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艺里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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柴烧

柴烧,是一种用薪柴直接烧制的陶艺,也指用这种方法制成的陶器。柴烧粗犷质朴又不失自然美感,与现代艺术审美产生了全新的共鸣,成为现代人的新宠。

陶器和农作物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在远古时期,制陶业发达的地方,往往农业也很发达。古人会使用各种各样的方式来烹制食物,或是将鱼肉放在炽热的石块上,或是将食材裹进竹筒或皮革里,再丢进火里烤熟。然而,农业的出现促使人们对谷物性食物形成依赖,并开始使用专门的器皿来进行炊煮。在这期间,先民们偶然发现了泥土在经过高温灼烧后会形成坚固的器物(1-1-1)。从此,陶器成为不可或缺的物什。

1-1-1 河姆渡出土陶灶

在中国,制陶业兴起于以种植小麦和稻米为主的黄河及长江流域,而以狩猎为主的北方草原和以捕鱼为生的两广地区,对陶器并没有那么大的需求,发展得也就较为缓慢。最初,先民们居无定所,农作物也并未成为他们的主食,他们需要不断迁移,才能采集、狩猎到足够的果实或野兽。因此,人们没有固定的地方用来烧制陶器,往往选一个露天平台,将陶坯置于点燃的柴草中,随意制作而成。

渐渐地,烧陶的地方开始固定。最初,也许只是某个坑洞,之后发展出了陶窑,可以更好地保存火焰热量、节省燃料。陶窑的形态因地制宜,有些深入地穴,有些好似馒头,有些则倚山而建,直至现代发展出了电窑和煤气窑。然而,柴烧并不使用电窑和煤气窑,这就使得成品更加不稳定、不可控,充满着随意性。不过这种随意性,恰恰是柴烧匠人所追求的。

之后,中国在陶的基础上发展出了瓷器。由于新石器时代的陶土烧制温度不够,所以直到西周时期的印纹硬陶出现,陶器才开始向原始瓷转变(1-1-3、1-1-4、1-1-5)。后者的烧制温度达到了一千二百摄氏度,敲击时会发出清脆的响声,陶瓷的颜色也变得更加丰富,甚至出现了简易的施釉技术。到了东汉末年,绍兴上虞制作出了成熟的青瓷制品,才使得更为精细的瓷器成为中国器皿工具的主流,最终远销海外,让我们获得了“瓷国”(China)的声誉。

1-1-2 蛋壳黑陶杯

1-1-3 彩陶鲵鱼纹瓶

1-1-4 彩绘鹳鱼石斧图陶缸

1-1-5 庙底沟彩陶罐

柴烧的技艺,其实和原始陶、原始瓷类似,都是用柴窑直接裸烧,让火焰肆无忌惮地接触陶瓷的胎面。这和后世精致的瓷器不同,瓷采用了匣钵隔离法烧制,置于匣体的瓷坯和火焰分开,避免落灰和火痕侵害瓷器的纯洁无瑕。因此,柴烧更为粗犷、原始。不过,现代的柴烧也和原始技术略有区别,它对土料的选择大致介于陶、瓷之间:比原始陶更能认识土料的成分而有所遴选,但又比原始瓷只择高岭土的需求而更为随意。同时,早年间的粗犷风格只不过是技艺有所不逮的权宜之计,而现代柴烧则对自然塑造有了更深的艺术认知,可以制造出残缺感。

不过,在中国,这种柴烧技法随着瓷器的发展而渐渐衰落了。究其原因,也许是因为中国人不太能接受这种残缺感。我们有着对玉的崇拜,希望瓷器也像玉一样温润、细腻,光滑如镜,柴烧自然被视为粗犷的半成品。但这种半成品传播到了与我们一衣带水的日本,却凑巧符合了他们的审美,从而获得新生。南北朝时,柴烧引进日本,发展出了当地的须惠器;唐朝时,唐三彩的传布,使得日本创作出了低温三彩釉以及绿釉陶器——自此,陶器生根于日本。

日本选择陶器而非瓷器,有着多重缘故。日本的自然资源有限,缺少烧制瓷器必备的高岭土,条件匮乏,是其一;日本也没有中国式的玉崇拜,不必追求光滑细腻的瓷制品,需求不足,是其二。同时,柴烧契合了日本的艺术审美和生活情怀。日本禅宗追求简朴、深沉的哲理,侘傺美学也追逐一种不完美、不圆满的瑕疵美,二者对陶瓷器的落灰、火痕进行了艺术的重新包装。直至近代,柳宗悦倡导的“民艺运动”,将柴烧与茶文化、饮食文化、插画文化相结合,在欧美世界里也获得了认同。

柴烧盛行于世后,中国也开始重新审视并思考这种技艺。它本就源于中国,其艺术内涵也并非与中国文化格格不入,我们不也崇尚“朴素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庄子》)吗?这种对素朴的追求、对事物本体的认同、对大自然的崇拜、对无规则的偏爱,也重新在现代社会中找到了新的价值。

工序

1.揉泥。准备制坯的基本材料。

2.拉坯(1-1-6、1-1-7)。将陶坯在轮车上塑造成基本的样式。坯体刚拉好是软的,伸手去拿的时候就会变形。

1-1-6

1-1-7

3.修坯。将陶坯进行精修,使其表面更为光滑。匠人用刀的方式不同,有的喜欢一刀削到底,有的喜欢削到一半再下刀。

4.排坯。将陶坯排列好,放到窑洞里。排窑是烧窑里面最难的,不能随意摆放。如果想要让火从陶坯身上经过并留下花纹,那么陶坯的后面必须要用一件比较高的作品挡住,使火痕绕在陶坯上面。火的线路、位置、轻重和火流的方向,都决定着下一步的成败。此外,窑如果没叠好,就会发生倒窑:烧到一半或是烧到快要封窑的时候,整个会垮下来。

5.烧窑(1-1-8、1-1-9、1-1-10)。烧窑是柴烧陶最重要的步骤,烧制的不同阶段必须达到不同的温度,让陶土产生质变。这是非常辛苦的工作,一般要持续好几天,且这期间不能离开,需要二十四小时不断投柴。熊熊烈火下的柴烧过程,似乎本身就是一件让人充满敬意的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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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天,点火,也叫低温烟熏。烟吸附在土坯里面,填满每一个空隙,使陶坯整个表面呈现黑色的碳素,之后才可以升温。这个步骤就好像在给土坯打底妆,底打得好,烧出来的作品才会漂亮。

第二天,投柴升温。如果气压低的话,投进去的木头即使烧完了,温度也上不去。这时,就需要不断投柴。看似一成不变的丢柴动作,其实也大有玄机:如何加柴、加什么柴、加柴的频率,以及周围环境、空气进流量,都会改变窑炉里陶瓷的色泽。

第三天,烈焰熊熊。土坯进入还原的阶段,这时的温度已达到八百至一千摄氏度。在接下来的八至十个小时内,则需要维持恒温状态。从烟火中可以看到,窑里的盘碗已经展现出坚实的黄红,在火焰中保持着静默。

第四天,窑口盖不住熊熊而出的烈火,整炉开始爆出金子般的火焰光泽。封窑之前,窑内的温度大概在一千二百五十至一千二百八十摄氏度之间。最重要的是,一定要保证温差只有三十摄氏度左右,绝不能有任何偏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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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封窑。封窑是用砖头封住窑口,然后把窑顶部的入炭口打开。匠人需要趁着最后的高温,紧急入炭。且需要确保这个过程在二十分钟内完成,若稍有闪失,就会让里面的作品前功尽弃。同时,这个步骤也充满危险,如果起风的话,整个火舌都会蹿向投炭的匠人。但若是没有投炭,作品就不会有精彩的呈现。所以,匠人还是得冒着危险封窑。

7.开窑。经过四天四夜漫长的烧窑,结果全凭运气。烧窑完成后,正常情况下,需要等待七天,待窑内温度冷却下来后,才能开窑。开窑时,温度要维持在一百摄氏度以下。

匠人田承泰

六十四岁的田承泰,是台湾苗栗南庄人。四十岁之前,他就像被砸碎的罐子,一地残渣。四十岁开始烧陶之后,他终于在一千多摄氏度的柴窑里重获新生。他的作品,是柴烧界唯一能上拍卖的大家,一件难求。

田承泰原来是一个柴烧的门外汉,是个生意人,但因为经营不善而亏损得很惨。当时的他和妻子合计,现下做什么事业成本都很高,最便宜的就只有土,每包三百块钱的土,可以把它创作成三千、三万,甚至三十万元的艺术作品,于是田承泰便决定从事柴烧。妻子决定给田承泰一点压力,便花费两万元让他去陶艺教室上课,并告诉他:不可以转变,也没有退路,要连本带利都赚回来,自己才会支持他。

事实上,当时无路可退的田承泰,仅仅为了研究柴烧的灰,就花了整整六年的时间。对于他来说,每日守在海边捡浮木、晾干、焚烧,那是一段纯粹的仿佛与世隔绝的时光,但也正是这段岁月,奠定了他对灰的异乎常人的理解。直到第六年,他拿了几个茶碗去找店家,出乎意料的是,他的作品被全盘收下了。随即,他兴冲冲地跑回家,对太太说:“不用开店了,我以后做陶就可以养活你们了!”这句话,他整整憋了六年。如今,他终于有勇气说了出来。

1-1-11 匠人田承泰

1-1-12 田承泰的工作室,他柴烧所用的土便是来自图中房屋的后山

田承泰柴烧用的土,都来自自家的后山,很多人惊奇于他作品的颜色,总要拿他的泥料研究,但是他用的就是苗栗土。苗栗南庄是他的故乡,是自己缘分归落的地方。在开始整地的时候,田承泰就发觉这好像是陶土,烧出来的土质也是一流的,这就是行业所称的“有泥窑”。他是比较随性的人,便把苗栗土作为自己柴烧的原材料了。

田承泰把自己烧窑的执念,称为赌徒心态。要把作品烧到极致,就必须要去研究,他选择回窑再回窑,回到作品坏了为止,回到自己满意为止。而一旦回窑,就必须要有一个心理准备,不是成功就是失败,这就是赌徒心态。他烧窑的方式也如是,不行的、有瑕疵的,就砸掉,没有A级B级之说,也跟赌一样,愿赌服输。“一窑三百件,你可以赌到你第五次烧完后,只剩下三十来件。但我就是要那三十来件,我不是要那三百件!”

烧窑时,田承泰一直感觉自己是在跟火对话。连续四天的烧窑过程,需要不断投柴、控制温度。如果温度烧不上去,即使累得没有了体力,老田也还是要坚持,不能就这样封窑了。因为一旦封窑,就会一无所获。有时候,老田也会在窑旁烧一壶普洱茶,炭火的温度烘着热茶。奇怪的是,虽然烧窑的温度让老田满身大汗,但喝杯热茶,反而可以使他的心静下来。

1-1-13 田承泰的柴烧工坊及作品

一窑结束,需要等温度冷却后才能开窑。在这段等待的时间里,田承泰便可以过上一段悠哉的日子,出去拍拍风景。大约三十年前,家里就买了相机,但自己只是随性乱拍;到后来,为了把自己的作品拍漂亮,才有意去学拍照,“很多摄影师帮我们拍的作品,都不是我想要的”。也正是因为培养了自己拍照的兴趣,老田一家常常会趁着封窑间隙出趟远门,同时也是为了克制住自己偷拿柴烧的欲望——若是未冷却就开窑,陶器会因为热胀而突遇冷缩,很容易被毁坏。

每次烧窑的最后两天,儿子都会赶来帮忙,像一股雪中送炭的年轻能量,也让老田夫妇看到传承的希望。老田希望能花十年的时间,培养儿子接班,直到小田能够独当一面;而小田也从父亲身上学到了不少诀窍,一些看似轻松的动作,背后往往蕴含着并不简单的道理。

田承泰有着对匠人以及自己作品的深刻理解。对他而言,匠人是一种态度,也正是这种态度让他免受外界的影响,始终保持着当初做陶的那份心情,把自己真诚的生活态度和心态反射在作品上,让接触到作品的人可以感受到那种真挚的情感,觉得他就是匠人。他常常和收藏家说,自己的作品不要供在一边,而是要拿来用,这样才能知道整件作品使用后的感受,以及它在整个使用过程中的变化。

自然也会有所馈赠,馈赠那些不负自然的人;生活也会有所馈赠,馈赠那些懂生活的人。老田的茶碗,物如其人,飞舞的火痕,记录着他与火神博弈的历程。你以为他赌的是他的茶碗,其实他赌的是他的人生。

1-1-14 田承泰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