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刑部尚书白琉曳 刑部尚书郎金岩萝
换了一身绣着云纹的藏蓝色锦服,踏着暗黑色长靴,再披上狐裘大衣。手里握着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搭在虎口。
她拢了拢大衣,整个人散发着一股矜贵和风雅。
遇凤楼——
风霁月从马车上缓步走下,抬头扫了一眼金光闪闪的牌匾,随后流利顺畅地展开扇子,轻轻往内扇了扇。
额发被微风拨开,竹纹青玉冠衬得她眉眼如星,神采奕奕。
好一个风度翩翩的女子!
遇凤楼倚靠在门前的男倌们不禁惊叹。
那位专带路的小奴仆眉清目秀,弯腰低头地领着风霁月朝楼上走去。
风霁月第一次来青楼,各种绝色的莺莺燕燕,金碧辉煌富有情调的楼院,还有空气飘散的淡雅清新的花香都令她心底微微惊叹,面上却不显半分。
忽然,一个浓妆艳抹的男子柔若无骨贴上风霁月的身体。
“大人~晚上好~”
甜腻的话语喷薄在耳边,一股幽香窜进了鼻子。
他嘴里大概是用香料浸过吧?香得有些腻人了。
风霁月厌恶地皱着眉头。
她停步,抬腕用扇子挡开他的亲近。
随即不悦地侧头看向舟临:“舟临,你走神了。”
望着楼阁一处正黯然失神的舟临立马反应过来,将风霁月和男倌隔开一段距离后,才低声请罪。
风霁月眯了眯眼,语气不咸不淡:“我希望你没有下次。”
舟临含糊着应了声。
走了大概七八层楼梯,小奴仆才堪堪告退。
约见的地方是个装饰高雅精致的大隔间,倚在隔间的玉栏向下俯视,大堂布局一目了然,当一切旖旎风光尽收眼底时,便有种高处不胜寒的错觉,
几把檀木椅,一方案桌,上面搁置着两杯散发着缥缈热气的清茶。花瓶里是雍容华贵的金菊,姿态端正。
刑部尚书白琉曳身着黑金色长袍,倚靠在檀木椅上,面容艳丽,红唇微扬,眼神里带着不可一世。
她的身边正襟危坐的是郑玉,腿上坐着一个俊俏的男倌,男倌并不安分,将头靠在白琉曳的胸前,不断用手抚摸着白琉曳的脸,媚眼如丝,脸色娇羞。
瞧见风霁月抬脚进来,白琉曳挥手推开男倌,而后起身行礼。
作揖起身间满是风流之意。
整个人透着份散漫。
不像郑玉中规中矩的,挑不出任何毛病。
风霁月颔首,落座。
白琉曳让奴仆看茶。
热茶氲氤,模糊了风霁月晦暗不明的神色。她静坐着,听白琉曳语气轻佻道:
“风大人,令兄近来可安好啊?”
风霁月紧紧捏着茶杯,眉眼间一片沉静。
“若是没有人‘问候’,他会更安好。”
这语气是责备郑玉刚开始对她说的“将心比心”。
在风霁月未到之前,郑玉就把一切经过都告诉了白琉曳。
闻言,白琉曳了然一笑。
“大人就这一个兄长,有人问候是必然的。”
你位极人臣,有不少官员拥护,她们为了巴结你,必定从你身边人入手。
谁让你没有能表现出喜爱的事物呢?
她们找不到可以巴结你的物品,只好转移视线投向你那孑然一人的兄长了。
风霁月听得懂她话里蕴含的深意。
却并没有兴致将话接下去。
她话题一转,眉眼微弯,气质柔了下去:“听闻白大人为了爱打算修改律法?”
白琉曳不知道她想说什么,下意识扬了扬唇:“当然。风大人至今未娶,自然是不懂。”
风霁月讥诮一笑:“我先前以为白大人会为了爱情洁身自好,却没想……”
话留了一半。
一旁的男倌低下头去。
白琉曳垂眸吹了吹热茶,意味不明地浅笑:“风大人,凰朝是允许女子纳夫的。”
所以洁身自好,并不是凰朝女子爱一个男人必须做到的。
她风流成/性,做不到对一个人深情专一。
白琉曳明白自己爱夫郎,却不为他舍弃万千花丛。
风霁月心里冷嘲:
这样的爱,一点也不完美纯粹。
这……配叫爱吗?
风霁月身居高位,自命不凡。
她心里至始至终都觉得配的上自己的,应当是人中龙凤。
而非凡夫俗子。
可惜凰朝优秀的男子少得可怜,又个个被后宅磨砺,没了锋芒,性格像死水一样平淡,了无生趣。
所以这么几年来,她从未有过娶夫的打算。
她相信自己一定会遇到一个能和自己比肩的男子。
否则,她宁愿孤独一生,也不愿意纡尊降贵。
她看得透彻。
可纵使她看得透彻、从未爱过一个人,但也深深的明白着:
爱情,应当是纯洁无瑕的。
忠贞专一应该是妻主和夫郎之间必须恪守的。
尽管凰朝允许一妻多夫制,纳夫已成为芸京常态。
风霁月却仍固执地认为,如果真的爱一个人的话,应该把所有的爱,所有的好只给他一人,让他享尽一生荣宠。
而不是口口声声说着爱对方,转身又怀抱其他娇郎,仗着自己的身份对夫郎甜言蜜语,并告诉他,我爱你,是你的荣幸,你最好别不知好歹,而应该感恩戴德。
风霁月抿了口茶水,心下觉得好笑。
自己刚开始还反对编撰“男女平等”律法,如今心里却是在为凰朝的男人着想……
身为丞相,她的每个决定都应该是慎重的,不应该如此容易更改。
她眸色黯了黯,却还是忍不住悠悠开口问道:“既然允许女子纳夫,那何来男女平等一说?”
白琉曳被这话一噎,随即像是想到什么,轻笑起来:“风大人,我想你误会了。”
“我想撰写的‘男女平等律法’,只针对贵族。”
既然只针对贵族,那么民间男子地位依旧是卑微的,所以纳夫是可以存在的。
闻言,风霁月眸色一冷,语气轻飘飘的,却莫名让人心生寒意:“白大人,这在你看来,的确实现了‘男女平等’,可产生的新问题,就是贵族和平民之间的矛盾。”
“你所撰写的新律法的确不错,对于我乃至整个贵族来说有百利而无一害,但对于凰朝来说,可就是潜在的威胁了。毕竟你要知道……”
茶杯被重重搁放在案桌上,声音沉闷,让整个局面僵冷了一刻。
茶水荡漾,溢出少许溅在她玉指上,她不忙着擦拭,只是冷冷一笑,眼神阴翳地盯着白琉曳:“得民心者得天下。你这样做,可就是寒了民心了。”
白琉曳满不在乎地扬唇一笑,越显嚣张:“那这就不在我的考虑范围内了,这是军部的事。”
见到白琉曳这副事不关己的模样,风霁月气极反笑。
她虽然自认冷漠无情,但责任心还是有的。
更何况身为凰朝的丞相,自当事事地以国家为重。若只实现贵族男女平等,民心不稳,危害的是整个凰朝。
真是想不到啊……
白琉曳身为刑部尚书,能说出如此不负责任的话!
不过没关系,这道律法首先得她决策后才能进言给陛下。
如若依白琉曳的意思,贵族拥有“男女平等”,而平民却没有。那这样的律法她是万万不会同意的了。
她重重地倚靠着太师椅,莫名心生如释重负的感觉。
沉默了好一会儿,舟临适时送上一条绣花手帕。
风霁月接过,一边细致地擦拭着修长的手指,一边语气淡然地讥讽道:“白大人当年真是通过科举层层提拔上来的吗?”
抬眸扫了一眼白琉曳难看的脸色,风霁月抿唇讥笑:“对了,我差点忘了。”
“白大人当年是题了一首诗得以名声大噪的吧?”
“那首诗叫什么来着?”
看着风霁月满带笑意的眸子,白琉曳咬牙切齿地回答:“励国赋。”
是啊,励国赋。
风霁月笑容隐去:“当年白大人那首诗可是让不少朝中大臣赞赏。”
“‘励国赋’慷慨豪迈,爱国之心溢于言表,读诗之人情到深处不由落泪。连我初次见诗都惊叹许久。”
静静地看着白琉曳僵硬的脸色,风霁月目光沉寂:“你现在做了刑部尚书,离当时不过三年。只不过三年而已,若不是考官作证,我都快怀疑那首诗的作者另有其人了。”
短短三年,原来真能改变一个人的心境。
譬如白琉曳。
三年前,她心怀抱负,在朝廷如同一股充满朝气的力量,焉有初生牛犊不怕虎的气势。
三年后,她便学会油嘴滑舌,变得尸位素餐,贪财好色,一点也找不到当年那样蓬勃向上的影子。
像是被踩到了痛处,白琉曳目眦欲裂。
“你……你闭嘴!”
那是她最不能触及的往事!
她何尝不恨现在阿附权贵的自己!
明明知道自己在堕落却无能为力……
她能怎么办?
她当年入朝为官时只是个农户之女,被同行欺压却不敢反抗,因为朝廷之中的官员们多数是朱门女子,势力盘踞。她的官职小得可怜,常常被发配到边境或穷苦之地任命,回到芸京,还得被上臣羞辱。
不过是一群肮脏的蛇聚拢的臭泥潭,却有无数人趋之若鹜。可笑的是,她当年也是其中一个。
势力单薄空有热血的她只有学会言不由衷,才能左右逢源,陷害同行……是她唯一自保的手段。
就这样,她狠狠踩踏着别人的背脊,一点一点,走到了如今的高位。
但她还是不服,凭什么?!
凭什么她风霁月能当上丞相?而她只能当个刑部尚书!?
她摸爬打滚三年得到的位置,竟然比不过一个将军之女!
是啊,风霁月是凤君的外甥女,仅仅是凤君的一句话,就能得到女帝的次次提拔!
不然,风霁月怎么能坐上丞相这个位置呢?
这就是阶级差距之间的残酷之处!
她当年没权没势,就活该被埋没在众臣之中吗?
风霁月一直不知道,白琉曳厌恶自己,甚至达到了痛恨的程度。
她看着白琉曳脸色涨红,一双眼里全是恨意,一时有些愣住。
她的反应……为什么这么大?
一旁的郑玉赶忙轻拍白琉曳的背脊,连连道:“消消气消消气。”
白琉曳强行压下心底滔天般的燥郁,逼着自己露出淡然的笑容:“风大人,让您见笑了。刚才有失礼之处还望您见谅。”
语毕,她作揖。
尽管她痛恨风霁月,但对方依旧是她的上级,礼仪是一定要按规矩来的。
风霁月微微颔首,并不在意。
她将手帕递还给舟临,扫了一眼身旁空着的座椅。
“白大人,今天莫非还有客人要来?”
不愧是刑部尚书。
不过几秒,白琉曳的脸色就恢复如初,只不过笑容淡淡的。
“是我的尚书郎,金岩萝。”
尚书郎是为刑部郎官,满三年则称“侍郎”,为刑部副官。
风霁月了然点点头,这名字她在朝堂之上听过很多次。
金岩萝是寒门学子,却机敏睿智,年少有为,去年领命重新编撰完善律法,润色得嘉,获民心,随之名声远扬,实属当朝不可多得的人才。
连女帝也有心提携。
所以金岩萝刚入朝为官不久,官位就从正七品升到了从三品的刑部尚书郎。
只是此人有一嗜好……
那便是爱好男色。
尤其是长相貌美、妩媚多姿的男子。
沉迷于声色并不好,女帝暗中清楚,却放纵她花天酒地。
还在朝堂之上赠给她不少外邦美男。
风霁月有时弄不清女帝的目的,为什么要放任朝廷官员沉迷男色?就不怕扰得朝堂污浊吗?
朝堂应是风霜高洁之处,汇聚浩然正气。
怎能这般纵情声色?
风霁月颇为烦躁地捏了捏眉心,没有注意到舟临晦暗的神色。
还没等风霁月开口,楼栏便信步走来一行人。
为首的是个面容艳如桃李的女子,身着花纹繁复的长袍,五颜六色拼凑在一起,身旁簇拥着各种妩媚性感的男子,远远看去,像个花枝招展的孔雀。
她左拥右抱,脸色潮红,眼里流转着万千风情,似乎比男子还要妩媚几分!
白琉曳扬唇一笑:“瞧,她来了。”
遣散了身边艳丽妩媚的男倌,金岩萝依旧笑得张扬恣意。
她朝风霁月作揖行礼,然后随性地坐在风霁月身旁的座椅上。
金岩萝笑眯眯地看着风霁月的朗目疏眉,禁不住抚上风霁月的葱白玉手。
待要摸到那细腻修长的手指时,一把泛着寒光的冷剑蓦地挡下。
金岩萝脸上一诧异,抬眼看去。
是个清俊冷漠的少年郎。
她娇嗔着:“哎呀,你干什么呢?”
舟临垂眸并不看她脸上娇笑的模样,语气冷淡:“望金大人自重。”
金岩萝挑眉,吃吃地笑了起来:“风大人和我一样同为女子,哪来的什么自重啊?”
语毕,她又转过头看向似笑非笑的风霁月,故作惋惜地说:“风大人至今未娶,真是可惜了这张脸……”
风霁月面色不改,但泠泠的嗓音里透着几许不耐。
“这跟金大人没有关系吧?”
金岩萝依旧是笑着,像是丝毫不在意风霁月的冷淡,自言自语道:“我府上可是有不少美男,个个性格讨喜,可招人疼了……尤其是小柯,相貌出色不说,还多才多艺呢!风大人若是见了一定会喜欢!那时我会为了大人忍痛割爱的!”
风霁月懒懒地掀起唇角,讥诮道:“那金大人你,应当多注意身体啊。”
金岩萝脸色微僵,又很快恢复笑容:“多谢风大人关心。正所谓‘今朝有酒今朝醉’能快活一天自然是快活一天,我不求荣华富贵,但求露水情缘不断。”
露骨的话让风霁月心底有些不自然,她抿了口热茶,掩饰过去。
金岩萝像是看穿了她的尴尬,轻笑出声:“风大人,您是第一次来遇凤楼,白大人招待不周,竟没能为你找来几个绝色玩玩。”
意识到金岩萝的想法,白琉曳顺着她的话接了下去:“这的确是我的错。”
“啪啪!”
金岩萝抬手轻拍,只见一群浓妆艳抹的男子从廊间缓步走来。
个个风情万种,腰肢纤细,肤若凝脂,手如柔夷,盈盈一笑间秋波暗送。
他们走向风霁月,扑面而来一股浓郁的脂粉味。
风霁月挥袖掩鼻,脸色难看,颇为咬牙切齿地说:“金大人,你这是干什么?让他们滚出去!”
金岩萝略微责备地说:“风大人,怎么能对美男子用‘滚’字呢?”
随后,她顺手指了指其中一个妆容最浓的男子,红唇扬起:“你,就你了!去伺候风大人!”
风霁月抬眸,只见一个衣裳半褪,浑身散发着甜腻香气的俊俏男子抬脚向她走来。
脸色难看到极致,风霁月反而镇定了很多。
她难堪之下,陡然起身,长袖拂落了茶杯。
瓷杯“啪”地碎了一地,腾起一阵烟雾。
因这一声,整个房间顿时沉寂下来。
气氛凝重,仿佛能听到各自浅浅的呼吸声。
风霁月用折扇掩住口鼻,冷笑道:“金大人,你的好礼我收下了。”
“告辞。”
侧眸扫了一眼衣裳半褪的男子,她吩咐舟临:“把他带回去。”
说完,风霁月冷着脸地朝楼梯走去。
金岩萝远远喊道:“风大人!”
语气里是掩不住的笑意。
风霁月脚步微顿,听见她接着说:“风筝飞得高,是因为有提线。如果没有提线束缚风筝,那它就会失去重心。”
“所以,风大人的风筝,别忘了系上提线啊!”
她的话有些让人不知所云。
像是在避讳什么。
风霁月回眸,凝视金岩萝漆黑的眼睛,里面一片幽暗,如同看不清楚的深渊。
金岩萝忽地粲然一笑。
陛下是握着风筝的人,而她是风筝。
她位高权重,所以才必须给陛下留个自己的“提线”。
自古帝王多疑。
只有自以为抓住了你的把柄,才会放心啊……
风霁月最终了然,扯唇一笑。
“舟临,我们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