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胖胖惠
米惠冲下出租车，跑进急诊科更衣室，非常迅速地换好淡蓝色护士服，刷牙，对着镜子哈出几口气，再捂嘴闻闻，确信自己从内到外都没有任何可疑之处，又撕开一块口香糖扔进嘴里，一边嚼，一边对着镜子练微笑。
当她走进护士站时，阿楚轻声对她咬耳：“郑主任到处找你。”
米惠愣愣，“我最近一周都没有迟到。”
阿楚摇头：“郑主任刚才大发雷霆，我也挨骂了，说我不应该和你换班，没有组织纪律性。”
米惠的头垂下，“对不起，让你受牵连！”
“现在这个主任很不好惹。”阿楚看看她，“以前我们可以自由换班，现在——”
阿楚用她特有的欧式耸耸肩表达不满，朝更衣室走去，“我下班了。你去找郑主任说说吧，不要让他明天又公开处罚你。话说，你这几个月的绩效都快被扣完了吧？”
米惠咬着嘴唇点头。
几个刚来的实习生聚在护士站背面低声嘀咕。
怎么郑主任那么不待见她？那也是啊，那么胖，成天把自己打扮成公主样，那些高档衣服穿在她身上就是浪费了。
其实就和我们一样也只能呆在这里打针敷药，不用穿那么好看。难道会有病人看上一个肥婆护士？
米惠清楚地听见实习生们在议论她，但她不能还嘴，所谓墙倒众人推，最近两三月来，她已经成为急诊科的反面典型，从上班迟到、下班早退、吃饭磨蹭到蹲厕所时玩手机，每一项急诊科违纪违规，都有她。
连实习生都可以欺侮她了！
新官上任三把火，郑主任的三把火次次都烧到米惠身上。
郑主任很严苛，规定上班不准迟到一分钟，她经常卡着时点最后半分钟冲进医院打卡室，这个有拖延症的护士立即成为郑主任的典型；她经常便秘，蹲大号久了，为此郑主任几次在周工作总结会上提出严肃批评，并对她处以罚款。
米惠觉得自己生活在水深火热之中。
她曾试着给父母说，父亲是医院内科医生，每天戴着口罩对付那些排着队的咳嗽发热病人，回家早就没有好脸色。
“他有骂你吗？有动手吗？如果他敢动手，我就拧断他的胳膊，让他在医院混不下去！”
米惠噤声。
如果，脾气火爆的父亲真的和郑主任闹起来，那不——她怎么办啦？
“你自己注意点啊，每天早晨早起五分钟，上厕所收拾利落点，凡事不要拖拖拉拉，别给人抓住把柄，他能把你怎么样？”在医院办公室内勤打杂的母亲听得米惠的诉说，反倒总认为错在她。
“我是你女儿啊？你怎么总是帮他说话呢？”她嘟囔着不服。
“那人家郑主任为什么不抓住别人不放，为什么总是抓着你的缺点？你自己不小心点又能怪得了谁？”母亲完全弄不清楚状况，“再说了，当年我们叫你读书努力点，考个医学院，毕业后当医生，哪会受这种苦啊？你倒好，高考成绩那么差，只能读护校。从你进护校那一天起，你就应当知道，你，是护士！你是为病人服务、听从医生和科主任命令的护士！”
“郑主任是病态！阿楚也这样说，”她不相信地看着母亲，“你真的可以听听医院里别的人怎么议论他好不好？”
“你别惹着他不就行了吗？”习惯性逃避任何事情的母亲很不满，她的处事原则其实可以概括为一个字：忍。
米惠彻底蔫了。她也习惯地遗传了母亲的性格，就算不满又能怎么样？反正这两三年来，她也一直是急诊科的背锅侠，一直是大家眼中懒散无节操的典型。
她从此不再父母面前说郑主任对她的……什么？说起来，郑主任真的没有特别为难她，她只是每次都犯在他手里而已！而且，郑主任所说所做，都是根据医院的规章制度加强管理而已！
一家三口都在医院，收入高，效益好，在市区二环内买有一套三居室电梯公寓，刚参加工作的米惠，上下班都开着一辆三十来万的私家车，不用每天都在地铁和公共汽车中汗流浃背地转来换去。从这方面来说，她是蛮有面子的。
只有米惠对此有切肤之感：面子，真的当不得饭吃。
尽管生活有许多不如意，但谁又能百分之一百满意呢？只要那个蛇精病的郑主任不找她的麻烦，米惠快乐而知足地生活着。
此时，米惠脚步迟重地向医生办公室走去。
三十八九岁的郑辞海有些早秃，个子不高不矮，体型适中，穿上白大褂后，自有一番严肃。他很敬业，此时，在凌晨，他还在埋头整理病人档案。
“郑主任。”米惠推开医生办公室门，站得距郑主任有三步远的地方，胖胖的小脸上渗出一层细密汗珠，尽管中央空调出风口正在她头顶上方弥漫着一股股冷空气。
郑主任抬头看她一眼，随意地问：“怎么，来啦？”
米惠微笑，“郑主任今天不是不上夜班吗？”
郑主任浅浅点头，似乎随意地问道，“所以，你就擅自和阿楚换班？如果在你和阿楚换班期间出了医疗事故，我处理你还是处理阿楚？”
“大家……以前都可以自行换班的，”米惠埋下头，“我也只换了这一次！”
“你把错误当常态化、时常化、科学化、理论化了？！”郑主任脸色突变，将一本病历啪地一声扔在她面前：“看看这上面的门诊记录，看看都记了些什么！”
正在这时，米惠感觉到护士服口袋里的手机正在震铃，有人在给她打电话，她克制住想接电话的冲动，畏畏缩缩地拿起病历来看。
说真的，她还真没有看出有什么问题。这只是一个普通的临时腹痛病人，从自述来看，应该是急性腹痛，吃坏了肚子。接诊医生对病人病情的描述，阿楚对各项常规检查、护理、给药，全部都记录在案。
“看不出来吧？”郑主任冷笑，“这是阿楚记录的，可是在医院的电子值班记录上，今天晚上值班的是你。如果明天病人病情加重，而你却恰恰私自换班。你说，我应该处理你还是阿楚？现在急诊科的护士长即将退休，阿楚想要竞争上位，当然会利用你啦，你怎么那么笨啦？！你还主动犯错误给她提供机会？你要我怎么警醒你啊你！”
郑主任说的是对的——问题是，这明明就是一例很普通的很简单的病例，而且病人已经取药后回家观察，医嘱明天来院复查，怎么就会出错呢？
他妈的，关键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远大理想，起码她就没有。她愿意这么简单轻松地工作，干嘛要挑起护士长的重担呢？
手机持续地在她口袋里震动，米惠咬咬嘴唇，视线扫向对面墙上的挂钟，挂钟上的时针指向十二点过——这么晚了，谁会一直给她打电话呢？她没有多少朋友，准确来说，只有两个朋友，李悠清强大不需要她的任何帮助，季心凌可以搞定她遇到的所有事情，如果说有谁在此时需要帮助的话，那就是自己。
智商情商双在线的她，只是网络传奇，而不是现实生活中的自己。
别人看你不顺眼，只是他智商不在线；你看别人不顺眼是因为你修养不到家；小不忍，致大灾……米惠眼眶里涌出丝许泪水，强迫自己背诵语录般地背诵出一些她根本不愿意说出口的阿谀奉承之词。
“主任您的亲切教诲，如滔滔长江之水，令我永生难忘，更令我如沐春风。您最真诚的话语是我严冬里的炭火，茫茫雾海中的航标灯；在这炎热的夏季，更是我燃烧全部脂肪的激情，是酷暑里的浓荫……”
在郑主任眼里，她的伶牙俐齿变成愚笨呆滞，她的自尊总是被无情蹂躏。她，就是一个什么也不是的，最低级的，最无能的护士！
郑主任怔怔，看着米惠激愤的脸色，看着她双眼渐渐变得眼泪汪汪，看着她性感的身躯在颤抖，站起身，他走过去关上办公室的门，背靠在门上，双手轻轻按压在她颤抖的肩上，声音微软：“你……难道真的感觉不到我的心吗？我希望你变得美好啊，希望你不要因为我在急诊科就变成众矢之的。”
她实在想不明白，自己做错了什么，会成为急诊科的众矢之的！以前，大家也不是很喜欢她，但不喜欢而已，并不是讨厌啊，但自从郑主任来之后，她才真正明白什么叫众矢之的！
“嘘——”她挣扎着想说什么，他伸手轻轻压在她的芳唇上，“别说什么，轻轻感受我的心，你会知道，你会听到，你会感觉到，你一定明白我想说的是什么——”
米惠不明白郑主任想说什么，但是窝在他怀里，听他这么温情地说话，她感觉好多了。她停止了抽泣，用残存的最后的一丢丢智商，想从郑主任怀里脱身：“我……我回护士站了。”
就在这刹那，郑主任突然将她完全拥在怀里，热烈地挤压着她还在颤抖的芳唇：“傻姑娘，你要明白我，你在我心中是最特别最善良的，是最可爱的，可是你为什么每次要和我斗争，要与你自己斗争？你是不明白你的心吗？你看不出来，你的心早就在向我靠近了吗？还在三楼耳鼻科上班时，每次看见你，我都能感觉我的心在怦怦跳……”
在那一刹那，米惠傻傻地仰头看着郑主任，嘴唇咧开，又合拢，喃喃地说：“你……你的心？”
郑主任深情地点头：“小惠，你知道是我，对吗？你知道我的心意，对吗？你知道我这段时间为什么这么消瘦吗？是因为我背负着爱情的真相而不堪重负；你知道我为什么主动申请调到急诊科吗？那是因为我希望与你零距离接触。我喜欢你，小惠，我想和你在一起，想要天长地久，想要朝朝暮暮看见你啊！”
爱情是一阵风，来无影去无踪。来的时候，那怕面前有堵墙，它也会穿墙而过，吹拂干涸已久渴望滋润的心灵。
“我……”米惠和自己最后的智商较量，“我不觉得我有那个想法……”
“不要再和自己挣扎！不要再逃避！勇敢地接受我，接受你自己的感情！”郑主任不容她再多说，拥她在怀里，“让我天天看着你，让我天天守着你。我的小爱人，我的小米惠，啊……你真的是我心里最完美的维纳斯女神！”
米惠，这个一向自以为低文凭高智商的小胖妞，在她自己毫无预兆的时候，爱情这个奢侈品，突然从天而降。
米惠的心理防线，在可遇而不可求的爱情面前，彻底崩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