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在周晓芳家的民宿里,叶陶点了很多菜,尽管周晓芳说你们三个人吃不了这么多。她说,阿姨,您和我们一起吃吧,我喜欢您这儿。周晓芳说,姑娘,您快别叫我阿姨,按宝旦的辈分,我以后可得叫您太奶奶。肯定是陈宝旦对周晓芳说自己是他的女朋友,气得叶陶举起筷子打向陈宝旦,很是气愤地大声嚷,叫你多嘴!和你有关系吗?和你有关系吗!陈宝旦左闪右躲,她就是不依不饶,一直打到他落荒而逃,她还追出去叫骂了一番才气鼓鼓地回到饭桌前。
叶陶点了一份酸菜鱼,上菜时才发现和城里的酸菜鱼有些不一样,酸菜和奶奶做的腌菜差不多,而鱼呢,全是三四寸长的小鱼,用一个小火炉炖着,热气蒸腾起来,香气逼人。她举起筷子夹起一点酸菜尝了尝,顿时人如凝固了一般。陈宝元看她的神色有些异样,以为这菜不对味,也尝了一下,没发现有什么异常,就问她怎么啦?她这才惊醒过来,红着眼睛冲着周晓芳叫,阿姨,我想喝酒!因刚才陈宝旦被她打将出门,周晓芳没再对她的称呼表示异议。她想喝洋酒,但这儿没有,只有拿了啤酒过来。只见她抓起一瓶啤酒,用牙咬开瓶盖,瓶口对着嘴唇,瓶底随着她的头一仰,只见她喉咙蠕动了几下,不到十秒钟的时间,瓶里就空了,只剩下一点泡沫。把旁边站着的周晓芳看得是目瞪口呆,赶紧劝道,姑娘,别这样喝,对身体不好!她没有言语,又连喝两瓶,打了几下嗝,才开始没声没响地吃菜。周晓芳看她这细小的腰身,怎么能装得下这多么的啤酒,觉得这姑娘不简单。然后她和陈宝元你一杯我一杯地喝将起来,没多大一会,她就醉了。小姑娘这么喝酒可不行,周晓芳细声说了一句,又对陈宝元说,你没事吧?没事就回去,这儿有我呢,明早再过来。
叶陶情绪反常,就是觉得周晓芳家的酸菜和奶奶做的腌菜味道差不多,缘味思人。
周晓芳把叶陶扶进房间躺下,又冲了一杯蜂蜜水放在床头柜上,关上了门。
那天叶奶奶参加完陶嘉民的婚礼回来,才发现叶陶不见了,学校同学家都问遍了,没有她丝毫的信息,想起在婚礼上叶陶的举动,叶奶奶觉得事情不妙,赶紧给陶嘉民打电话,老爷子叶奶奶和陶嘉民两夫妻找了一天一夜,一点线索也没有。陶嘉民一边求助警方,一边发动自己餐饮公司的员工拿着叶陶的照片四处寻找,依然一无所获。叶陶失踪的第四天,当叶奶奶拖着疲惫的双腿回到家时,发现老爷子已不省人事,手里还抓着酒瓶子,送到医院后已无生命体征,医生说是突发心肌梗塞。突来的变故,猝不及防,安葬好老爷子后,平时身体硬朗的叶奶奶病倒了,陶嘉民带着李娟回到了曾经给他带来甜蜜幸福而现在支离破碎的家。
尽管叶陶不认陶嘉民这个爸,他就是她的亲身父亲,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但他再结婚在她阴暗的心里又划上了一刀,她也无法理解奶奶为什么还要去参加他的婚礼,并且还接受他和那个女人的跪拜,他们心里还有我妈妈吗?她悲愤之极,联系上了她在广州打工的远房堂姐叶淑慧,就踏上了南下的火车。叶淑慧比叶陶大好几岁,她爸是电工,在检修线路时被同事误操作而电死,她妈在她爸死后不到半年就改了嫁,她一气之下来到广州打工,现在是一个餐馆的楼面部长,叶陶到了广州就在她所在餐馆里打工。上班没几天,餐馆老板就盯上了正值花季美丽清纯的叶陶,就威逼利诱叶淑慧帮自己促成好事,并许诺事成之后给她十万元,那时候的十万元虽不多但对于打工的叶淑慧来说有很大的诱惑力,在老板的授意之下,单纯的叶陶喝了堂姐叶淑慧的一杯饮料后,老板得逞了。老板完事之后,叶陶还没醒来,叶淑慧找老板兑现承诺,而老板耍起赖来,叶淑慧据理力争,老板让保安把她赶了出去,她这才明白受骗了,担心叶陶醒过来找她麻烦,气晕了头后干脆一走了之。可怜的叶陶她恍惚记得,喝了堂姐给她的饮料之后就昏昏欲睡,朦胧中看见老板在脱她的衣服,她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她先找堂姐,得知她已不知去向,然后就拿了一把水果刀藏在背后到办公室找到老板。老板是一个单独的办公室,见她进来也没有叫保安,认为她一个小姑娘也掀不起什么大浪,自己一个人对付她绰绰有余,老板笑嘻嘻地说只要她愿意,可以在广州给她买一套房,什么事情都不用做,吃香的喝辣的还可以有大把的钱花。她拒绝了,说现在怎么办?老板说已经给了她堂姐十万。她又羞又愤,自己这么信任的堂姐竟然为了十万块钱就把自己出卖了。她说我不管,我现在就要钱。老板问她要多少,她说十万。老板说已经给了她堂姐十万,现在没那么多钱。说着从办公桌抽屉里拿出一沓钞票,再三说就这么多了,可以以后再给或者现在去取。她知道如果老板出了这个门就不可能了。她一只手迅速把桌上的钱拿到手之后,另一只手握着水果刀向他的裆部刺了过去,就在老板惨叫之时她夺门而出。然后,她没有多想,直接奔向火车站,登上了去上海的火车。一个小姑娘,去了举目无亲陌生的城市,在这自己最喜欢最渴望来到的城市里,却茫然失措不知路在何方。她只有进入了酒吧做了一名啤酒推销员,从此她开始了纸醉金迷如噩梦般的生活。
忽明忽暗的混浊空气中,伴随着音响肆无忌惮地鸣想,一簇簇的人群开始随着音响抖动,即刻群魔乱舞起来,每个人的手挥舞着,手指越舞越长,变成尖尖的利刺,纷纷向她刺将过来,那些人的脸极速变幻,餐馆老板,堂姐,爷爷,奶奶,陶嘉民,她仿佛看见了妈妈,鬼魅般的脸,笑脸,哭脸,淫荡声,怒斥声,呼唤声全部混杂在一起,排山倒海似汹涌而来,她惊恐地大叫一声。
“姑娘,怎么啦?!有事吗?!”是敲门声,还有周晓芳的声音。
她喘着气坐起身来,浑身大汗淋漓,她才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恶梦。
我没事,阿姨。
真得没事吗?
阿姨,你能进来一下吗?
周晓芳推开门走了进来,见她有些惊魂未定的样子,说:“姑娘,做恶梦了吧?没事,别怕,有阿姨在。怎么流这么多汗呀,你先喝杯蜂蜜水,再洗洗澡,把自己洗干净了,清爽了,就不会做恶梦了。”
叶陶这才发现床头柜上有一杯水,有些感激,端起来如牛饮,发出咕咕咕的声音。
“慢点喝,小心呛着。我给你放水,晚上天凉,热水器里热水来得慢,我先给你调好水温。”周晓芳说着进了淋浴间。
周晓芳的声音很柔很细,如春天的雨滴嘀嗒着。她的眼睛一直跟随着周晓芳的身影。
“好了。”周晓芳走出淋浴间,看了她一眼,说:“没带换洗的衣服吧?我儿媳妇的身材和你差不多,她有几件没穿过的新衣服,我拿过来,你将就一下吧。你先去洗,我等会就拿过来。”
周晓芳出门之时冲她微笑了一下,她心里不由地涌出一股暖流。在灯红酒绿的夜场,她经历的多是世态炎凉充满铜臭味的交易,没人关心没人嘘寒问暖都是看在金钱的面子上你情我愿。
她决定先留在马道河,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会有这个想法,白天回城的想法是那么的强烈,歇息在民宿只是无奈之举。
她起床后太阳已挂在天空正中,好久以来第一次睡得如此舒坦,心里敞亮多了。她看见昨晚换下来的衣服已经被周晓芳洗了挂在外边晾晒衣服的竹竿上,这几年一直是自己动手丰衣足食的,没离开奶奶身边时都是奶奶和好面把包子馒头上笼屉之后给自己洗的,那是好几年前的事情了,现在却是一个陌生人在做着以前奶奶给自己做的事情,一种家的温暖在向她靠近,这又一次在她幽暗的心里抹了一层亮光。
“阿姨,我好喜欢您这里,我想在这儿多住上几天,但我出来走得急没带钱,吃饭住宿的钱我到时候再给您送过来。”她对周晓芳说。她是故意这么说,其实她可以使用手机支付,她的心里都是阴影,想知道自己很想亲近的人而这个人似乎对她很关心,她只是想测试一下这人间的冷暖。她昨天还要求陈宝旦负担她的费用,只是嘴上说说,他和自己没有关系,也和他没有其它如金钱上的往来,她不想欠这个人情。
“丫头,别想这么多,要是觉得这里舒心,你想住多久都行。”周晓芳呵呵一笑,在她心里又浮现出照片上妈妈的神情。
陈宝旦在周晓芳的门前失魂落魄似的在游逛,见到她马上走了过来,说这民宿不错吧,我让晓芳替我多照顾一下你,像回到自己家一样,别让你受委屈。她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谢谢。像在夜场里回复那些男人一样,所有的男人虚情假意地关心她,也只是为了他们心里那种禽兽般的欲望而已。
她在离开奶奶三个月后开始给家里寄钱,尽管她怨恨奶奶对陶嘉民的宽容,不满意奶奶对自己的怒骂,她知道奶奶起早贪黑不辞劳苦是为了自己,奶奶每天晚上回来,把一张张皱巴巴的钞票小心地揉平叠好,谨慎地装在一个铁盒子里。她没有给奶奶写过信,也没有告诉奶奶自己的手机号码,在寄钱时也不敢留真实的地址。刚开始寄的钱不多,后来数额慢慢变大,她知道自己痛恨的那个男人也就是她爸陶嘉民会在奶奶的指使下寻找自己,自己这碗青春饭在哪儿都行,上海苏州南京杭州深圳,她不停地变换地址。由此她也付出了沉痛的代价,先是不小心怀了孕,跑到私人诊所里做人流,忍着巨大的疼痛她一声不吭也没有流泪,后来染了病,她治疗时也没停下交易,她痛恨自己也痛恨所有认为自己该痛恨的人,这种痛恨使她无止境地作贱自己,她把所有的痛恨都发泄在自己身上,就是那个堂姐叶淑慧,是她出卖了自己改变了自己的生活,叶陶有时恨得咬牙切齿,后来她想开了也怨不了别人。直到有一天,她觉得好累好累,就回到了奶奶身边,奶奶对她的归来,自然欢喜,欢喜之后就问她现在做什么工作没有文化怎么能赚这么多钱,她只有说做销售,卖得东西越多赚钱自然就多,但奶奶没有罢休,仍是不停地对她说,做什么都不能学坏。奶奶的意思分明是很多人口中所说的女人变坏才有钱。她受不了奶奶永无休止的追问,只有再一次逃离了这个家。
纸包不住火,她在外边的事情还是走漏了风声,婊子妓女的言语出现在左邻右舍人的口中,叶奶奶刚开始为她申辩,一辈子没打过架的奶奶甚至和一些人动了手,后来,叶奶奶不得不接受现实,一个女孩子没能力没文化没人脉在异地他乡怎么能赚到这么多钱。她无地自容,自从女儿难产死后,二十多年来,自己再苦再累从无怨言,只希望孙女能平平安安安分守己本份地生活,现在这一切都乱了,自己这二十多年来的辛苦和执念被她无情地撕毁了,这个打击对叶奶奶说是致命的,心里没了盼头,叶奶奶彻底崩溃了。叶奶奶死于自杀,用麻绳把自己吊死在屋子里的吊扇上。叶陶走之前给奶奶留过电话号码,奶奶有了自己的电话号码可以随时和她联系,免得过度担心自己。四个月前的春节过后,陶嘉民一次次打电话给她,她不接,陶嘉民只有发短信给她,说奶奶死了。她这才赶回来,陶嘉民第一次瞪着血红的眼睛打了她一巴掌,说奶奶这么多年一直为你累死累活,你却不管不顾,你还是不是人?!以前陶嘉民来时,都是她对他又踢又骂,他就任凭她打骂,没有一点反抗,现在陶嘉民打她,她和之前打骂陶嘉民一样内心也没有一丝反抗的意识。陶嘉民没有告诉她奶奶的真实死因,只是说积劳成疾而死。她以为奶奶的死会令她伤心到永远,但她太高估自己的那点仁义孝心了,不到一个月,她就很快从悲痛中走了出来,只是收敛了一点,不敢明目张胆却私下和社会上的一些男女继续过着那种风花雪月的生活,尽管她知道这样对不起奶奶,但她还是管不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