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寿数
行往太常寺的皇帝车架之上,陈伯宗正在翻看着一本小册子。
这是他令毛喜整理的东晋以来南国善终诸帝的寿数。
但见那书册上其中一面写道。
晋元帝,四十八。子晋明帝,二十七。
明帝子晋成帝,二十二。明帝子晋康帝,二十三。
康帝子晋穆帝,十九。
元帝子晋简文帝,五十三。
陈伯宗看罢这六个皇帝的寿数,再看过毛喜附在其后的小字解释,心中直是感慨良多。
西晋永嘉之乱,中原倾覆,皇帝司马邺死于匈奴人刘聪之手,士人衣冠南渡,司马睿因之绵延晋祚于东南,建都建康,称为东晋。
自元帝司马睿立国至恭帝司马德文禅位刘裕,凡一百零三年,历十一帝。
其中仅这册子上的六位是自然死亡。
而在元帝到穆帝这连续承袭的五代帝王,四十四年的执政时间里,有三十四年都是在成、穆这两个小皇帝的名下渡过的。
这二位都是真正意义上的小皇帝,晋成帝司马衍五岁即位,在位十七年,晋穆帝司马聃两岁即位,在位十七年。
这意味着在三十四年的时间里,东晋的大政都由权臣轮流把持。
是以晋穆之后,东晋的皇帝几乎失去了和尾大不掉的权臣世家们周旋的实力,沦为了事实上的傀儡。
东晋就这样在权臣与权臣、皇帝与权臣间的一次次内耗中失去了北进中原的实力和机会。
究其初始,元、明二帝才能平庸固然有其责任,然而其寿数太短,以至嗣君太幼,恐怕亦是一桩大因由。
然而东晋前代诸帝何以皆促然短寿?
其四面漏风的太医系统,恐怕是要负大责任的。
东晋哀帝以前,太医系统一直由九卿中的太常执掌。
不知是前面四帝的早死让继承穆帝之位的哀帝警觉,或是太医们的拙劣表现粉碎了他对太医系统的信任。
晋哀帝司马丕直接将太常裁撤省并,把太医令划给了由皇帝亲近任官的门下省执掌。
说来也奇怪,自这之后,东晋的皇帝便开始变得长命起来。
只是司马丕大抵是对太医的医术失去了信心,开始断食服药,祈求长生起来,年只二十五岁便中毒而死。
尔后,东晋权臣与皇帝的争斗,却都全都摆上台面去了。
司马丕的同母弟司马奕被权臣桓温废黜,元帝司马睿的幼子其年五十二岁的司马昱被扶上位,只八个月便忧惧而死,是为简文帝。
桓温辅其十一岁的幼子司马曜为帝,是为孝武帝。
靠着独立于外朝的太医系统,司马曜成功活到了三十五岁。
其任内还由谢安等人在淝水打出了南北决战的大捷,可惜后来他还是在皇权大盛之时被后妃用被子捂死。
接下来便是他那比肩惠帝司马衷的痴儿司马德宗上位,这位晋安帝顺利活到了三十七岁,被有心禅代的刘裕为应谶言所弑。
他的弟弟恭帝司马德文也在做了一年半禅让工具人完成禅让使命之后为刘裕所杀,终年亦有三十六岁。
可见东晋的太医系统自划归门下省之后,其政斗的功能便已大损,是以而后的历代权臣竟都只能用明面上的脏污手段来争权了。
陈伯宗的思绪被毛喜附在纸上的小字牵出老远,毛喜的剖析令他感悟良多。
现今陈国的太医系统草创,制度并不完备,却是定然不能再犯东晋时的错误了。
在心中打定了将太医系统划给亲信执掌的主意,陈伯宗复又看向了那书册的后页。
只见那纸页上写道。
宋武帝,六十。孙宋孝武帝,三十五。
孝武之弟宋明帝,三十三。
齐高帝,五十六。子齐武帝,五十四。
高帝之侄齐明帝,四十七。
梁武帝,八十六。其兄弟之其余九人,无一人寿过六十者。
本朝武皇帝,五十七。
其后又是附带的几页小字,陈伯宗将之看罢,稍稍理了理思绪。
刘裕承晋禅代,立刘宋,国祚五十九年,历经八帝。
其中武帝刘裕之子少帝刘义符、文帝刘义隆,孝武帝刘骏之子前废帝刘子业,明帝刘彧之子后废帝刘昱、顺帝刘准五人皆因政变死于非命。
宋制,太医有令、丞各一人,隶于门下省的侍中之手。令、丞之下,另有医师员额不定。
宋文帝刘义隆能活到四十八岁而为太子所弑,可见此时的太医并非全然无用。
而后建康连续经受弑父太子刘劭、前废帝刘子业两番扰乱,太医所属废弛,刘骏与刘彧三十许岁便即夭亡,或便由此。
若是刘宋早先能培育大量的医师人才,储于民间,此时便是旧医逃亡不存,亦能搜人才于民间,使宫中医药不乏人用。
这算是刘宋的一桩看似不大,实则不小的失政了,若是刘骏能多活十年、二十年,南北朝后来的局面定然大为不同。
再说萧齐一代,萧道成代宋建齐,国祚仅二十四年,历经七帝。
继承齐武帝萧赜的大位的皇孙萧昭业、萧昭文皆死于明帝萧鸾之手,而萧鸾的二子萧宝卷、萧宝融又先后因萧衍而死。
萧齐一代,前有刘骏改善的晋宋制度可用,皇权大为加强,权力角逐已经变为了宗室内斗,大家摆明车马,却也不搞那许多暗手。
太医令于是被划给了尚书省的起部一曹,成了边缘小官。
而齐明帝萧鸾所以四十七岁而死,大抵同其笃信巫觋,不用医药有关。
据传其初病不治,至其病深,其方才用巫觋之言,求臣下银鱼欲以医治,又穿赤衣,作为压胜的办法。
巫术自然治不了实病,小病因之成了大病,大病于是收走了萧鸾与南齐的命。
篡齐立梁的萧衍或许是吸取了萧鸾的经验。
其早岁虽与道士陶弘景交从甚密,并送他黄金、朱砂等物烧炼金丹,称帝之后,却让侍中监太医令先尝医药,久而无事方才自用。
这道保险大抵救过萧衍数次性命,天监年间(502-519年)陶弘景常常奉献丹药,萧衍服之体轻,大为信重其人。
而后到了中大通年间(530年),陶弘景却转而奉献宝刀。
再结合萧衍在普通年间(520-527年)开始信佛舍身,那些服食金丹的太医令身上,恐是出了些许医疗事故,进而引得皇帝对道术见疑了。
萧衍能活到八十六岁,这份对经验医学的怀疑,当是缘由之一。
梁代对医者的重视胜于前代,县令、郡守,东宫、诸王,身边皆有医者编制。
不过医者的职事地位却是极低的,名义上的最高医官太医令在梁代不过是十八班中的第一班,正式官阶中的末流而已。
同太学的废弛一样,自东晋以来,南朝的医学一直不成体系,医家多靠家传自悟,自成其才,是以治病常有奇验而不能解其根本。
梁末丧乱以来,建康医官不存,故而武帝陈霸先因周文育之丧,悲痛发病,竟然继之而死。
文帝陈蒨则积劳成疾,待得都中医官稍备,却已是治无可治了。
陈蒨死后,注意到这个问题的陈伯宗才将太医令又划给了太常寺,并命江总大量招人,他有心在国中建立一套成体系的医疗系统。
现今看过前代的资料,陈伯宗才忽然醒悟,把太医系统划到太常手下,这一步自己或许是走差了。
他今日来太常寺,本只是要解决些技术上的问题,现在却不得不多做些政治上的考量了。
应当如何改良呢?
陈伯宗思索道。
却听得车外传来御者的声音。
“主上,太常寺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