵河东,全据山西,闻得突厥入塞,遂罢此念,益南路斛律光攻南阳之兵三万为四万众。
时于谨已死,长安勋贵恐宇文邕与宇文护内斗,以至北周亡国,推杨忠说和。
杨忠本无意干涉此事,然虑及其子杨坚尚在山南,于是强撑病体,往宫中,说君、相以利害。
国难当头,宇文护与宇文邕稍释前嫌。
二人议定,以齐国公宇文宪为蒲州总管,镇河东,以备齐人,又增天子卫士至三千人,以备盗贼。
宇文护亦得利,宇文邕诏益州总管赵国公宇文招归都,转宇文护子宇文训之梁州总管为益州总管,代镇成都。
此诏一出,关中哗然。
崇佛之豪商大贾,并胆怯之寺院僧众,多迁徙巴蜀,问之,则曰,法难将至,惟巴蜀可以避祸。
周天和三年(568年)
四月十日。
周帝宇文邕晋宇文护爵为晋王。
四月十二日。
晋王宇文护督师五万,出武关道援南阳,周帝宇文邕亲往东门送之。
四月十三日。
晋王宇文护密令隆州总管陆腾罢征信州蛮事,往川北护送其子宇文训入主成都。
自是,陈国反间之计已成,北周实已一分为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