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借刀杀人方高明
沈婆婆怕邢红棉找她算账,不等她穴道解开,便自早早离去。少冲等到四肢渐能活动,撑着身也出了庄子。而司空、邢红棉等人兀自昏迷未醒。
少冲知苗岭一带泉水都有蛊毒,一路上滴水未沾。这一日到了一个小镇,便到酒店讨口水喝。掌柜的心眼好,将客人吃剩的饭菜施舍给他。
少冲蹲在角落吃完,正要离去,一抬头,望见酒楼上临窗坐了一桌人,饮酒正欢。座中人无一不识,竟是“酒鬼”秦汉、何太虚及师父铁拐老。他大是惊奇:“师父怎么跟秦汉同桌而饮?”又想何太虚为人奸险,师父可别上他当,连忙大叫道:“师父,徒儿在这儿!”连叫三声,哪知师父只向下望了一眼,并不理会。
不久三人自酒楼出来,何、秦二人骑马,铁拐老在后一瘸一拐跟着。
少冲急步上前扯师父袖子,道:“师父,你不认得徒儿了么?我是少冲啊。”
铁拐老望着少冲,说道:“你不认得徒儿,我是少冲。”说话一字一顿,大异平常,望向少冲的眸子也黯然无光。
少冲一想这个眼神在黎镖师的眼中看到过,后来又在马啸风的眼中看到过,一件极可怕的事浮上心头,不禁退了几步,呆呆的看着铁拐老。
何、秦二人按辔驻马,面带诡笑。
少冲泪水在眼中打转,欲哭道:“师父,你怎么了?”
铁拐老突然暴喝一声,身形陡闪,铁拐打在何、秦二人所骑的马身上。二马受惊立奔。少冲身子一轻,已被铁拐老挟着向另一个方向疾奔。远远的听见何太虚叫道:“老家伙发狂了,啊,不对劲……”不久马蹄声转回,显是二人追了上来。
铁拐老专走崎岖的山路,转了几个弯,已看不见了二人。这里山高林密,二人一时倒难找到。铁拐老见有个山洞,便进到洞来。
少冲喜道:“师父,我还以为你中了‘脑神蛊’呢。你没事就好。”
铁拐老道:“冲儿,你不要说话。事在紧急,我须照为师所说的做。”
少冲见师父从未有今日这般严肃,不敢再问,答了声:“是!”
他听铁拐老道:“凝思默坐,心空万虑。”当即盘腿坐立,气沉丹田,心不外想。又听铁拐老道:“背出‘正气功’口诀。”
少冲背道:“逝水滔滔日夜流,堪嗟世事水中沤。散而忽聚浑无定,绝处逢生亦有由。但养知能存正气,莫图侥幸动邪谋。礼门义路儒家事,齐治须从身内修。”
铁拐老道:“背出养气口诀。”
少冲背道:“先养浩然正气。浩然之气可以养正,养正可在辟邪。浩然之气正大至刚,以直养无害,则塞乎天地之间,配义与道,无是,馁也。是集义所生者,非义袭而取之也。行有不慊于心,则馁也。浩然之气,苟能充之,足以保四海;苟不充之,不足以事父母。养气,以仁义礼智信为四端,尤以仁义为重,舍生取义,杀身成仁。”
铁拐老道:“‘正气功’的最高境界?”
少冲道:“仁义无敌。”
铁拐老道:“很好!这些话不但会背,还须践行。学海无涯,行者无疆,你要时时反求诸己,不可丝毫自满。你之前练的功法与我‘正气功’同根同源,故而你多少有了‘正气功’的根基,但离真正的高手还差得甚远。现下为师为你打通任督二脉。”说罢双手按在少冲后背。
少冲便觉内息自会阴穴往脊柱末端的长强穴冲撞。两穴相距不过数寸,便一属任脉,一属督脉,这道难关自是极能打通。铁拐老以积数十年精纯内力强行冲突。连撞数次,终于打通。
少冲只觉丝丝热气自长强穴、腰俞、阳关、命门、悬枢沿脊椎上升至脊中、中枢、筋缩、至阳、灵台、神道、身按、闻道、大椎、盛门、风府、脑户、强间、后顶而至顶门的百会穴。变作一股凉气从额、鼻、唇下来,通到唇下的承浆穴,进入任脉。过人体正面,下行廉泉、天突、璇玑、华盖、紫宫、玉堂、膻中、中庭、鸠尾、巨阙、经上中下三脘至水分、神阙、气海、石门、关元、中极、曲骨,又回到会阴穴。如此行完,算是一个周天。顷刻之间,那内息又循此路线在少冲体内走了七八遍,少冲只觉浑身通泰,畅快无比。丹田内真气充盈,欲聚则聚,欲散则散,收放自如。
铁拐老收掌调息,已是汗流浃背,说道:“为师现下传你以‘正气功’为根基的‘随心所欲掌法’。随心所欲掌易说不易学,有招亦无招……”
少冲听师父说话有气无力,似乎长途奔跑后精疲力竭一般,忙道:“师父,你累了。这掌法以后再学吧。”
铁拐老道:“来不及啦。师父恨不得把为师所有功夫都一古脑儿传给你。你记住了,所谓有招,掌出开天地,裂鸿蒙;所谓无招,掌法没有定势,如意所之,率性而为。孔老夫子曾言:‘吾三十而立,四十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以虚击实,以无胜有,从心所欲不逾矩,这便是‘随心所欲掌法’的最高境界了。你明白么?”
少冲似懂非懂,还是点点头。
铁拐老又道:“为师再授你‘英雄二十字诀’,你记好:‘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此之谓大丈夫。’你务必以天下为己任,‘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无道,以身殉道’,做一个顶天立地的英雄好男儿……”
说到这里,洞外忽响起刺耳的哨声。铁拐老闻声立即烦燥不安,取出一枝红箫交给少冲,道:“你答应为师做两件事,一是把这枝箫交还铲平帮,二是去鹤鸣山向真机子报讯,说有人要刺杀他。为师死后,你务必把为师尸体火化,骨灰洒于天地之间……”
少冲越听越是心惊,道:“师父,你长命百岁,日子还长着呢……”却见师父抱着头,似在忍受极大的痛苦,伸手去触他。铁拐老身子一抖,狂叫着向洞外奔去。
少冲知外面便是秦汉等人,隐隐觉得什么不妙,纵身欲追师父。哪知这一纵,浑身不知从哪里冒出无数股真气往百会穴撞击,立即昏倒,人事不省。
原来那日铁拐老孤身进入牛皮大箐,秦汉等人突然止步,邀他到辛达罗所居的十八峒喝酒。铁拐老被他识破,也不畏惧,跟了他们去。
那十八峒漫山都是洞穴,住的都是生苗。到了辛达罗所居的洞室,辛达罗却不在,秦汉自居主人,令两个金毛狒狒献酒,酒器是人的头盖骨,酒也鲜红似血,腥味刺鼻,众人都不敢喝。
铁拐老怕久了少冲出事,二来不明箐内底细,怕秦汉设置了机关,便辞了出来。不见了少冲,寻找中遇到崆峒派的何太虚。铁拐老不清楚他的为人,同到酒店中喝酒。哪知何太虚早已与秦汉勾结,在酒菜中下了脑神蛊。等到铁拐老发觉时,蛊已入大脑。他一面用内功镇住蛊虫作祟,一面却佯狂装疯,显得中蛊已深,让秦、何二人放松警惕,好寻机逃走。
马啸风时而清醒,时而糊涂。有一次清醒时,托铁拐老带玄女赤玉箫逃走,此后不久在一次发病时暴死,成了一具僵尸。
铁拐老从秦汉那里偷到玉箫,藏在身边,而秦汉一直浑然不觉,只是叹惜而已。直到少冲出现,铁拐老将毕生功力传了与他,以免成了秦汉傀儡替他害人。他本想传功后自杀,哪知功力失后已压制不住脑神蛊,秦汉的哨声又恰在此时响起,一时发狂,失了理智。
少冲梦中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如鹏飞天际,自由翱翔。欲东则东,欲西则西,十分畅快适意。所见山川风物,无不真切在目,最怪的是睁开眼时,幻象犹在眼前,但心灭象灭,一加存想,立又重现。
他觉得有趣,闭上眼想了一会儿,忽想起师父,叫了声:“师父!”跳了起来,见自己置身一间土屋中,眼前背立着一个汉子,心想:“糟糕!必是被恶人谷的人捉住了。”他却未觉身上有任何异样,正欲说话,那人转过身来,见是关中岳,又惊又喜道:“是关大爷!”
关中岳微奇道:“你识得我?”
少冲见他左臂缠着绷带,道:“关大爷,你受伤了?”
关中岳道:“受伤算是侥天之大幸了,若是被恶人谷的人捉住,变成一具行尸走肉,要活不成,要死不能,那才悲哉哀也。”
少冲问起师父铁拐老去向,及自己如何从山洞到了这里。
关中岳神情阴郁的道:“小兄弟可知道中原镖局灭门的事?江湖上都道是铲平帮做下的,关某起初也这般认为。在回汉中途中,无意间见到秦汉赶着中原镖局黎镖师的尸体,想起传说中苗疆蛊术有‘蛊浸’之法,可种蛊于人体内加以摆布,料中原镖局灭门与恶人谷必有牵连。便追踪到苗疆来打探究竟,后不慎被其发觉,险些性命不保。拐老带你进那山洞时,关某恰藏在附近养伤,后见‘酒鬼’秦汉跟了来,在洞前徘徊了一会儿,然后走到一棵树后藏着,关某想知他捣什么鬼,便也藏在隐蔽处偷偷的瞧着。不久崆峒派的何太虚、茅山派的松云道长、点苍派的司空图也来了,关某见他们对着山洞指指点点,然后那秦汉吹起竹叶哨,拐老从山洞冲出来,何太虚空手上前与他相斗,只几回合,便一掌把拐老打瘫在地……”
少冲听到这里,心中一痛,道:“那牛鼻子不是师父对手,该是师父一掌把牛鼻子打瘫在地,你说错了,你说错了……”
关中岳摇摇头,道:“我没说错,当时拐老似乎毫无力气,瘫在地上好半天没起来。松云道长、司空图都大赞何太虚是‘天下第一掌’,又说拐老徒有虚名,唉,他们没看出来,这是恶人谷的‘蛊浸’之法。”
少冲惊道:“蛊浸之法?”他曾听辛达罗说过,他创出此法,使南宫破败以前的属下如傀儡般受他驱使。
关中岳说道:“小兄弟,你师父多半中了恶人谷的蛊,连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手足皆受人摆布。”说这放话时双眼流露出悸然的神情。
少冲本来已有此料,听了关中岳的推测仍不愿相信,说道:“我要去找师父……”说着话欲冲出屋去。
关中岳一手拉住他道:“你到哪儿找去?”
少冲眼中有泪,道:“师父,师父在哪里?关大爷你快告诉我!”
关中岳道:“你师父在秦汉手中,至于秦汉带他去了哪里,我也不知道。”
少冲颓然坐倒,不住的道:“怎么办?怎么办?”他以前随着师父浪迹江湖,遇着事有师父出头,最后总能解决,如今师父不在了,只觉做什么事都阻难重重,寸步难行。
关中岳道:“你师父的掌法天下知名,他既为恶人谷收服,助纣为虐,为虎作伥,在江湖上掀起的波澜必当不小。”
少冲道:“你说我师父为恶人出去乱杀好人?”关中岳叹道:“如今连铁拐老、华山派的丁向南掌门、白若霜女侠都成了恶人谷的爪牙,以后定还有更多人步其后尘,邪长道消,长此以往,不知武林会变成个什么样子?”
少冲才知原来那日袭击关中岳的正是华山派丁、白二人,并非恶人谷的人假扮;南宫破赠自己三粒驱蛊灵丹,想来也是预料师父会中此道,自己却悉数救了别人,到头来师父中蛊却无药可救了,不禁后悔不迭。当下拉着关中岳的手道:“不可以,师父只杀恶人,不可以杀好人的。关大爷,你有什么法子救我师父?”
关中岳摇头道:“据我所知,当世还无人能破解‘蛊浸’之毒,要让你师父不去滥杀无辜,除非,除非……”
少冲急道:“除非什么,你说啊!”
关中岳道:“除非咱们先杀了你师父。”
少冲闻言,惊得退步坐在床沿上,喃喃道:“怎么可以?怎么可以?”他虽无从得知师父如何被秦汉种了蛊,但想到“大骗子”何太虚与秦汉勾结,不用猜也知是他设计算计师父,不禁自责起自己来:“少冲啊少冲,你要是早提醒师父提防牛鼻子,师父也不会中牛鼻子算计了。”后来甚而怪自己无能,不能为师父做一点儿事。念及此,想起在山洞中师父曾交待自己做两件事:一是把玄女赤玉箫交还铲平帮;二是去鹤鸣山向真机子报讯,不禁跳了起来,道:“糟糕!”
关中岳道:“什么?”少冲便把师父交待自己做的事说给他听。关中岳道:“铲平帮总坛远在太行山,不必急在一时,倒是第二件事在紧急。武当派真机子在鹤鸣山祭祖,定在本月十九,今日已是十四,得抢先一步赶去报讯。”他怕恶人谷会向武当派下手,真机子若无防备,必中恶人谷的算计,则武林正道更是岌岌可危。
两人即日起程,一路上风餐露宿,足不停步,投鹤鸣山而来。
鹤鸣山在四川境内,青城山之北六十里,武当派开派祖师张三丰逝于此,葬在迎仙阁。两人到了鹤鸣山,遇人一问,都知武当道士大举在此祭祀张三丰。未到八卦台,已闻钟磬声悦耳,沿路都有武当道士设卡盘查。关中岳向一道士道:“在下铁枪门掌门关中岳,有紧急要事求见贵派掌门,烦通报则个。”
那道士道:“掌门师叔难以脱身会客,关掌门要观礼,便是此处了。”无论关中岳如何说,那道士总是不让两人去见真机子。
争执中关中岳忽向八卦台大叫道:“真机子道长,关中岳有事求见!”他叫了两声,声音虽大,仍被钟磬声淹没了。但不久即有知客道士过来,说是掌门有请。
关中岳带着少冲到了八卦台。真机子问道:“两位有何在事?”
少冲见那真机子头戴七星道冠,身着八卦道袍,颏下一部美髯,一根火红丝绦系在腰间,生得仙风道骨,仿佛画中的神仙。
关中岳正欲开口,少冲忽见真机子身旁便站着何太虚,惊得一拉关中岳袍摆。关中岳没能会意,向真机子说道:“关某此来是向道长报讯的,有人……”
真机子一捋美髯,道:“有人要寻贫道晦气,是么?”
关中岳讶然道:“道长知道了?”
真机子微微一笑,指着旁边的何太虚道:“何掌门也这么说,看来真是有人要取贫道这颗人头。”
这一下连少冲也感惊奇,但不久便明白:“这是何太虚假意示好,真机子才不会防备他,其实要取真机子人头的不是别人,而是何太虚。这就如同汤剑鼎带头围攻王姓老者,褚仁杰假装好人救他。”但这话他不敢说出来,只是一个劲的扯关中岳。关中岳仍未领会,却问少冲道:“小兄弟,你要说什么?”
真机子问关中岳道:“这位小兄弟是关兄何人?”
何太虚答口道:“他是铁拐老的弟子。”
少冲心想:“早知道你会认出的。认出便认出,我少冲也不怕你。”
真机子道:“贫道去年曾邀铁拐老前辈于十一月初三亲临敝派解释误会,可是令师逾期不至,让各大门派掌门空等了两天,是令师抽不开身,还是没把咱们瞧在眼里?”他和颜悦色,说得委婉,却大含责怪之意。
少冲双手乱摇道:“不是,不是,师父……”他一急,却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这时真机子起身步向祭坛,原来已到祭祀时辰。真机子在祭坛上仗剑步虚,咿咿呀呀的唱着,坛下乐声大作,群道一起附和。
关中岳游目四望,不知是否真有刺客来。
少冲心想:“你们都在防备刺客,却不知刺客便在眼前。”他望了一眼在旁观礼的何太虚,心想:“我只是猜测,无凭无据,说出来别人也不会相信。”
那边真机子祭一阵歇一阵,眼见着日落西山,忽然一阵怪风吹来,卷起香炉中的香灰,众人都难以睁眼。真机子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两人,各执剑刺向真机子。真机子一个飘身退开,十来个道士挥剑上前接住。真机子细瞧那两人皆蒙了面目,其身法颇显老态,年纪当是不小。
群道喝问来者何人,两人都置若不闻。真机子越瞧越是奇怪,两人所使的乃是“两仪四象剑法”,出自茅山一派,并且功底颇为浓厚,就是现今的茅山派掌门也未必到这地步,显是派中的老前辈,再瞧一会儿,不禁叫出声道:“是‘阴阳二圣’!”忙叫住手。
群道听见掌门喝止,便住了手中的剑。蒙面二老却并不罢手,执剑仍向群道挥刺。群道虽不还手,却也不让二老靠近真机子。
真机子道:“阳公,阴婆,贫道不知何处得罪了二位前辈?五宗十三派共属武林正道,同气连枝,有什么话坐下来不好谈,非要刀剑相向?”
阴阳二圣却大叫道:“杀了你!”向真机子冲了过来。群道举剑格挡,就听相继两声惨呼,阳公、阴婆倒地抽搐,狂喷鲜血不止。
群道吓了一跳,还未明白怎么回事,已见二圣眼皮上翻,挺着不动。有人探了二圣鼻息,只是摇头。群道面面相觑,自是奇异不已。
真机子尚未回过神,忽听有人叫道:“又有刺客!”群道又骚动起来。果然又有两人杀进场中,也是一男一女,只是未蒙面目。真机子只一眼便认出是华山派两位当家的,暗自奇怪:“武当与茅山、华山皆无宿怨,何以两派在同一日都来寻自己晦气?”
场中只有关中岳、少冲两人明白,茅山二圣、华山派丁、白二人都是秦汉的傀儡。
真机子怕他们又如茅山二圣那般自毙,便命人将丁向南、白若霜制住。
丁、白二人如中了邪一般,所使的华山派武功已完全走样,自不是武当群道对手,不久即被制服,带入八卦台。
真机子命屏去闲杂人等,只剩下何太虚、关中岳等几人。他先掀开丁向南衣襟,瞧见他周身大穴皆显出红斑,望了一眼何太虚,显出不解的神色。
何太虚道:“这是中了苗疆的蛊毒。”拿出两粒红丸,说道:“此丸可解蛊毒。”说罢各喂入丁、白二人一粒,再在二人后背运掌,催发药效。
不久二人都沉沉睡去,真机子命人看着,至于如何处置茅山二圣的尸体,倒是颇费周章。祭祖大典未毕,只得权且停放亭中,待茅山派的人前来领尸。
真机子才抛开诸事,重登祭坛,唱了一会儿,又听东北角起了风波,不久平静。
真机子未予理会,直到祭祀大典完毕,已是深夜。群道忙着收拾仪仗、祭品,真机子怔忡不定,老觉右眼跳个不停,便问起那会儿出了何事,弟子邓继贤道:“有个老叫化儿疯疯颠颠的闯进来,被弟子们拦住了。”
真机子打个激灵,道:“老叫化儿?他人呢?”
邓继贤道:“其时天黑,乱中也不知谁把他杀死了。死了个疯子,弟子们也没在意,便把他弃于荒野……”
真机子一惊而起道:“大事不妙了!”命人打灯去瞧那老乞丐死尸,照见他蓬头垢面,衣不蔽体,浑身是血,已难辨面目。上前揭开他的乱发,擦净了脸,认出是风尘丐仙铁拐老,心中所料不幸而中,一惊而退,望着众弟子,双手抖个不停。
忽听有人大哭着扑向老乞丐尸体,叫道:“师父……”正是少冲。他与关中岳本想等着天亮才离去,半夜听人说死了个老叫化儿,少冲一急,奔了过来,看到的正是师父的死尸,刹时间只觉天塌地陷一般,抚尸大恸,哭了多时,几名道士来拉他。他突然一扭身冲向真机子,抓打真机子道:“是你杀了师父……”惊得众道士把少冲按在地上。
关中岳劝解少冲道:“小兄弟,你师父中了恶人谷的蛊毒,可不能怪真机子道长。”
少冲明知如此,但仍无法原谅武当道士,愤然骂道:“牛鼻子都不是好东西。”
真机子命人把铁拐老的尸体也抬进八卦台,对少冲也好言相劝,待少冲情绪平定后,请关中岳到僻静处,问他何以知是恶人谷下的蛊。关中岳便将追踪秦汉所见种种述与真机子。
真机子听罢,道:“世上真有‘蛊浸’之法?当真不可思议!贫道与这姓秦的素不相识,这其中必非因于个人恩怨,乃是他蓄意挑起武当派与其他名门正派的纷争,以削弱武林正道。”
关中岳点头道:“道长所言甚是!那南宫破败招纳恶徒,参与争夺玄女赤玉箫,其志必定不小。”
真机子望着沉如磐石的夜色,道:“如此至邪至恶,若不及早铲除,来日必为祸江湖。”说这话时,真机子眼中放出坚毅的光芒。
少冲一直呆在铁拐老的尸体边,哭累了睡,睡醒了又哭,半睡半醒中梦到的尽是师父平日对自己的好,如此直到五更天,忽听到何太虚的声音道:“小野种,你师父死啦,看你还怎么神气?”
少冲领子一紧,已被人提在半空。他以前对这牛鼻子有所惧怕,现在却只有愤恨,只觉浑身燥热难当,体内任督二脉所主大穴真气鼓胀,当下奋起全身劲力向他肚腹拍去一掌。
何太虚啊的一声,扔下少冲,捧着肚腹,似甚痛苦。
少冲泄了掌力,浑身通泰了许多,再欲上前,何太虚忽大叫道:“有刺客,快来捉刺客啊!”立有数道士叫道:“哪里有刺客?”灯火四起,脚步声向这边而来。
少冲心想君子报仇十年不晚,牛鼻子都是一个鼻孔出气,不能被他们抓住了,当下背起师父尸体,向山下快步而奔。
少冲练过铁拐老的传授的“莲花落”,辅以“正气功”为根基,已臻轻功中的上乘。他一发狠劲,全身四肢百骸中钻出无数股热气,直冲丹田,身子一轻,健步如飞。
但武当道士中也有身怀绝高轻功之人,不久数名道士呼喝着追了上来。少冲一个劲的乱跑,发现到了一处悬崖,已无去路。
武当派众道士也都停步,邓继贤认出他是铁拐老的弟子,叫道:“小兄弟,你师父不幸而殁,咱武当派掌门师父与诸弟子同感哀悼。你快放下拐老的尸身,咱武当派自当向丐帮做个交待。”说着话向他走来。
少冲道:“你不要过来,他是我的师父,不要你管……”一步步的退身,忽然脚底一空,从悬崖处坠了下去。
他掉下后,落在一个斜坡上又滚下,也不知滚了多久,迷乱中脑袋碰在一硬物上,立即昏去。醒来时天已大亮,兀自紧抓着师父的尸体。
他眼中已无泪水,心中已无悲伤,找来薪火,从师父身上取来火石火绒,把师父尸体焚化了,灰烬用衣幅兜起来,边走边洒。
他心中认为,是自己害死了师父,自己活着唯一要做的事是践行师父的遗训,做一名真正的侠士。他一摸玄女赤玉箫还在,辨明方向,投北而去。
这一日到了一个小镇,名叫太平镇。
少冲到一酒店前行乞,店老板施舍了碗干饭,叫少冲吃了速速离开。少冲见店中冷冷清清,店老板、掌柜、伙计过一会儿便往店外看去,神情惴惴,似怕什么人到来。他暗自奇怪,却也没怎么在意,端着碗蹲在一边吃起来。
这时从门外进来两个汉子,一落座便大呼小叫上菜。与少冲当面的红脸膛短髭的汉子道:“大哥!木爷他们来不来?”背着少冲那人手条势示意他小声说话,只道了句:“快了,天色还早嘛。”
伙计摆上菜蔬,盘中尽是素的。又从门外来了五人,迳走到那两人座前,当中一矮小汉子双手在胸前交叉,十指上翻,并作花开放状。
那短髭汉道:“外面景况如何?”矮小汉子道:“外面风轻云淡。”短髭汉又问:“莲花长势如何?”矮小汉子道:“含苞的、已开的全已会齐。”短髭汉又问:“你们采莲人呢?”矮小汉子道:“戴笠荷锄归!”短髭汉道:“好了,你们先去吧。”
少冲听了心想:“这是说的什么?”他曾听师父说起江湖黑道上的事,料是他们接头的切口。
才来的五人便即出店。先来的两人匆匆吃了些也要出门,伙计上去要帐,说道:“两位爷儿,我们小本生意,好歹给几个。”那短髭汉道:“给什么?”另一人道:“这个给你!”扔给伙计一个小钱袋。
伙计接过一看,眉开眼笑的道:“要不了这么多。”
那人笑道:“全给你了。”说罢同短髭汉大步而去。
那伙计欢喜过望,连叫几声“财神爷好走”,再向钱袋看去,立即愁眉哭脸道:“明明是一袋银子,怎么变成了石头?”
掌柜、厨子一听,凑过去看,果是一袋石子儿,都道:“你看清了没有?”“是不是遇到鬼了?”
店老板道:“算是蚀财消灾,你们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众人散了,都当什么事也没发生一般。
少冲见店老板不敢追那两个吃白食的,但也没兴趣去索解,吃罢上路。他到大街上问路,寻了半天,也没见一个人影,大白天的各店铺早早关门打烊,街上更是一个行人也无,就是鸡鸣犬吠之声也难听到。偌大一个镇甸,竟如一座死城。
正想转回去问那饭店的人,忽见街头走来一老一少两个农夫,老者肩头扛一根鹤嘴锄,年少的身后牵着一头青牛,他走上前唱个诺问道:“请问大伯、大哥,去太行山的路怎么走?”
两人闻言一对视,脸上神情甚是怪异,也只是一闪而过,随即朝前行去,对少冲毫不理会。
少冲跟上前又问了一句,那年少的骂道:“臭叫化儿,给老子滚开!”
少冲愕然止步,心道:“不知道说一声便是,凶巴巴的作甚?”听他口音似是山西人,却刻意打着川腔,不禁有些奇怪。
少冲回到那个饭店,不禁叫苦,原来那店也关了大门。上去拍打了许久,也无人来应。
这时天边乌云蔽空,天色大黑,街上落叶无风自起,远处隐有敲锣打鼓之声,空中飘下无数红纸包、纸元宝。
街上商铺皆关门闭户,偶有几个行人也是行色匆匆,见了红纸包皆远避而走。少冲心中好奇,上前拾起开看,吃了一惊,纸包中竟是数张冥纸。
少冲来到一间杂货铺,正见着老板关门打烊,忙上前打了一个肥喏,求借一宿。那老板倒也好心,将他带到柴房,施舍了一碗白米饭,告诫道:“晚上务必紧关柴门,听到任何异响皆不可理会。”
少冲见那店老板脸色怪怪的,心想这镇子有股子邪气,不是久留之地,只待天亮了离开这里。
半夜忽被一个女子的尖叫声惊醒,他忘了店老板的告诫,翻身开门冲出。到了后屋,恰见店老板怔怔的站在当中。从床上棉被中探出一个少女的头来,眼神中流露出惊恐之色,额头上的刘海儿少了一绺,掉在了地上。
少冲正在奇怪之际,屋顶上跃下一个老道士,向店老板问道:“如何?”
店老板指着地上道:“遵照道长所教,用犬羊血破了妖法,小女无恙。”舌头打颤,兀自心有余悸。
少冲顺店老板手指看去,地上躺着一个持纸剪刀的泥人,长不过三四寸,形状似垂髫的童子。
老道士点了点头,看了少冲一眼道:“此人是谁?”少冲自答道:“晚辈途经此处,店老板好心留宿,半夜为叫声惊起,故而来看。”
老道士道:“你年纪不大,胆子倒不小,也敢来看!”
少冲道:“不就是一个泥人么?有什么好怕的?”
老道士道:“不知所谓!最近川中怪事迭起,先是先是剪鸡羽,夜间但闻鸡声一鸣,忙燃烛去瞧,那鸡身上已剪得一毛不剩。后是剪人头发,民家妇女晚上睡醒,往往失去青丝,谓之鬼剃头。于是民间大忧,半夜互相惊起,鸣锣走告,谓妖人来剪头发,弄得妇女们晚上不敢睡觉。有的地方闹得更凶,美貌妇女无故失踪。不论白日或是黑夜,家人坐着谈笑的当儿,转眼座上已空,人就去得无影无踪了。贫道受铲平帮姜堂主所托降妖驱魔,转战川中各地,数天前追踪妖人至此。此次妖人共祭出五个泥人,两个持剪刀,三个骑木马,持剪刀的剪人鬓发,皆未得逞,骑木马的劫走三名青年妇女。”
店老板道:“劫走的妇女去了何处?可还有救么?”
老道士摇头道:“那妖人甚是厉害,贫道与他交手数次,皆处下风,连其面目也未看清,更不知他巢穴何处。贫道有个同门师侄,道号松云,法术在贫道之上,此时正在苗疆,相隔不远,贫道驰柬相召,不日珠联璧合,定能将此妖人铲除。”
少冲听了心想:“原来老道士是茅山派的,那松云道人在苗疆替人驱邪反被人下蛊,可见法术算不得高强,能济什么事?”口上道:“在下不才,愿助道长一臂之力。”
老道士笑了笑道:“小兄弟侠义为怀,令人可喜,但降妖除魔,不是玩的。你此时口出狂言,待见了妖人,不吓得屁滚尿流才怪。”
少冲见老道士瞧不起自己,心中不愤,想顶撞几句:“你茅山道术也不过是欺世盗名”,“你连他面目都未瞧清,还有脸说啊”,终究还是忍下没说。
老道士又道:“其实川地白莲教盛行,许多人食菜事魔,如不信服者,就会遭受无妄之灾。妖人兴风作浪,如只是剪剪鸡羽、剃剃头发、掳几个良家妇女,不过是慑服小民的手段而已,倒不可怕。怕的是以妖术惑动军心,煽动叛乱,则大事不妙了。听说白莲教原教主王森破牢而出,来了四川,必是联络反贼杨应龙的旧部,重振旗鼓。永宁宣抚使奢崇明久有反心,已暗中派人接洽。”
店老板道:“我知道,当年四川宣慰使杨应龙叛乱,就是被白莲教妖人李贽所惑。”
少冲听萧遥提过李贽的事,说他做过一任云南姚南知府,与白莲教并无瓜葛。只因素来愤世嫉俗,举止狂放,倡“童心说”,非名教而薄周孔,公然以异端自居,有魏晋之遗风,是嵇康一般的人物,自然与世法不容,遭当世所忌,诬为白莲教妖人一类。就是同乡之人见其言行,都当他是个疯子。后以“敢倡乱道,惑世诬民”之罪名身陷缧绁,终至割喉自杀,死于狱中。
当下道:“在下也知道,李贽顶多算个狂人,不是妖人,那是世人误会所致。”
老道士见少冲衣衫褴褛,叫化儿模样,说起话来有些豪气,倒不敢小觑于他,说道:“无知小儿!贫道左右无事,便跟你说说那李贽妖术惑众的事。他自言得白莲教异人传授,能呼风唤雨,撒豆成兵,在鄂西一带倡言传道。鄂抚刘光汉见李贽举止妖异,下令驱逐出境。李贽立不住脚,奔到蜀中,也假传教为名四处招摇。宣慰使杨应龙有个爱女妙姑忽然被妖邪蛊惑,白昼赤体嗷叫,似与人交接一般。应龙只有这个女儿,平日爱如掌珠。忽然患此奇疾,急得走投无路,悬重金征医:有能治愈者,立赏黄金千两,并把妙姑赘他为婿。
这个消息传播各地,谁不愿得千金和美妇?上门自荐的也不知多少,都没甚效验,妙姑的病反越重了。那时李贽被鄂抚赶走,正没处容身的时候,便来见杨应龙,当日没坛建醮、焚香请神,居然把妖邪驱去。妙姑就醒了过来,不似前几天的裸卧噪闹了。杨应龙大喜,立给李贽千金。待要拿妙姑嫁他,李贽辞谢道:‘俺已是世外之人了,要金帛女子也没用,只求赐俺一所小宅,得修炼传道就够了。’应龙连声答应容易,立命土木工人在蜀西建起一座大厦来。正厅上供一尊白眉真人,大约就是白莲教的祖师了。大厦落成,李贽就在那里传教,又替那些人民治病,倒很是灵验,四川的愚夫愚妇都称李贽为活神仙。李贽每天坐了八人大轿游行街衢,百姓迎道跪拜,好似神佛一样的尊崇。杨应龙也常常和李贽交谈,两下很觉投机。李贽也不时邀应龙高饮,醉后自炫他的本领,能千里外搬取财物,剪羽毛可以代弓矢,撒豆能够变兵,裁纸可成骏马。杨应龙对他深信不疑,帮着四方传扬。
不到一年,江淮荆楚教徒遍地,愚人纷纷来归,统计不下十万人。李贽便劝应龙起事,应龙心动,暗中和他儿子朝栋商议。朝栋跳起来道:‘天下有这样的奇人肯来相归,是天助我了。’应龙意决,私下密遣兵卒把守要隘,于八月中秋举旗起义,拥众二十万,声势十分浩大。李贽为军师,筹划一切。他见军中少硬弓,就连夜捏成泥人千百,各给纸剪一把。李贽念念有词,吹口气,许多泥人就不见了。到了晚上,泥人纷纷回来,布囊中满贮着羽毛,李贽令将羽毛堆积成了小丘,略一眨眼,化成千万枝硬弩强矢,应用时和真的一般无二,也可以杀人射击,比真弓还灵便不少。民间妇女也无故失踪,尽往杨应龙的营中去了。后来朝廷派兵戡平叛乱,那李贽也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
剪鸡羽的怪事再起,只怕是战乱的前兆,老道士身在玄门心系社稷,令人可敬,但他将乱七八糟、虚妄不实之事编造在李贽身上,又着实可恨。少冲心中虽然不信,却也不再顶撞他。
此时鸡鸣三更,夜空中忽然响起一阵鼓乐之声,老道士立即脸色大变,道:“妖人今夜举行冥婚,贫道循迹追踪,定能直捣老巢。”说罢冲出屋门,跃上房顶。
少冲跟着追到街上时,正碰到一顶八抬大桥向前狂奔,吆喝声响震天地,不绝于耳,一路远去:“无生老母,真空家乡。白眉真人,泽被四方……”
少冲心中虽然害怕,但被老道士激起了蛮劲,决意跟去一看究竟,如能助老道士救出受困妇女,也算做了一件侠义好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