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赛歌
环境清幽、空气清新的玉带湖畔,来自三十三年前的老同学们济济一堂,酒足饭饱、觥筹交错后,开始热闹喧嚣的联欢晚会。
杨班长真名叫杨士安,是一位很有组织能力的同学,也很会活跃气氛。他捧着有些富态的肚子站起来,故意打个响亮的酒嗝,同学们一惊,都笑了起来。他挥挥手:“同学们——”
吃饱喝足的同学们仰望着他。
“三十三年前,我们四十八位同学在玉带湖畔依依惜别,今天,我们来自川内各地市的四十五位同学,在百忙之中抽出时间到此聚会。我们的同学中,已经有两名老同学驾鹤西去,在此,我们铭记他们,相信他们在另一个世界里生活得安好。”杨班长开始联欢晚会开幕词。
往事依依,当年青春热血,而今白发微霜,且有同学已经驾鹤西去——现实残酷却又清晰:我们老了。
“另外,远在东北的贾坡同学因工作未能出席,他深感抱歉,同时为本届同学会的成功举行发来贺电,并捐资三千元助同学们吃好喝好耍好!贾坡同学原本答应从东北回成都参加本届同学们,是公司有急事不得不到外出差,他承诺,将结束出差后到成都,与各位同学一聚,以慰三十三年相思之情!”
同学们拍起掌来,死者已逝,生者还要好好地活下去,难道不是这样吗?
“现在,我们满怀少年情怀,共忆少年时光,共赏明月皎皎,我提议,联欢晚会现在开始!”
组委会两位同学站起来,端着写有号码的圆盆让大家抓阄,随着阵阵哄笑,四十五位同学被等分为三组,开始拉歌比赛,歌曲特定为当年的校园内外流行歌曲,且不准重复,输了的全组受罚喝啤酒。
凌然然恰巧和杨班长在一组,肖老师抓到二组。
各组聚集在一起商量。
“然然同学,我记得你当年是学校合唱团的,你就担任起歌啊。”杨班长吩咐道
“我都忘记当年的歌了,这么多年,也没进过歌厅啊。”凌然然为难地说。
“没进过歌厅好,说明你脑子里记下的都是当年那些歌曲,现在你只要激活大脑就行。”杨班长安慰道,拿出纸和笔,在打印好的歌单中勾选歌曲名,“《赞歌》、《歌唱祖国》、《五星红旗》、《我爱你塞北的雪》,会唱吧?《幸福在哪里》会唱吧?”
“万一别人先唱这些歌曲呢?”有同学问道。
“那就只能选唱别的,所以要多做预备工作。”杨班长胸有成竹,“咱们有然然同学在一组,肯定能赢。”
“我真不能唱。”凌然然不好意思,“临时这么一说,会走调,还是换人吧?”
杨班长严肃地说,“然然同学,想当年,你站在学校合唱团第一排中间第二个位置,那时候,主持人常常将麦克风拿到你面前,你记得吗?你的歌声圆润,高音部分特别震慑人心,我记得你那时唱殷秀梅的歌,就如同殷秀梅本尊出场一样,可捕获了我当年那颗蠢蠢欲动的少男的心。”
话毕,杨班长一副黯然销魂状。
哄地一声,一组的同学都笑起来,“那就杨士安和凌然然上场!男女声二重唱《夫妻双双把家还》!凌然然!凌然然!”
凌然然脸红,更加难为情,“那是三十多年前——”
“那不还有我们吗?”杨班长斩钉截铁地说,“你放心,你起音,我们会跟上,谁也不准拉下,高音部分你带头,我们哪怕声嘶力竭喊破喉咙也不会放弃!”
众人会心大笑。
受此鼓舞,凌然然不上台也得上台,只得答应担任一组领唱。
三个组各自整队备战。
难度不在唱歌,关键在于不能重复,且每首歌必须唱三分钟以上少算合格,如连续两次重唱不合格的,本组人员不论男女,每人罚一杯啤酒。
同学们跃跃欲试,激动难抑。
一组首先上台。
屏幕上出现歌曲名。凌然然站在组员前面,双手交握捧心,吸口气,放开喉咙,一曲清朗而高亢的歌声破唇而出,“从草原来到天安门广场,高举金杯把赞歌唱,感谢伟大的共产党——”
一组同学都傻傻地看着凌然然,她把一首《赞歌》唱得惊天动地,起音高得离谱,根本没有同学能跟上。
此时的凌然然,身穿合体而优雅的两件套裙装,化着淡妆,神态虽有些拘谨,鬓角有丝许白发,却恍若从广袤草原走来,超凡脱俗,一尘不染,岁月的风华浸染,让她再无年少的稚嫩和无知,更显优雅而智慧的光茫。
从破唇开口吐出第一句歌词起,凌然然就进入完我状态。直到唱完,她才蓦地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地独自站在歌厅中间独唱。
她停了下来,脑子有点短路:“我……
哗——热烈如潮水般的掌声在玉带湖边响起来,灯光下,凌然然双频如红透的苹果。
“谁能想到,事隔三十三年,我们的然然同学风采依然,是我们班最厉害的蒙面唱将!”杨班长激动地搓手,转身朝二组同学高喊,“喂,来呀,二组的,三组的,上呀,谁能唱过然然同学的,上来比划比划!”
拉歌比赛一直热烈进行,凌然然唱了一曲又一曲,《春天你在哪里》,《难忘今宵》,《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只要屏幕上打出歌词,似乎打开了她大脑中歌唱的闸门,她竟然能毫不废力地张嘴就唱,《绣红旗》、《沂蒙颂》,她带领一组的同学们,毫不费力地打败了二组和三组的同学。
这些年,不,三十三年来,除了教书,她早就没有了个人生活,年轻时还会偶尔参加学校组织的教职工合唱,随着丈夫生病、去逝,歌声和欢乐都离她远去。
幸福在哪里?似乎眨眼之间,她就走到了老年。丈夫走后,她一直觉得自己很忙很累,想停停劳累至极的双脚,但真的拿到退休证那天,真的不用再赶时间匆匆赶到学校上课那天,她还是按时起床,一时间竟恍惚:原来,她已经不用那么赶了。
不用赶时间,不用再想着学生的课业,不用再想着期末全班考试平均分数,退出学生家长微信群,群主由别的接班老师担任,不用每天在微信、在电话里回答家长们无数的拎不清的问题,她顿感轻松——然后,就是失落,很深的失落。
竟然,她没有再可以赶的时间了,没有再必须赶的事情了。
联欢晚会以一组大胜结束,二组和三组的同学全都灌下很多啤酒,喝得面红耳赤,纷纷嚷嚷要凌然然下一个赛季加入他们。
晚会后时间还早,热爱麻将事业的同学三三两两聚集在棋牌室夜战,无此雅兴的则各自邀约着同学夜游。
“凌老师,打麻将吗?”肖老师友好地邀请她,“我们晚上同屋住,302。”
凌然然点点头,又摇摇头,“你去打吧,我稍后自己回宾馆就是。”
“两个小时,”肖老师很得意,“老同学聚会,不搓两把说不过去啊。话说,你也得学学了,现在退休了,要十八般武艺都会,老年生活吧,就得多些花样。”
“张玉瑶她们在等你?”凌然然指指廊柱下的几位女同学,示意肖老师快去夜麻。
肖老师跑过去和搭档们说着话,往棋牌室而去。
“然然同学,”杨班长在她身后喊道,“我们这几个同学夜游,你也来吧?”
啊啊,好。凌然然实在也无事可做,如果不想这会早就回宾馆睡觉的话,全班同学都没有离开,她也不好这么早就独自离开吧?否则,人家肯定会认为她有心事的。
凌然然小走几步,跟上等着她的杨班长。
一大群人沿着玉带湖散步。
暑热消退,湖边微风轻轻,杨柳依依,银月照人醉。
“这么多年,又和你一起散步了。”走着走着,两人不约而同地落后其他同学,杨班长总是体贴地提醒她,有时会情不自禁地伸手来保护她,“小心,这里有石阶。小心,这里路窄。”
“不知怎么一晃,人就老了。”凌然然也感叹道,“啊,你不用顾我,我很会走夜路的,你也小心。”
小桥流水,两人并肩站在杨树下,杨班长伸手拿了一根柳枝,叹息,“咱们这几十年,真就这么过了吗?有时想想,还真心有不甘。可不甘又能怎么样?我们终是营营众生中普通一员,能活到现在,已经很满足了。想想那两位早逝的同学,当年我们一样在府河边散步啊!”
同学四年,当年同窗的四十八人,现在竟有两人早逝,想来也是唏嘘。
“你还在上班,还有事可做。我可是退休了,已经退出社会主流生活了,不再重要,不再为人所需,也不再有任何可以作为的事。”凌然然叹息。
“我这也是退居二线了,上班也就是每天签字应过卯,工作到是轻松了。”杨班长似乎很理解凌然然的感觉,“刚退居二线时,我也是很不适应。女儿结婚生子,一月也难得给打个电话回来。一个人回家,看看四壁空空,有时还真不是滋味。”
“四壁空空?啊你妻子呢?她生病还是……”凌然然和同学们很少联系,就算是同学微信群,也很少看大家聊天,同学们的小范围聚会也从来不参加,所以并不知道同学们的近况。
“我和前妻离婚多年了,怎么,你不知道吗?”杨班长叹口气,“也是,你一直都是一个清高和寡的人,独自自在,不大和同学们往来的。”
凌然然张张嘴,实在不知怎么说,“离……婚?”
是啊。杨班长点头,“我们十年前就离婚了。说起来话长……我们还是谈谈你吧,这些年,我可是一直都关注着你的,我知道你丈夫逝世,知道你和肖老师都住在香逸楼,知道你女儿大学毕业工作了。”
凌然然突然有些感动,“对不起,真的很抱歉,我不应该说这个话题,我不应该提起你妻子的事。”
“没事。你别看我在单位上很风光,很喜欢热闹,大大咧咧的,似乎什么都不在意,其实我这人也很自卑的,回到家也是很孤独的,正因为经常品尝孤独,才热烈地向往群居,才喜欢出来和同学们、朋友们聚聚。”
啊啊。凌然然不知怎么回答,当年她对杨班长接触不多,这些年也从没有去关注过,心里很愧疚,觉得自己无情冷酷。
“啊别只说我了,”杨班长很关心地问道,“你这些年有新的婚姻生活了吗?女儿结婚了吗?是不是有个好女婿?”
“我也没啥好说的,几十年的生活就如同泉水从高流到低一样,自然而然,波澜不惊。”凌然然环顾四周,感受着夜晚微热的风中掠过同学们的欢声笑语,抑郁已久的心情蓦然开朗。
有人关注自己,需要自己,愿意和自己说心里话,这感觉真的很好。
“我丈夫十五年前患癌症逝世,我女儿季心凌在旺达心源化妆品公司工作,是做销售经理,她很能干的,也很孝顺。”
“哦?”杨班长的话音也开朗起来,“你女儿结婚了吗?”
“没有。”凌然然的声音低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