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学会
拐弯,凌然然放下皮箱喘着粗气,脸色有些红紫,情不自禁地叹口气。
想当年,单位集资建房,为了买这套房子,她和丈夫攒钱攒得很辛苦。
“楼上楼下的邻居都是熟人,彼此认识,了解,对咱们的孩子成长也有利。虽说贵了些,不过距铭德中学近,人家都说以后咱们孩子读中学是就近划到铭德中学。就算不读铭德中学,读县中也好啊是不?”丈夫季若蜀是个面相墩厚的小学体育老师,在他活着时候,凌然然认为丈夫一生没有任何建树,而当丈夫癌症去世后她才知道:活着的丈夫就是一种建树。
失去丈夫后的日子里,凌然然一个人拖着女儿,又当爹又当妈,既是有原则的慈父,又是无微不至的母亲。女儿小学毕业后没有考进铭德中学,只能到县中读初中,而她在远郊上班,每天早出晚归,虽然心心念念的是女儿的安全,也只能是每天早晚三五遍地念叨,每一天,她都提心吊胆地度过。
所幸的是,季心凌不仅学习成绩好,而且自律性强,从不迟到早退,每天都按时回家。在别的孩子还要长辈接送的时候,心凌已经学会在放学回家的路上顺便买小菜,回家后一边做作业一边熬粥等母亲。
这一生,凌然然都专业、敬业,在学校从不提任何要求,从不说人是非,总是任劳任怨地工作,从不贪吃贪占,她循规蹈矩地工作和生活,节俭,甚至有些小气。三年前,她终于独自还清了房贷,心里油然一种自豪感。
她很普通,乐于奉献时间和感情给学生们,乐于牺牲自己的热情给工作和学习。
但是,她完全没有料到,退休后的自己突然没有了生存空间。
她提着皮箱站在路边等待,公共汽车到来,她吃力地提着皮箱上车,找个位置有些颓然地坐下,想想,掏出手机对着镜头看看自己的妆容,虽然疲倦,额头汗水些微,总的来说还是妆容高雅衣饰得体,算是一个知性女人。
叹口气,她闭眼假寐。
同学会组委会决定在玉带湖召开,时间两天两夜。她原本在犹豫去还是不去,杨班长亲自打电话给她:然然同学,你都退休了,女儿也有好工作,怎么还不出来耍两天?
他总是叫她然然同学,不多一个字,也不少一个字,亲近而……特意地表达某种亲近。
是啊,毕业几十年,她都没和同学们见面聊天了。同学QQ群里大家聊天,她大多时候也就是看着大家聊,她不是那种很爱出风头很愿意当众调情打俏的性格。她同意参加同学会,原本是深思熟虑的结果,却在女儿连续夜不归宿时说成是冲动地负气离家出走。
她想证明什么?当妈的,也是有脾气的人。
闭着眼假寐的凌然然思绪万千。女儿到底有没有男朋友呢?如果有男朋友在同居而不带回家见父母且不公开,那么,指向就只有两种可能:不对等的恋爱,或者对方是有家庭的。这,更不是作母亲的她希望看到的。
教书育人三十三年,她向来对那些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小四深恶痛绝,她绝不会允许女儿堕落到偷鸡摸狗地步。
可是,从昨天半下午穿着染血的裙子回家,昨天夜里又没有回家睡觉,而且,李悠清又帮她圆谎,种种迹象表明:心凌正在走向深不可测的危险之路。
走下公共汽车,再转乘地铁。按照约定,同学们在地铁口聚积,组委会租了两个面包车接送大家,有车的男同学也在免费接送。
当凌然然走出地铁站口时,几位老同学蜂拥上前,有的帮她提皮箱,有的寒暄,场面温馨热闹。
“凌老师,我以为你女儿会送你来。早知你是坐地铁来,我就让我儿子拐个弯来接你了。”肖老师站在小面包车门口,热情地迎接凌然然,推着她上车,“来来来,我们坐后面,这里有空位。我们同坐。”
肖老师的儿子很有出息,在一家什么投资公司做融资,在三环内新小区现款买了一套一百三十米的三室房子,也给肖老师留了一间屋,每每到周末,肖老师就会到儿子家住两天,成功的儿子和新房子,这让肖老师的幸福度指数很高。
“我女儿有事,忙得很。坐地铁也省事,不远。”凌然然微笑着温和地说,完全看不出她在离家之前和女儿吵得天翻地覆。
“你这身衣服……凌老师,你什么时候有这套衣服我怎么不知道?”肖老师嫉妒地上下打量着凌然然,“你上午去美容了?容光焕发啊你。”
“然然同学,你好漂亮啊,资深美女!”杨班长大步走来,紧紧抓着凌然然的手寒暄:“咱们来个第二次握手!”
哇哦,凌然然!其他同学也涌上来,纷纷招呼、问候。一时间,凌然然老芳心激动,如怀揣小鹿怦怦跳。
在某单位担任领导职务的杨班长上车,大肚子有些福态,非常有气势地挥挥手:“大家坐好啦,本届同学会正式启动,前方同学已经准备好接待咱们。同学们,出发,目的地:玉带湖!”
小面包车启动。
哦耶!同学们尖叫起来,有的打出V字形,有的拍巴掌。
坐在后座的凌然然也礼貌性地微笑着。
“五年前,我们举行过一次同学会,时隔五年后,大家再次相会,激动人心,感慨万端。请大家先不忙着抒情,先温习流程,虽然在同学群中,我们组委会已经把整个同学会的节目安排上传,现在再强调一下。今天晚上聚餐后是烤羊自助餐+舞会,一个也不能少!明天畅游玉带湖和附近景点,后天……”杨班长一手抓座位扶手,一手在半空划个圆。
“同学会同学会,相逢似又不相识,笑问同窗我是谁?吃饭麻将加喝醉,拆散一对又一对,回家还是打光棍!”肖老师高声吟出一首打油诗。
同学们一阵哄笑。
杨班长挥挥手,笑声停下来。
“我想请问一句:五年前参加同学会的同学们,都还在吗?”
在!
“五年前没有参加同学会的同学,现在来了吗?!”
来啦!
哄堂大笑中,肖老师兴奋地大叫:“凌然然五年前没参加!我们班,就她五年前没参加!”
同学们带着笑脸回望着凌然然。
那一刹那,凌然然突然后悔来参加同学会,更后悔和肖老师同座。
“我是有事。”她嗫嚅着。
车里静得落一颗针都能听见。
“至少你今年来了,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凌然然同学到来。”杨班长兴奋地叫道,“本次同学会,全班同学四十六名全部参加。希望五年后,我们在座的四十六名同学全部都健在,不允许任何人提前早退到殡仪馆报道!坚决不允许!”
哗,同学们掌声如雷,兴奋尖叫,“不允许迟到早退!人生没有早退资格!”
“昨天下午你家心凌出事了?我出门的时候听人说了。严重吗?我以为你会临时变动不来参加同学会了呢。”肖老师在掌声中附耳过来,悄声问道。
肖老师嘴里呵出的气息拂到凌然然耳际,令她浑身起鸡皮疙瘩。
“你以前在学校也出过相同的事啊。”凌然然浅笑,假装不以为然,“女人家,何苦为难女人?”
肖老师怔怔,立即掩嘴呵呵笑,“这样啊,这丫头,我以为她在大公司上班会学会收拾自己呢。”
“她不回家车上才发现的吗?”凌然然抱定一条宗旨,只要有人说及女儿身上带血的事,一律以月事不准为由,反正这理由全世界放之而皆准,谁又没有个疏忽大意的时候呢,她说话很真诚。
“她这两三月月事总是不准,我估摸着就是在公司经常加班,累的,天气又热。我就说她了,让她给她们老总说说,不要把别人干不下的活都推到她身上。你不知道,我们家心凌真的很老实,啥累活脏活吧,她们老总就让她去干,说是要锻炼她。”
“年轻人,多干点活路有好处,上头总是会看见的,不是收入会更高吗?话说,你家心凌现在月收入几大万吧?”
“也没那么多。”凌然然恰到好处地微笑,让肖老师认为实际上就有那么多。
肖老师眼睛发光,“诶,给你说真的,我昨晚又打电话问过我表兄了,他儿子真的单吊着了。你知道的,我表兄在银行工作,表嫂是银行内勤,他儿子也在银行柜台工作,特老实,收入也高,这样的条件,一家三口都在银行,多带劲啊是吧?打着灯笼都难找的。这听说他和女朋友吹了,给介绍的人多了去。你家心凌到底有没有那个意思?”
“我……我没给心凌说。”凌然然犹豫起来,昨天她才给肖老师说心凌有男朋友,今天如果又说没有,这假话太穿帮。可是肖老师表兄的儿子条件那么好,错过了是不是可惜?唉,真是世事两难全。
“我其实也弄不清楚心凌到底有没有靠实的男朋友。”她想了想,真诚地表态,“我过几天问问,如果没有的话,就托你们这些阿姨给介绍介绍。”
“你这个妈是怎么当的?”肖老师很不高兴,“我都当回事,昨晚就立马打电话给我表兄了,结果你连心凌有没有男朋友都没弄死火!不是我说你,有你这样当妈的吗?”
“我……”
“你们俩,”杨班长站起身,招呼摆悄悄龙门阵的肖老师和凌然然,“现在唱歌时候到了。大家放开喉咙吧,唱着歌儿下车,给先到的同学显示一下咱们老同学三十年不变的情怀!”
“好!”面包车里的同学拍掌欢呼。
肖老师和凌然然住嘴。
“年轻的朋友们,今天来相会……预备——起,唱!”杨班长中气充足,声音洪亮,起歌指挥。
耳鬓已有斑白花发的同学们,齐声唱起年轻时的歌曲。
“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花儿香鸟儿鸣,春光惹人醉……”
在喧嚣而欢乐的歌声中,凌然然优雅而知性的脸上荡出两个久违的酒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