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栩栩如生

咔嚓一声，手机自拍，季心凌纤纤小手抖一抖，照片发到“妆美”粉丝群里，赢得一片叽叽喳喳和完全没有淑女范的惊叫。

照片里的她，花里胡哨的低质麻纱长裙，戴着藤编小草帽，九元九TB包邮的假冒名牌墨镜多此一举地遮盖着烟熏妆黑眼圈，鲜红如血的厚嘴唇——拥有正常心脏的正常人类看了第一眼，不会希望再看第二眼。

你这……真是惟妙惟肖栩栩如生啦，如吊死鬼之重生。

哎，请问，如果你妈和你擦肩而过，她能幸运地认出你吗？如果你妈都认不出来，我承认你是全成都最高明的化妆师。

丑得没节操了。

说真的，你长得丑不怪你，问题是为什么大白天要出来吓人呢？

……

季心凌得意地笑笑，将手机扔进大得可以装下一只活鸡的印着旺达心源字样的广告布袋里，咯噔咯噔，踢踏着十四厘米高跟鞋，夸张地扭着屁股，拧着腰肢甩着臀部走猫步，出洗手间，朝电梯间走去。

电梯到来，电梯门打开。电梯里的三位乘客在看见她的刹那，情不自禁地给她让出足够她大手大脚站立的宽阔地盘。她傲然而进，从墨镜镜框上方睥睨众人，气势逼人，大大咧咧地从广告包里掏出一块口香糖，剥开包装纸丢进鲜红大嘴里，嘎吱嘎吱地嚼着，那声音，很刺激耳膜，令人浑身起鸡皮疙瘩。

——妆美，教会了她从眉毛到脚后跟、从语言到外表全方位三百六十度无死角包装自己。而这三年来的实际工作，又教会了她如何从一个人的细微之处、甚至是嘴唇的上扬、指甲缝里的污垢看到他人生的全部内容。她的妆容技艺日臻精湛，如群友所说，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只有她知道这句评价很冷幽默。栩栩如生，呵呵，是的，因为她的化妆对象大多时候是没有生命气息的死人。

电梯在21楼停下，她十四厘米高跟鞋的踢踏声音从电梯里传出，渐尔响彻铺着高级防滑地砖的走廓。在挂着“解铃心理健康咨询室”招牌的玻璃门前，她再次从墨镜镜框上方看看四周，歪着脖子敲响玻璃门。

“啊啊，小姐，您好，欢迎光临——”玻璃门从里面拉开，铺着浅灰地毯的咨询室一尘不染，穿着职业女装、挽着发髻、戴着髻网的接待员巩小莉，堆着温馨而喜出望外的笑容，鞠躬，作状请进。

“小什么姐啊？我昨天不是电话里给说过了吗？叫我女士，女士！现在记下了吗？你不知道现在小姐是贬义词而不是从前代表尊贵和荣耀的褒义词了吗？你觉得我是小姐吗？我是吗？！你看看我这独特无一的气质，我这不着痕迹的雪肌无痕妆，我这从国外买回来的时尚长裙和高档皮鞋，你看我能是小姐吗？！真是的。难道作为一个接待员，你可以这么没有礼貌而且不懂分寸地招呼人吗？所以，我觉得有你这么差劲的接待，你这什么咨询室也好不到哪里去了！”

一通随性而为、句句不容反驳的流利而霸气的指责，让接待员巩小莉始而哑口无言继而面红耳赤三而满脸羞赧，嘴大张着，却是愣愣地看着眼前的尊贵客人：“啊啊我记下了，我登记好了的。小……小姐，不不不，女士，不不不，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当然你不是有意的啦，如果你是有意的我就报警啦。不过呢，出来混的最好是懂点人情世故和社会最起码的常识。对不起是没有用的啦。如果对不起有用，那还要警察干什么呢？当然这话也不是我说的，总之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诺，这垃圾，扔哪呢？我可是有文明素质的人，为了这点垃圾纸，我都捏着爬了21楼。21楼呀，我容易吗我？！”

季心凌将手里捏成小团的口香糖纸丢在接待桌上，神情傲然地看着天花板，根本不管巩小莉那尴尬而可怜的神情：“医生呢？哦不不不，时尚而时髦的称呼是咨询师，听说人很帅的，到了吗？可不要因为人长得帅就迟到哦——迟到，是对别人本就短暂无法延长的生命的最大程度不尊重——”

巩小莉刹那间崩溃，伶俐的口才，极快的语速，不容反驳的语气，傲骄气势，这些都不是她所拥有的，也是她始料不及的，她手忙脚乱地抓了顾客丢在接待桌上的口香糖纸扔进垃圾篓，忘记了操练多日的文明礼貌用语，只是机械地伸出一根颤抖的小胖手，语无伦次：“请……请您先坐，请坐稍候，请稍候——”

“您好，我是解铃心理健康咨询室的咨询师陆一鸣，请问您是预约客人？” 身穿浅色长袖衬衣的陆一鸣出现在咨询室门口，很好听的男中音，温和平静而略带磁性，他不露声色地给巩小莉使使眼色，示意她镇定。一瞥瞬间，他已经将来访者那夸张无节操独特无二的外表看在眼里。

——劳累过度的麻坛健将，夜生活爱好者，高度神经衰弱，这是显而易见的。无业，性格倔强，生活中绝没有可以理智妥协的地方——他浅浅点头，双手自然下垂，却无意伸手与她相握。

——好帅。谁说颜值与才华不能同存？他深邃的双眼温和地直视对方，表明有主见，眼神兴奋而放松，表明对来访者感兴趣，斗志昂扬，信心十足。身高，体长，四肢匀称，嘴角含笑而不露，端庄凝重的学者范儿。嘿嘿，谁知道呢，或许不过就是一个装腔作势一本正经的假正经。她心里冷哼。用她三年来练就的研判死人的犀利眼神评价对方。

季心凌唇角轻轻牵动，伸手从广告布口袋里掏出手机，不容人拒绝地将手拱在陆一鸣肩膀上，还没等他来得及表示反对，咔嚓一声，她已经将两人同框合影。

“这里最好不要拍照。”完全出乎意料，陆一鸣显然有些吃惊，眼睛情不自禁地瞟向肩膀某个角度，克制着，温和地提醒道，“或许我们需要讨论一下有关彼此的保密事项。”

季心凌小手儿抖抖，将手机扔进广告布包里，嘴角上翘，“放心，免费广告，你不用差我钱的。”

季心凌扯着大嘴巴若无其事地嫣然一笑，做作地娇羞无比，“请问帅哥，你要怎样给我咨询？是单独咨询吧？人家很不喜欢有外人听人家的小秘密的。最好是有很可爱的粉色房间——啊，我自己的卧室就是粉色的，你知道的，青春期的年轻人嘛，总是喜欢粉色的氛围，很温馨烂漫的，是不是？”

那语气，又撒嗲又娇俏，可以意会到某种不可言传的暧昧。

巩小莉拚命忍住笑，见陆一鸣责备的眼光扫过来，怔怔，立即记起自己的职责，拘谨地在季心凌背后鞠躬问道：“请问客人喝点什么？茶，咖啡，或者饮料？”

季心凌不耐烦地看着巩小莉的胸牌，毫不客气地批评道：“天啦，你这么笨，幸好没有取巩莉的名字，巩莉是我最喜欢的大明星，如果你也取名巩莉，我敢保证我立马离开——我说帅哥，你这接待员应该换人啦，怎么不会看人脸色啦，我喜欢喝点什么难道还要我说吗？”

巩小莉完全摸不着头脑，怔愣住，傻傻地思考关于喝茶和自己名字的关系。

季心凌又转身向陆一鸣，那脸色变化如翻书一样快，又是满脸春风如杨柳佛面：“——哦，帅哥，我怎么没有看到你的执业证明呢，你的个人资料什么的，按照有关规定不是应该挂牌公布吗？你是黑医生吧？你是骗子吗？看你人是长得帅，可你也知道，现在人长得帅的大多是骗子，公关爷之类的……”

似乎对陌生来访者攻击性的语言听而不闻，陆一鸣礼节性地微微一笑，侧开身子：“尊敬的客人，在您的右手墙面上是我们的执业资格和证照——请问我们的接待员是否预先告知您咨询设置和收费内容？如果没有，我们现在可以就此先进行讨论。”

在她进门的刹那，她的视线就迅即扫过了挂在墙上的证照，墙角的饮水机，湖水蓝的窗帘，窗户前的书架，文件柜，放在条形茶几上的垂吊绿萝，以及套着浅色沙发套的沙发——接待室里最没品位的就是那位一直浮着虚假笑脸、有些手足无措的接待员。

季心凌微眯双眼，视线从天花板上下移，迅速掠过挂着咨询室、测评室、沙盘室、宣泄室等各种名牌的房间，落在巩小莉身上——这位可怜而呆萌的女接待员，无疑是她此时即兴表演的最佳拍档。

“遵守时间是我最大的优点，肯定不像你们这些没素质的人啦。人生啦，时间总是对每个人都很公平的对不对？你占用了别人一分钟，别人就短少了一分钟，所以，咱们要两清，谁也不能多占谁的时间。当然，我知道你这种咨询师的时间是以分钟算钱的，没关系，你就按实结算好了。给，我先付咨询费——”

她刻意强调“你这种”让人贬低和产生歧义的概念，陆一鸣注意到了来访者这点，却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情。

季心凌把一叠钞票拍在接待桌上，神情傲然。

看着客人两片不停翻飞的鲜红嘴唇，巩小莉忐忑着伸手去拿咨询费。

啪！季心凌把巩小莉胖胖的小手压在接待桌上，继续叨叨叨：“哦，话说，是收人民币吧？不是收美元或者英镑什么的吧？我最讨厌那谁谁冷不丁地假装外国人，说些什么英格里希。真的，我很鄙视这种人。我打的是四川麻将，说的川普中国话，吃的是火锅麻辣烫——”

陆一鸣站在季心凌背后，温和而礼貌地对客人说道：“女士，您请进内室？我们的预约时间到了——”

“不要叫我女士！我也不是七老八十岁啦。小帅哥，你应该叫我仙女，或者女神。”季心凌风情万种地挑逗性地拍拍陆一鸣的肩膀，扭着腰肢朝他笑笑，十四厘米的高跟鞋脚后跟优雅一转，在陆一鸣提心吊胆担心她会啪哒摔跟斗之际，她已经转身站定面向内室。

陆一鸣的肩膀轻轻抖动一下，眼睛随意地瞟了一眼墙上的挂钟，至少，客人真的很守时，预约的是上午十一时，现在，时钟哒地跳动到11时正，客人那双高贵无比的脚终于抬起。

“哼。”巩小莉忍无可忍，在陆一鸣背后气得喘粗气。

“这是我们的第一位顾客。开业两个月来的第一位真正顾客——倒水啊你。”陆一鸣回头耳语，转身踏进咨询室，却怔住了。

在他花费数月精心布置得温馨、舒适的新咨询室里，在那幅蔚蓝色大海油画下，来访者一双白色的高跟鞋扔在地毯上，人却侧躺在沙发上，长发覆盖着半边脸，印着广告字的廉价布包胡乱扔在圆茶几上面。

“女士，您……”陆一鸣轻声喊道。

侧躺在沙发上的顾客发出令人惊叹的酣声，呼——，声音如过山车一样在咨询室回荡，她，已经睡着了。

至少，是装睡着了——她用这种夸张的行为来表达对咨询的……抗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