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滚滚黄尘追弗及
词曰:
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
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
乐游原上清秋节,咸阳古道音尘绝。
音尘绝,西风残照,汉家陵阙。
在青徐官道上的一个驿所里,一位身着儒雅的公子的挥毫书下这首李太白的词作《忆秦娥》。太白此诗余纯以气象胜,‘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寥寥八字,遂关千古登临之口。后世唯范文正之《渔家傲》,夏英公之《喜迁莺》,差足继武,然气象已不逮矣。
那公子望着宣纸上隽秀的墨迹,低吟道:“箫声咽,音尘绝……”心里在想:“十年前江湖传言‘得玉箫者得天下’,一时间江湖人氏群起争夺,铲平帮明争,逍遥谷暗斗,弄得洛阳中原镖局惨遭灭门,后来金国、白莲教也来角力,那玄女赤玉箫一度显现江湖,但不久又失其踪迹,至今仍是下落不明,其中藏着什么重大秘密更是无人可知,而两百年前的靖难之役似乎与此有着千丝万缕的关连……”
驿所外,停着一列罩有黑布的囚车。秋风瑟瑟,班马萧萧,领头的军官叫道:“公子,时辰不早啦,该起程了!”
少冲与美黛子一路扬鞭南行,商量着日后隐居之事。他体内的魔毒在天浴泉中尽除,魔功自然也随之消解,渐渐恢复往日正气;但功力尚未完全复原,又带着身为朝廷钦犯的美黛子,对付寻常的武夫还行,遇着真正的高手就未免吃力了,于是昼伏夜行,避人耳目,一边打听祝灵儿等人的消息。也不知道他们有未脱困,心中不免担忧。
路上发觉有人跟踪,那人身法极快,少冲屡次回头兜截,皆被他避开。美黛子料想那人决非樱花神社的人,但又猜不出是何等人物。这日到了衮州地界,入城投店。少冲道:“这人必定再来,晚上不可深睡。”
半夜时分,少冲听到窗外有人学着猫叫,便装着呼吸平匀,微有鼾声。却听那人低声呼道:“少冲兄弟,少冲兄弟……”少冲听出是担担和尚的声音,暗喜道:“原来是担担大师!”翻身起来点亮蜡烛,开了门。担担和尚一进门忙把门关上,轻声道:“少冲兄弟,小僧有一桩事求你千万帮忙。”说着话双腿跪地,给少冲磕起头来。少冲吓得连忙搀起,道:“大师折杀晚辈了,快说什么事?”
担担和尚出屋掠上屋顶,四周瞧了瞧没人,才回到屋来道:“那日我等兵分数路,陆护法领众教徒从闻香宫大道冲下峰,死不了、刀梦飞烟花娘子及小僧四人保护教主从宫后小道掩出,谁知官军在半山腰布了陷阱,生擒了教主……”少冲闻言一惊,道:“灵儿她……她现在何处?还有陆护法、死不了、烟花娘子三位前辈呢?”担担和尚道:“混战中陆护法和小僧都被他们活捉,死不了和烟花娘子杀出了重围,但后来生死如何小僧也不得而知。”
少冲得知灵儿被擒生死未卜,心中大为不安,又问:“大师是如何逃出来的?”担担和尚道:“杨肇基把我等打囚车解往京城,说我等皆擅妖技邪术,每人泥丸宫上贴了灵符,便以为我等逃不走了,夜里看守也不甚严,小僧运缩骨功脱了枷锁。但刚前脚刚走即有人发现,便没工夫再救教主和陆护法,独自逃了出来。其后几天小僧一直跟踪押解马队,本想天晚马队歇宿时便去解救,哪知他们走脱一人,看查严了起来。一次小僧只与陆护法说了两句,险些又被捉住。陆护法要小僧来求少冲兄弟相助,倒也凑巧,路上遇见你向衮州的方向而去,便跟了来,白天不敢泄露行藏,只得半夜前来叨扰。”
少冲与灵儿情同兄妹,后悔当初没有劝谏她不当那劳什子的教主,此番押解上京必死无疑,但要从官军手中救人殊非易事,更何况自己才散了魔功,体虚力弱,前去徒为送死,不禁愁眉紧锁。这时美黛子进屋道:“救灵儿妹妹要紧,杭州日后再去不迟。”
美黛子自下山后不再戴那劳什子的面具,担担和尚路上见这女子与少冲情态亲昵,还道是自己人,未以为意,这时听出她是假扮圣姬那女子,脸色大变,指着她道:“少冲兄弟,她……”少冲忙道:“大师别急,她的身份说来话长,总之不是外人。”担担和尚望了望少冲,又望了望了美黛子,半信半疑。美黛子笑道:“以前我假扮圣姬为徐鸿儒做事,如今我已改邪归正啦,要是我帮你们救出教主,算不算功过相抵?”担担和尚有求于人,碍于少冲情面,只得将仇怨暂放一旁。
少冲又问及叔孙纥一拨人的去向,担担和尚道:“小僧听说他们碰上官军大队人马,大战了几场,无一人突出重围。四位散人生死未卜,就算尽数就义也算不得什么,小僧迟早也要跟着去的,只是教主身陷人手,这会儿也无工夫给他们收尸。”他说这话神态自若,似乎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当晚担担和尚做了一桩大案,盗取当地豪绅三百两银子,雇了辆马车,拉了一车皮货。一行人作行商打扮,各乘一匹大马,连同车夫,共是四人。午时到了维坊。担担和尚到县衙打探,得知押解马队已于巳初动身,投淄博方向去了。四人马不停蹄,急急追赶,天黑时才到淄博,城中各处客栈都已满客,只有一家“春满楼”客栈仍是红灯高挂,大门敞开。
少冲一行人刚一下马,有店伴出门相迎,牵马喂料,将行李送入行李房。店家早备上晚宴,邀三人入座,桌上佳肴罗列,海陆杂陈,极为丰盛。少冲奇而问道:“是谁点的菜?”店家道:“傍晚来了一位公子爷,说道‘夜里酉末时分会有三位客商并与车夫打这儿经过,务必好生招待’,订了酒菜便匆匆离去了。”担担和尚便问那人长何模样,店家只说是一位美少年。担担和尚道:“有人请客,白吃白不吃。”
少冲却隐隐担忧,那人知道自己的行藏,但实在想不出认识中有一个美少年,若是江湖上的朋友倒也罢了,倘若是朝廷的人设下的诡计,此时不知他用意,贸然用餐有所不妥。便道:“吃人一餐饭,便是欠了一份人情,我看还是不吃为好。”让店家撤了酒席,另点了几盘小菜。
次日向滨州进发,渐行向北,天气转凉,但见一望平畴,荒无人烟,土地龟裂,一毛不生,百姓早往别处逃荒去了。一路饥啖渴饮,日夜兼程,非止一日到了滨州,还是晚了一步,押解马队早在一个时辰前起程,往惠民方向去了。三人打尖,店家也是备好了晚宴,说是一位公子爷替三位预订的。
三人仍不领情,自行要了菜,饭罢少冲道:“二位在后缓行,我到前面打探一下,看是何人所为,有何用意。若是一番好意,理当道个谢字,若是歹意,也好有个防备。”交待妥当,上马直奔惠民。
惠民是滨州往北的一个小县,少冲一人马快,一两个时辰便到了。小县城客栈不多,少冲连问两家,均说没有一个美少年来此订过酒菜,问到最后一家“福如东海”酒家时,忽听一阵马嘶,门帘一掀,走进一位少年公子,少冲识得她是朱监军,便隐身一旁,只见她吩咐店家,说天黑时分有四人一行的行商途经此地,务必好生招待,临走时扔下十两银子。少冲心想:“逃出临清时,她曾遣龙百一借剑于我,可见对我并无恶意,若说谢我相助攻破樱花神社,却不至于一再破费请客。莫非她料知我要劫救犯人,故在饭菜上动手脚?”想了想又觉不大合理,她要在饭菜上动手脚,自可暗地使坏,又何必点明请客,让人起疑?
他又打听到押解马队在县衙歇脚,囚车便停放在县衙大院,便找了一处茶楼喝茶,直喝到更深时这才潜入县衙。官军果然看守甚紧,院内灯火通明,停放着两辆囚车,黑布罩着,巡逻放哨的兵士不下百人。少冲见押解官正是萧士仁,不想让他认出自己来,候到天明也未有下手之机,自知独力难为,只好作罢,复回客栈。
待会齐了美黛子、担担和尚,少冲先说了预订酒菜乃朱监军所为,美黛子笑道:“必是朱家小姐看上少冲君了,一路请客,咱们也要沾光。”少冲白了她一眼,道:“她是朝中贵人,金枝玉叶,怎会看上我这无形浪子?这必是她设下的圈套,至于有何用意,我也是半点琢磨不透,总之咱们别贪那小便宜就是。”又将押解马队的情形说了。美黛子道:“我有一个主意,下一次由担担大师到萧士仁房中放火,咱们声东击西,趁火打劫,待救了人,三十六计,走为上计也。”少冲闻计甚妙,道:“你这鬼灵精,连我们中国的‘三十六计’都知道。”美黛子听少冲夸赞,心中甚喜,道:“你们的《孙子兵法》、《三十六计》在我国妇孺皆知。”三人又计划了一番,以求做到万无一失。
次日押解马队到阳信并未停留,连夜到了无棣,露宿在无棣郊外。担担和尚早已备好火药、火绒应用之物,等到天色黑尽,三人便分头行动。担担和尚到萧士仁营中放火,美黛子在五里外的村庄接应,少冲则蒙了面潜入营地,待火起时救人。正值三更时分,萧士仁的营中忽然火起,烧红了半边天,众军士叫嚷奔走,营地乱成一团糟。
少冲打倒几名军士,走近囚车叫道:“灵儿,陆护法……”他扯开一辆囚车的黑罩,却见车内空无一人,大吃了一惊,扯去另一辆车的黑罩,也是无人,才知上当。这时数十个手执大刀长矛的兵士杀过来。少冲窜前避后,几个穿纵来回,打倒了二十来人。兵士中有人叫道:“少冲,是你!”少冲见是军中相识的一名参将,长手一伸已把他挟持,跟着纵身几个起跃,逃出营地,到了无人处才放下他,拱手为揖道:“得罪莫怪!”那参将道:“你要问我囚车中的人是不是?那两个犯人在滨州就已转入镖车,请镇远镖局押赴沧州了。”
少冲不敢耽搁,与他别过后到村庄与担担和尚、美黛子会齐。
少冲说明情形后,担担和尚道:“难怪在萧士仁营中没见着他,原来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了。这姓萧的倒有些谋略,不走官道、驿站,让咱们在阳信、无棣几处大兜圈子。如今咱们行藏已露,就不必再扮行商了。”三人弃了皮货马车,快马加鞭,连夜赶奔沧州。
沧州乃河北重镇,挟鲁晋之咽喉,又是官商必经之地,历来繁华。三人奔波了一日方到,城中打听镇远镖局歇脚之处,竟无一人知晓。少冲暗暗着急:“莫非是那参将骗我?再耽搁得几日,一到京城,天子脚下更难救人了。”
美黛子道:“镇远镖局必是未入城门,径到码头上船,从京杭大运河押解北上。”少冲大悟道:“是啊,我怎么没想到?”
三人急奔南运河码头,一打听,果然有船家见到镇远镖局的旗号,抬了两个箱笼上了一艘大船,这已是昨夜之事。少冲问明了那艘大船的船行号旗,也雇了艘船北上追踪。一路尽刮北风,不能起帆,少冲帮着那两名船夫划桨,船仍走得甚慢。
天黑时到了沿庄,船泊在小湾之中,船家上岸买食。是夜月白风清,秋高气爽,船中竟另有一番雅致。美黛子买来酒食找少冲赏月,少冲默望江心月轮随波而动,暗想救人之望渺茫,哪有吟风弄月的雅兴?正此时,忽见不远处岸边的垂柳下泊有一游舡。舡上灯笼高挂,照见舱中坐一白衣纶巾的美少年,正自独酌,瞧上去正是那女扮男装的朱监军。
少冲心想:“此人知道我的行止,让我在阳信、无棣几处大兜圈子想必出自她的主意。”便想过去搭话,也好从她口中套出一二。当下向美黛子言明想法,美黛子握着少冲的手道:“此人诡计多端,你要小心。”少冲点头,一跃上岸,走到游舡近前,心想:“我便假装不知他女扮男装,如此免去许多尴尬。”便拱手道:“大人好雅兴啊!”
朱监军似乎早料到少冲会来,朝少冲一笑,道:“兄台也有雅兴,到舡上同饮何如?”少冲一跃上舡,弯腰进了前舱,坐在朱监军对首。朱监军斟了一杯递给少冲,道:“这一杯谢兄台临清相救之德。”少冲端杯在手,道:“大人也救过在下,如此两不相欠,这一杯免了吧。大人指挥若定,灭倭贼于反掌之间,在下同感福德,理应敬大人一杯。”说罢将酒双手捧给她。朱监军接杯一口喝干,抿了抿嘴,道:“是么?兄台此言却是口是心非了。”她虽是男装,但情态忸怩,脸上酡红微现,灯光照映下更显娇柔。
少冲忙低下了头,心知她指的是美黛子,说道:“在下有一不情之请,大人在京中做官,能否帮在下救几位朋友?”朱监军道:“我这个监军也是混来的,其实在朝中并不做官,但我爹爹却是大大的官。不知兄台要救什么人,法犯何条?”少冲道:“我朋友都是白莲教徒,正被官军押送京城。”朱监军微作惊讶的道:“是白莲教的教主及右护法么?不行,你朋友犯的罪太大,只怕我救不了。”少冲道:“大人可知押解官军走的水路还是陆路?”朱监军抿嘴一笑,道:“我告诉了你,岂不是帮着你救你的朋友?劫钦犯乃是大罪,我与兄台相识一场,向以朋友相待,可不想害你坐牢。”
少冲起身道:“既然如此,就当在下没说。告辞!”弯腰退出。朱监军送出舱来,道:“我有一句良言相劝,不知兄台能否听得进去?兄台虽然武功盖世,未必敌得过朝廷百万大军,为救两个逆贼落得身死名败,为天下笑,却又何必?我劝兄台息了这个念头吧。”少冲道:“朝廷虽有百万大军,若非人心所向,迟早也会土崩瓦解。所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在下尽人事听天命罢了。”说这话时,已然跃到岸上,回头道:“无论如何还是多谢大人良言。”
少冲回到船中,美黛子忙牵他手问道:“如何?”却听朱监军远处叫道:“兄台若去京城游玩,可到新帘子胡同朱相国府中找我。”只见那游舡已向下游移去,渐逝于苍茫夜幕中。美黛子“呸”了一声,道:“这么快就招上门女婿了,真不害臊!”少冲笑道:“怎么?喝干醋了?”美黛子嘻笑道:“咱们少冲君攀上高枝了,我高兴还来不及哩。”少冲被她说得脸上一红,抱住她纤腰一阵胳肢,道:“还说没喝?给我看看,嘴里有没有醋味?”美黛子笑弯了腰。
两人连日来千里奔波,好久没这么亲热过,情浓处便想接吻,忽然想起担担和尚也在舱中,连忙放开了。一见大师倚槛假寐,这才松了口气,相视一笑。
次日一早便即举橹北上。这日下午船到天津港,船家收到家中口信,要他即刻回去。三人只好另雇他船,再往永定河,直航京城。三人正在岸上寻觅合适的船主,发现镇远镖局的押镖船停在岸边,到船中一看却是空无一人,甲板上有箱笼划痕。美黛子道:“看来他们趁天黑卸了镖。”担担和尚道:“也不知他们走的水路还是陆路?”少冲想了一会儿,道:“他们若走水路,必在船坞码头歇脚,若走陆路,必在驿所客栈歇脚,咱们便走陆路,快马加鞭,先一日到达京城,在四处打听。”担担和尚道:“就依少冲兄弟之言。眼下已无钱购买马匹,待小僧再去做一回案。”少冲道:“盗人钱财以为己用,这个……恐不大妥当……”他知担担和尚是个惯偷,盗人钱财视同家常便饭,但少冲秉承铁拐老侠义之风,总不能也干这偷盗营生,他怕直言刺伤大师,话说得不甚刺耳。
担担和尚一笑,道:“盗亦有道,小僧做案有三不偷、三必偷、三个理的规矩:哪三不偷?乃不偷穷苦人家,不偷良善人家,不偷贤德人家;三必偷即必偷为富不仁之人,必偷贪污搜掠之人,必偷背信弃义之人;三个理即先理后偷,不害人性命,不传房内闲话。”少冲道:“如此甚好,大师快去快回。”
担担和尚挎着布袋出去不久,就提着沉甸甸的一袋回来,连叫:“大利市!”原来他刚走出不远,便见当地码头上的税监乱立税目搜刮船客钱财,他随即来个顺手牵羊,收获颇丰。三人到马市买了良驹及干粮,即刻起程,连夜直奔BJ。一路不敢稍有停留,三日的路程两日便赶到了。
白莲教举事旋踵即灭,但散处各地的教徒却非一时可以灭尽。担担和尚连联络京城的教徒一同打听。但各处码头、驿馆、客栈问遍了,均无讯息,镇远镖局在BJ的分号也未曾接到此镖。到第三日上,有教徒打听到,乡人见过镖局的趟子手押了七口箱笼进入城东郊的潭柘寺。三人才明白,这伙人进京后未举旗号,又以五口空箱充数遮掩,以致三人多方打听不到。
三人等到天黑,径到潭柘寺外,从后院翻墙而入。寺院内竟无一人守卫,死气沉沉,似乎久无人住。前后找了几圈,担担和尚在一处门坎上发现了箱笼划痕。少冲手持钢刀,轻轻掀开了门,美黛子打亮火摺,果见屋内放了七口箱笼。
少冲心生疑窦,怕是敌人的空城之计,叫美黛子站退一旁,用钢刀缓缓挑开箱盖,却见箱内空荡荡的。七口箱笼一个个挑开来,均无一人。担担和尚眼尖心细,在箱笼里找到饭粒,道:“这七口箱笼皆有饭粒,饭粒未干,看来都装了人,并且转走未久。”少冲道:“咱们一路上都只听说两口,怎么一到京城变成了七口?莫非叔孙前辈他们也被捕了?”担担和尚点头道:“官军分头押解,让咱们救不过来,也在情理之中。”少冲大感忧心,灵儿若已被押入天牢,自己纵有三头六臂,也难救她。
美黛子道:“此地不宜久留,咱们先回寓所再作计较。”
少冲别无奈何,三人正欲出屋,火光照见角落里矮几上摆着一局象棋,棋子散乱,有的不在棋盘上,有的不在线上,只有红方一炮放于中路,将着黑方的老帅。担担和尚埋怨道:“这局棋黑方死于中宫炮,咱们都快累死了,他们还有心下棋。”少冲一听“中宫炮”三字,喃喃自语道:“中宫炮,中宫炮,反过来是‘炮宫中’,莫非有人暗示,犯人已被送中宫中?”本来重犯该押往法司审判定罪,怎会押到皇宫之中?少冲自知念头荒唐,想是别人随便下的这一局棋,不见得有何暗示,便也没在意。
回到寓处后一连几日,担担和尚派出去的人回报刑部、北镇抚司并未收到白莲教的钦犯,法场上处决的也无白莲教徒。
美黛子见少冲愁眉不展,茶饭不思,便对他道:“你新交的那个朱姓朋友,说不定能帮你一忙,你何不去问她?”少冲心想:“朱监军定然不会相帮,但诸路不通,不妨一试。”便到街上备了礼物,请人写个帖子,一路问到新帘子胡同,只见朱府高墙峨楼,甚是气派。到门前投上帖子,便有人来请。刚至中门,里面迎出一翩翩少年,向少冲拱手为揖,笑容可掬的道:“兄台真乃信人,快请快请!”
少冲不知为何,一见到她笑便觉心慌,不敢与她目光相接,低着头到了客厅坐下。小婢献上茶来,朱监军道:“兄台远道而来,舍下没什么好招待的,西湖龙井驰名天下,其中尤以狮峰龙井卖价奇高,前些时日我专程去杭州购来几斤,便请兄台一同品茗。”说罢掀开官窑脱胎填白盖碗,先用盖碗把茶叶刮了刮,再端起大大的呷了一口,抬眼瞧着厅前一栊翠竹,晃着头细细品味,说道:“香茗可以清心,翠竹可以悦目,此足以解忧而无须杜康了!”
少冲此时哪有闲情与她品茗,要说的话却又觉难以启齿,心下急切,当真如坐针毡,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朱监军道:“你看这茶芽被沸水泡过,似睁开只只蟹眼,若百灵吐舌,个个悬香,更似一群翩翩起舞的仙子。龙井茶虽好,也要好水泡煮,好壶、好碗相配,否则便如大英雄娶了个丑媳妇,好生别扭。”说罢掩口大笑。
少冲听她由庄而谐,突然开起玩笑来,那“大英雄娶丑媳妇”似乎另有所指,不禁心中有气,却又不便发作,说道:“在下今日冒昧拜谒,是有一事相求。”朱监军道:“你不用说我也知道,你想知道白莲教钦犯的下落是不是?兄台若能品出些道道来,说不定小弟一高兴,还能帮你疏通关节,救出你的朋友。”
少冲大喜,忙拱手称谢。朱监军道:“兄台不必‘大人大人’的叫,我姓朱,双名华凤,兄台直呼贱名罢了。”
这朱华凤便是当年的“凤姐儿”,其母田妃怀她之时被郑贵妃借故逐出皇宫,江湖卖艺,四海漂泊,后来神宗驾幸洛阳福王府,得以父女相认,把她带回京中。其时郑贵妃尚在,神宗怕引致争端,便把她寄在时任国子监祭酒的朱国桢家中,封为晋宁公主,格外恩庞。朱国桢也是朱姓,平日与朱华凤祖孙相称,外人只道她得皇上眷顾垂青,岂知她是皇上亲女?
少冲细细的呷了口茶,道:“大人这茶恐怕不是真的西湖龙井。”朱华凤道:“哦?这是为何?”少冲自小在西湖边长大,武太公也常与逸士高僧论茶,龙井茶真伪自是一看即知,便道:“龙井茶叶光、扁、平、直,叶细嫩绿黄,手感光滑,一芽一叶或二叶,芽长于叶,芽叶均匀成朵,不带夹蒂。最好的狮峰龙井,其明前茶并非翠绿,而是有天然的糙米色,呈嫩黄,体表无茸毛。因其价昂,茶农会过火炒制而使叶色变黄以假乱真。真狮峰匀称光洁、淡黄嫩绿、茶香中带有清香;大人的狮峰茶香带炒黄豆香,全然没有真狮峰馥郁鲜嫩的香味。”少冲这一番茶论娓娓道来,说得朱华凤连连点头。
朱华凤道:“兄台鉴茶高论,小弟佩服。精茗蕴香、借水而发,咱们品了茶,再来品水。水以清、轻、甘、洁为美,尤以轻、甘乃水之自然,独为难得。饮水思源,不知兄台能否品出这茶水的来源?”少冲心想:“煎茶用水不外乎泉水、井水、河水,更好的是雨水、雪水、露水。”细细品了品,只觉水味轻浮,却辨不明是何来源,口上道:“多半是隔年蠲的雨水。”却见朱华凤抚掌笑道:“小弟曾闻:‘茶性必发于水,八分之茶,遇十分之水,茶亦十分矣;八分之水,试十分之茶,茶只八分耳。’小弟的茶虽是八分之茶,水却是十分之水。隔年蠲的雨水那有这样轻浮,如何吃得?我这茶水是从千里之外的天山取的冰块,水味醇厚甘美,那才配得上龙井极品,较之寻常的井水泉水,不可相提并论。”
少冲道:“大人的天山雪水也算不上十分之水,龙井茶出自龙井古寺,寺中有井,为龙泉井,水甘冽清凉,故以龙井泉水泡茶上好。”朱华凤先前笑得极为得意,听了少冲之言,点头干笑了两声,道:“如此说来,小弟一直饮的不是正宗的龙井茶?好,咱们不说茶,来说茶具。”说着话左手端起一个有耳的杯,右手端起一把紫砂壶,道:“兄台可知这两件茶具是何名目,有何来头?”其实少冲于茶道所知甚少,也仅限于乡里的龙井茶,还是在归来庄跟着武太公宴客时听来的,见她问起茶具的名目来头,只得摇头。
朱华凤又得意起来,指着那耳杯上的款识道:“这‘斝瓟匏’三个隶字料想你也不识,后面是一行小真字:‘晋王恺珍玩,宋元丰年四月眉山苏轼见于秘府’。”又指着那紫砂壶道:“这把石桃壶泥出宜兴的紫砂陶,诗画印款亦出名家,小弟敢以人头担保,绝非赝品。”
少冲看了看那茶壶,道:“在下见识浅薄,不能断定是不是赝品,不过这壶嘴有些失当,恐怕出水不畅,中看不中用。”朱华凤略惊道:“是么?”便命下人取来茶饼,捣取一勺入壶,再以沸水冲泡,几粒很小的珠茶,到得壶中,均变成大叶,果然堵住茶嘴,倒出来的水时断时续。气得朱华凤推开茶具,喝令下人收去。
少冲笑道:“喝茶乃清心养神之事,大人又何须为一件不中用的茶壶动气?”朱华凤道:“哼!总之是你惹我不高兴,要从我口中问出你朋友的下落,嘿嘿,我偏不说……”少冲不想多有耽搁,手腕疾翻,已搭上她左手脉门,低喝道:“你不说,在下可要得罪了。”朱华凤只觉全身酸软,轻叫出声。厅上仆人、奴婢都投目过来,有人惊叫道:“不要伤了我家小姐!”少冲一听“小姐”二字,觉得抓住手腕甚是无礼,急忙放手,就在此时,朱华凤手腕一翻,摸出一柄乌金匕首,猛刺少冲咽喉。少冲使出武当派的“童子摘梅手”夹手夺过。哪知此女反应奇快,匕首一失,又掣出一柄分水蛾眉刺,直点少冲眉心。
少冲暗道:“官府歹毒,连官家女子也是如此。”挥出一掌,立将她的分水蛾眉刺震飞,插在厅柱上,刀柄兀自颤动。朱华凤失了分水蛾眉刺,一扬手,袖中飞出三枝袖箭。少冲立即仰面避开前面一枝,飞脚踢翻桌子,挡住了后面两枝,他与朱华凤相距仅一桌之遥,躲得稍慢,性命难保。
他手中抄起一根桌腿,将拥上厅的数名家将打倒,几个闪身已到朱华凤背后,手指虚按在她喉咙上,威吓她道:“快叫你的手下退开,否则……”朱华凤只得乖乖的命令道:“你们都退开!”少冲逼着她一步步走出府门,众家将怕伤了小姐,不敢逼得太近。少冲一出府门,将朱华凤穴道点了,抱在臂弯里,几个起落,已在数十丈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