烟月满闲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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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大婚【一】

离十一月越来越近了。

江亭鹭的腿几乎好了,青黛入职太医院,生活逐渐稳定,拿着相府的酬金修缮了母亲的坟墓。

趁着雪后初霁,江亭鹭搬离相府,入住了西城的宅子,楚岚和裳琼为着给各大世家下请帖,安排诸多婚礼事宜忙得焦头烂额。随着时间的推移,慕宸雅孕象越发显了,风霁月也不敢邀她亲自来相府参加婚宴,若出了事,她万死难辞其咎。因此,她只略上了折子说明此事,邀请得中规中矩,也不至于是盛情“逼迫”。

凰朝权势滔天、矜傲清丽的女丞相即将迎主君的消息一夜之内,如这白雪纷纷飞入各家各院,全芸京的人几乎都知道了此事。

要说这京城的人啊,与地方的平民老百姓并无不同,至少在八卦这一点上,倒是保持着一致甚至更为强烈的好奇,尤其是京城的男子,做了正夫的,或是仍处于未嫁的,他们都小心翼翼地趴在院里围墙上,偷偷瞧着楚岚将聘礼运向西城,眼里那股子不甘和酸意啊,恨不得把那红绸中的珠玉宝石给穿了个透!

想当初风霁月正逢桃李之年,不知多少名门望族踏破了相府之门,只为给自己的爱子求一段姻缘,或是上书女帝,软硬兼施只盼陛下能为自己家的孩儿赐婚。

那时她刚任丞相一职,有母族风家助力,又有女帝暗中撑腰,还单身一人,在一众娶了夫垂拉着眼的官员中显得格外引人注目,更何况,风霁月是芸京有名的俊儿,一等一容貌,虽然平常不爱笑了点,待人冷漠了点,说话一针见血刺耳了点,但瞧着这一张清冷绝尘的脸,你怎么生得起气来呢?

在金岩萝没有出现前,风霁月这香饽饽,在整个芸京霸占了“梦中妻主榜”第一整整四年,后来居上的金岩萝因长相艳丽,性格温柔,处处留情,待男子极为体贴,将风霁月挤到了第二。

裳琼在马车里,听着楚岚带着点点笑意的话语,嘴角也不禁微微上扬,他曾是遇凤楼的男倌,素来不在意芸京男子列的这样一个名单,自然也从不看的,毕竟这榜上的名字,稍微掂量掂量也能有自知之明,既然自己注定与那其中的任何名字无缘,又何苦浪费时间去奢望有一个好的归宿给自己以妄想呢?

人之常情便是……良人自然由良夫来配。

所以裳琼至今觉得进入相府的这些日子就如同一场梦,更别说做了大人的耳目、心腹了……

名单上遥不可及的人,好像一下子与自己有了丝丝联系,变得不再那样高不可攀……只是心里的自卑让人畏缩不敢上前,相顾无言,心隔万千深壑。

“对了,你既然入了暗庭,便要习武学着保护主子。”楚岚刚想起来这么一茬,她是管家,不会武功,但专攻智谋,是风霁月的“军师”,裳琼就不一样了,他心思不及自己缜密,偶尔还得粗心,做暗卫也不合格,勉强能任明面上的侍卫。

“是。”裳琼垂头应着,听楚岚的认真吩咐。

到了江亭鹭所在的宅子,楚岚带着一众相府之人并着聘礼进了府院。

风霁月彼时正在院中主厅里与江亭鹭谈论婚礼细节,她手里拿着几份烫金的请帖,搁放到江亭鹭手旁的茶几上,顺口说道:“这是我亲手写的请帖,你若是有好友,可以邀请他们一起来参宴。”

“大人,不必了。”江亭鹭低头涩然笑笑,“我并没有什么好友,这几份请帖,您可以用来邀请其他人。”

“你别忙着推辞,总会有想邀请的人,结婚毕竟是大事,你到底要有个见证者。”风霁月抿了口茶,婚礼上如果没有江亭鹭的亲友,怎么都显得风家盛气凌人,所以她才希望风霁月能邀请自己的朋友来捧场,做他的见证者。

江亭鹭闻言,只好点头应下,不再拒绝了。

忽然一位老仆急匆匆地快步走进来,他怀里揣着一大包信,朝两人略一行礼,才将信一一呈给江亭鹭。

“主君,这是您的信。”

听到这称呼,江亭鹭脸色薄红,有些不自然地轻咳几声。他将折住的信打开来,透过雪花的明光映着信纸,他目光一一扫视下去,神色晦暗不明,唇角的笑逐渐僵了下去。

风霁月注意到他异样的神情,温声问:“怎么了?”

江亭鹭将信又重新折了折,放回信堆中,勉强扯了扯唇角,他说:“无妨。可能是信寄错了吧。”

会有这么多的人寄错信吗?

风霁月显然不信,她冲老仆递去一个眼神,示意他将信拿过来,老仆点点头。江亭鹭却微微慌乱,眸子闪着,眼看信到了风霁月手中,又黯然地移开了目光。

他袖中的手暗暗攥着,紧张到不敢去看风霁月。

“你这样紧张做什么?”风霁月淡淡一笑,信还没打开,可盯着信纸的目光变得冷肃。

她一目十行地扫视完一张又一张,冷漠的神情开始隐隐含着怒气,直到最后一张看完,她冷哼了几声,将大沓信纸利索地一把撕碎,全投入了火盆子中,火苗舔舐着纸张,火光渐大,将信中的内容彻底吞没,她瞧着身边的江亭鹭那样隐忍,心中怒火更甚,蓦地站起身来,拂开了桌面上的茶杯。

“哗啦”一声,茶杯碎了满地,热气腾起,江亭鹭脸色惨白,只觉心中狠狠一颤。

他下意识劝道:“大人莫要动怒——”

“简直岂有此理!”风霁月厉声,眉眼一凌,似乎通身散发着一股压抑的冷气,直逼得旁边的老仆俯下身子行礼告饶。

“大人……”江亭鹭语气艰涩,“您不必动怒,信上所言皆为虚假,我不在乎的,真的……”

“江亭鹭!你日后是相府的主君,大可不必这样隐忍。”风霁月眉头皱得更紧,话语间怒气难抑,大有恨铁不成钢的意味。

“只是我想不到,这寄信的人话语竟如此歹毒,京城后院的男子就这样失礼不堪吗?与你同为男子,却无半分容忍之心,如此侮辱,你怎能步步忍让!”风霁月越想越气,江亭鹭将会是相府主君,代表的是整个相府,他们怎么敢口出狂言?莫非是真的不把相府放在眼中吗?还是他们觉得江亭鹭这主君之位有名无实,我待他过于漠视才这么放肆不知礼数?

“此事,我不会善罢甘休的。我先走了,不必留我。”不等江亭鹭开口,风霁月摔袖离开了。

楚岚和裳琼收拾好聘礼早已在门前候着了,瞧见风霁月面上如浮了一层冰渣子那样冷漠,浑身散发着冷气,眼神阴翳,目之所至,皆令人不禁胆寒。与这芸京的寒冷冬季有过之而无不及。

楚岚见状心下一骇,她很少见到主子这样生气!裳琼没发现风霁月的目光比平常冷几分,正准备上前扶主子,却被身旁人微微一扯,疑惑地往后退下,侧眸一看,楚岚已经缓步上前行礼了。

“主子。”楚岚恭恭敬敬地扶着风霁月上马车,风霁月目不斜视,轻轻点头,看似与平常差不了多少,可楚岚明显能察觉到她的手指在微微颤抖着。

这是气到何处,才会忍不住轻颤?

楚岚为避免触霉头,不敢直接问,只是盈盈一笑,想缓和缓和气氛。

她柔声问:“主子,天气这样冷,您的狐裘呢?”

风霁月扶额,似乎也是才想到这么一回事,略一想,淡淡地回答说:“忘在江亭鹭那里了。”

车轱辘开始滚动,马车向前慢慢驶去。

风霁月没有多聊的欲望,只把目光投向车窗外,雪停了,满街雪水脏污泥泞,檐下的冰柱在阳光下闪着晶莹的光。

她闭目养神,开始想明日的早朝自己该弹劾哪一位官员。

哼,一群乌合之众,宛若缩头乌龟,不敢直面我,只会借着院中人之手来侮辱江亭鹭来达到恶心自己的目的。没皮没脸的懦夫。她攥紧了手指,冷风一灌,忍不住又轻咳几声。

裳琼坐在车帐外,静静地听着车内的动静,可里面悄无声息,和平常一样,偶尔的咳嗽声也没什么异样。

自风霁月早朝连续弹劾多位官员后,江亭鹭再没受到那些带有侮辱性的信。

转眼到了成亲日,晨间还没下雪,东方未曦,雾色朦胧,相府门前人头攒动,却悄无声息,每个人呼吸放慢,生怕惊动了这清晨的静谧般。

熏了香的房间里弥漫轻烟,隐隐约约可见帷幕之后,有一道颀长清瘦的身影。朱红锦服,袖间绣着大朵的金丝牡丹,雍容华贵;青丝被金玉发冠规矩地束起,额前留下一小缕,平白给她矜傲的气质添了风流。

斜眉入髻,唇瓣涂着浅薄的朱红,轻抿着,似笑非笑,明艳而不失端庄。纵使淡薄如风霁月,在这样喜庆圣洁的日子,也忍不住缓和神色,眉眼盈着笑意,眼角微弯,柔了一潭碧水。

楚岚就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瞧着宫中的娘子为她添妆,唇角攀上一抹浅笑,看着好似几分甜蜜,细细观察,又觉着笑容涩然。

她从前想过主子成亲日的装扮,那时便觉得想象中的她美极了,如今看来,的确是的,这样风流潇洒、神采奕奕,眸子宛若璀璨星辰,映着镜中自己的模样,即便比若胭脂映红桃,也不及她几分颜色。楚岚自觉当时的想法过于放肆,但当相伴的无数个日子渲染成为幻想的底色时,她已然控制不住这样幻想,两人执手相看,灯火摇曳中,眸光里风情流转,柔意绵绵……

她微微失神,心底略有低沉。

裳琼便不必说了,他躲在窗下,连看风霁月一眼也不敢,抱肩轻轻靠着檐下的洒金秋海棠,瑟缩在寒风中,看起来既可怜又可笑。他用手揉了揉微红的眼圈,素来精致艳丽的脸蛋如同失去了色彩,苍白颓然,他叹了声气,抑住内心涌起的难过,悄悄离开了清央院。

待一切准备好,风霁月骑上纯白的高头大马,居高临下地扫视了周围一番,亲卫军服装一致,衣裳浅红而腰带朱红,整装待发,如临战场般严肃,金顶花轿的锦帘是明珠缠金丝,在微风中摇曳,发出清越的声响。她抬眸远眺,远处雾气淡了些,曦光为城中的檐瓦镀上浅金色的轮廓,在薄雾中微闪着耀眼,她眼中带着淡笑,启唇道:“走吧。”

“驾!”她喝着,驾马飞奔,大街上回荡着马蹄声,急促而又单调,晨光映着她发间的金冠,闪闪发亮,也映得她眸子也亮亮的。

在骑马跑过街道两旁的房屋时,寒风猎猎,吹拂着她的衣袖哗哗作响。迎着风的那一刻,她竟感到少有的快活,如同几年前任兵部尚书时驰骋雪原,那般恣意洒脱,不羁潇洒!马蹄点点,似乎踏破了芸京的沉闷压抑,脚下墨染的快意江湖,解脱了向往自由的天性!

红衣灼灼,本就在灰白色的街道上显得耀眼,道路两旁的人皆见到那一抹飘逸的朱红,如一团流云,衣袂飘飘,似欲踏风而去。

人们不禁惊叹:如今的凰朝丞相,昔日的梦中妻主榜首……果真少见的清新淡雅,脱俗绝尘!

江亭鹭彼时已经准备好,静静坐在主厅,候着风霁月。他长得原是清隽秀雅,添了粉黛,更衬得眉眼如画,惊心动魄的妍丽。

凰朝的婚礼规矩与旁的国家不同,男子结婚那日,并不需要以红盖头遮挡容貌。被娶的夫郎,若是端庄美丽,引得旁人赞赏,反而为妻主脸上添光,实为一桩美事。

江亭鹭脸色薄红,他垂眸,鸦羽般的睫毛投下一层浅浅的剪影。忽然他觉得心跳很快,远处吹锣打鼓的喜庆乐曲已经隐隐传入了院子里,这表示着,迎亲队伍就快到了……风霁月,也快到了。

他藏在袖中的手指紧了松,松了紧。即便婚礼只是交易中一部分内容,可仍让他心中怀着紧张和一股男子对婚礼最原始的、本质的期待和憧憬。

按礼说,男子在出嫁时要为父母行大礼以表孝心,他父母已亡,自然是取消了这一步骤,身旁只伴着一些奴仆,为他偶尔整理整理繁复典雅的发髻,或是插上几支珠翠点缀。茶是不能喝了的,他看了一眼手边的热茶,这样重要的场合,他一紧张就会出错,越喝越紧张。

就在欢庆的鼓笙声里,曦光簇拥中,风霁月自马上利索地跳下,金冠束发,英气逼人,眉眼含笑,似乎踌躇满志。

逆着光线,她慢慢朝他一步步走来,每一步,似乎都踏在了他的心上。

哒、哒、哒、

眼前人万般惊艳,令江亭鹭不禁怔住,脑海中,似乎只剩下长靴碰撞着地板的清晰声响。

他内心,对待风霁月是没有爱的,有的只是疏离的感谢,偶尔的羞涩也只是对于风霁月礼貌得体的欣赏。

但此刻,他却不得不承认,他没忍住、不争气地、无可避免地……心动了一刹那。

不只是因为如竹般清瘦颀长的身影,或者是那张堪比海棠纯洁又染着妍色的脸,而是因为当她逆光时,半隐在暖光里,温柔如水的目光,那样柔和,如羽毛片片落在了他的心头。

风霁月朝他伸出手,想要虚扶起他。

在她的注视下,江亭鹭脸颊更红,他垂眸,伸出玉手轻轻搭着她,慢慢站起身来。江亭鹭的嫁衣是靠着芸京九十九个技艺精湛的绣女没日没夜赶了一个多月绣出来的,裙角用多种珍贵丝线织成,掺杂珍稀的孔雀翎羽,在不同光线的折射下,或者是不同的角度看过去,嫁衣裙角会变幻不同色彩,绚丽多彩,华贵无双。

平常静坐看不出异样,可当站起身来,在阳光下缓缓走动时,不仅嫁衣会流光溢彩,裙角光彩纹理荡漾,更会衬得夫郎脚步优雅端庄。

江亭鹭遇凤楼所出,皮相生得好,这是自然的。当他站起身来,裙角隐隐流光时,连风霁月都忍不住多看了一眼,唇角笑容未消,似乎又深了几分。

这芸京的绣女绣工,果然是很不错的。这样漂亮的嫁衣,配着他的玉容,倒是真正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