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宁孝原、倪红吃完小面走出面馆。冷风飕飕。倪红叫宁孝原回附近的家去看望他父母,宁孝原说不去,还是跟了倪红走。倪红搓揉两手取暖,她那秀气的脸蛋、露出的足踝冻得发红。
他经不住她这秀脸嫩脚的诱惑占有了她。
倪红的父母是水上人。那天,夫妻二人划渔船在江中打鱼,日机突袭轰炸,一颗炸弹直落渔船,爆炸腾起的水浪冲天,船体被炸烂,她父母尸骨未见。后伺坡那破旧的吊脚屋里就剩下孤苦伶仃的她。她去人市找活路糊口。宁孝原的父亲宁道兴将她雇来做丫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秀外慧中的倪红精于女红,勤快乖巧,高兴时还哼唱几句四川清音:“佳人早起出兰房,睡眼蒙眬赛海棠……”喊唱几声川江号子:“小河涨水大河清,打鱼船儿向上拼。打不到鱼不收网,缠不上妹不收心……”脆生生的,好听,很受宁孝原父母喜爱。
忙于军务的宁孝原回家的次数不多,倪红丫头给他留下的印象不错。
那日黄昏,他跟一伙袍泽兄弟在嘉陵江边的“涂哑巴冷酒馆”喝夜酒晚了,酒馆离父母家近,醉醺醺的他就回家住。穿布衣短裤圆口布鞋的倪红端了热气腾腾的茶水到他屋里来,说是喝茶解酒。他嚯嚯喝茶,目光被她那清秀的脸蛋结实的大腿白嫩的足踝吸引,气就粗了,像饿狼叼羊。公子哥儿的他在妓院里亏损多,老二不争气,费尽全身力气。
宁孝原在檀木大床上占有倪红后,还是心生惧怕,这毕竟不是在妓院玩女人是在父母家里。倪红一声未吭,穿好衣服后,说:“我无依无靠,你要不嫌弃,我侍候你一辈子。”他见过的玩过的女人多,像倪红这样清纯貌美心善能歌的女子少,觉得也是缘分,答应娶她。倪红目露疑惑。他说:“言为心声,我说话算数。”倪红还是目露疑惑。他说:“也是,空口无凭,这样,我给你件信物。”光身子下床,从军衣兜里取出串钥匙,打开衣柜抽屉,取出个肥皂盒般大小的土色木盒,打开盒盖,拿出个有锈迹的银器给倪红看。倪红看银器,上面刻有诗句,字迹依稀可见。他说:“这是我家的宝物。康熙五十一年,我家老祖宗宁徙万里迢迢离闽填川,把这银器长命锁挂在幼小的长子身上保平安;这土色木盒是老人用她种植的樟木树制作的,老人说,用土色是不忘艰难垦荒获得的土地。倪红,你是我的人了,交给你放心,这两百多年前的宝物是无价的。”指指长命锁上的诗句,“‘骏马登程各出疆,任从随地立纲常。年深外地犹吾境,日久他乡即故乡。’这是她老人家怕儿子万一走失的认祖诗。我找老汉要来的。老汉说,这是珍贵的文物,是宁家的至宝,本就是要传给你的,你还要传给后代,代代相传。你要是弄丢了,我捶死你!”将长命锁放进木盒里,交给倪红。倪红接过木盒,感动地点头。
父亲怒骂他是不孝之子是败家子。说今日他是痛下决心了,从此解除父子关系,喝叫他滚出这个家门!父子俩翻了脸。
跟倪红说定婚事后,他就去跟父母说。父母一直希望他早日娶妻。母亲说。儿啊,倪红比你小11岁,怕是不保险。父亲冷脸说,不行,说昏话,早就叫你去相亲,你一直不见人家!他说,爸,现在是民国了,你还想包办!父亲说,我就是要包办,倪红是个丫头,不般配!他说,我已经把她搞了。父亲面呈猪肝色,动家法拿皮鞭抽他,抽得他额头出血。父亲怒骂他是不孝之子是败家子。说今日他是痛下决心了,从此解除父子关系,喝叫他滚出这个家门!
父子俩翻了脸,他住到了倪红那吊脚屋里。上前线前,他留给倪红一笔钱。倪红是个孝女,虽然他俩没有办婚礼,她已将他父母当成公婆看待,不时前去探望,称呼没敢改,还是喊老爷、太太。生米已经煮成熟饭,时间一久,他母亲心软,不拒绝她来家里了。而他父亲说,孝原在前线打仗,是死是活未知,你就不要来了。她说,我已经是孝原的人了,他就是死了,我也是宁家的人。他父亲浑身打战,乌黑了脸不说话。
冬日的山城冷死人。
宁孝原随倪红走过宽仁医院,侧脸还看得见“精神堡垒”的碑顶,朝冻僵的手指头哈热气:“这碑是四面八方都看得见的呢!”倪红的脚指头冻得发痛,跺着脚钻进临江门的城门洞里。宁孝原跟上。这石头垒砌的城门洞可进八抬大轿,人流拥塞。有股臭气,是几个挑粪担的下力人过来。“临江门,粪码头,肥田有本。”宁孝原晓得,临江门是重庆城的正北门,是易守难攻的要塞,临江门码头是最大的粪码头,粪肥多半从这里上岸或是转运出去。他二人好不容易随人流走出城门洞,眼前豁然明亮,抬首可见岩顶宽仁医院的黑砖楼房,眼前是直抵嘉陵江滩的陡峭悬崖和慢坡地,捆绑房、吊脚楼、茅草屋、小洋楼密匝匝一大片,蜿蜒交错的石板梯道、泥巴小路网布其间。养鸽人的鸽群凌空翻飞,鸽哨鸣响。不时传来江上行舟的汽笛声和号子声。
江风刺骨。
宁孝原打个寒战,对倪红说:“走,顺路去‘涂哑巴冷酒馆’喝酒驱寒。”
山城的冷酒馆多。所谓冷酒馆,顾名思义就是不烧火的小馆小店。“涂哑巴冷酒馆”在慢坡东侧的山腰处,俯视嘉陵江。老旧的板屋,板壁长满苔藓,檐下布满蜘蛛网,大蜘蛛比核桃还大,有蓬展的黄葛老树遮掩。室内简陋,唯土陶酒坛醒目。两张原木本色的老旧木桌,几张条凳,可坐十来个人。还没有到吃午饭的时间,店里没有食客。宁孝原拉倪红进屋落座,比画着粗声喊叫:“涂哑巴,哥儿我大难不死回来了,快来个双碗加个单碗!”取军帽放到木桌上。双碗是每碗四两酒,单碗是每碗二两酒。白面书生模样的涂哑巴是说不出话的,他是先聋后哑的,可涂哑巴会看表情看手势。他见是宁孝原和倪红,笑着咿哇比画,意思是高兴孝原哥回来了,就在发黑的柜台上摆了两个粗糙的土陶坦碗,用竹制的酒提打酒。常言说,快打酱油慢打酒,这一提酒的分量的多少就在打酒者手提的快慢上。涂哑巴打酒的动作慢,满满一提酒滴酒不漏倒入坦碗里,一提是二两,他打了三提酒,在一个酒碗里倒了一提,另一个酒碗里倒了两提,下细地端到宁孝原、倪红跟前。酒是清香扑鼻的干酒。宁孝原急不可耐,端了四两的酒碗大口喝,抹嘴巴:“嗨,安逸,热和了,倪红,喝。”倪红端了二两的酒碗喝了一小口:“孝原,莫喝多了,免得老人家吵。”宁孝原说:“你就怕他,他是他我是我,他管不得我。”涂哑巴喜滋滋端了沙炒豌豆胡豆、水煮花生米和卤豆腐干来,盯宁孝原啊啊地点头摇头。宁孝原说:“要得,都要,再给哥子来两盘卤鸭脚板。”做鸭子浮水手势。涂哑巴咧嘴巴笑,很快端来卤鸭脚板。精灵的涂哑巴晓得宁孝原跟倪红的事情,比画说他请客。“不用你请客,哥子是来照顾你这小生意的。”宁孝原比画说。
盛酒用的大坦碗,下酒菜用的小碟子,生意人总是精打细算。
富家子弟的军官宁孝原不在乎钱财,在乎的是氛围。这冷酒馆他爱来,涂哑巴是他自小一起玩耍的毛庚朋友。当然,还有层原因,他自小就喜欢涂哑巴的姐姐。涂哑巴的姐姐比他大七八岁,他们都叫她涂姐,他读高小时,涂姐已是个大姑娘了。涂姐蓄短发,身材丰盈,有重庆女子的俊俏和重庆崽儿的火烈。涂哑巴的母亲死得早,父亲是扛扁担的,前年那五三、五四大轰炸被日本飞机炸死了,留下他姐弟二人。姐弟俩都生得周正,看面相不像是下力人家的儿女。认识倪红后,宁孝原认定,人的容貌是不能以家贫家富来定的,不管父母如何反对,他绝对要娶倪红。“涂哑巴,你姐姐呢?”他打手势问。涂哑巴咿哇比画,做拜把子手势。“啊,涂姐也嗨袍哥了?”他打手势。涂哑巴啊啊点头。“嘿,女袍哥,要得!”宁孝原朝涂哑巴伸拇指,他祖奶奶喻笑霜就是重庆的首个女袍哥,是重庆仁字号袍哥的头儿,“倪红,我给你说过我祖爷爷祖奶奶的事的,不想涂姐也嗨了袍哥。好,在这乱世里混,嗨了袍哥好,有袍泽兄弟护着,才好做事情。”跟倪红碰碗,喝酒吃菜。涂哑巴比手势咿咿哇哇,意思是他要出去买几瓶酱油,等会儿吃午饭时这里要打拥堂。“你去,我们给你看着店子。”宁孝原比画说。涂哑巴就提了竹篮子出门。“倪红,我跟你说,我妈呢,好说话,我老汉,不,那个宁道兴难说话。不管你对他啷个好,他都不会答应我俩的婚事。”宁孝原端碗喝酒。“书上说了,金诚所致,金石为开。”倪红说,啃鸭脚板。“宁道兴他不是金石,也不是钻石,是皮子。”“说啥啊,啥皮子?”“他那面皮,比金石钻石都硬……”
两人说时,门影一闪,进来个人,水上漂般掀门帘进了里屋。宁孝原眼尖,哈,是涂姐!他让倪红各自喝酒吃菜,起身跟去。他掀门帘进到里屋,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匕首顶住他胸口。持匕首者正是刚进来之人———涂姐。短发齐耳的她密扣黑衣,怒目喷火。当兵的宁孝原不惧,何况她是涂姐:“涂姐,我是你孝原弟娃!”涂姐说:“我晓得你是宁孝原,穿一身黄皮来坐等我。”锣鼓听声,说话听音,入了仁字号袍哥的宁孝原判断涂姐遇了事情:“栽了?弟娃保证给你搁平!”匕首往他的胸口使劲,“呃,涂姐,你连弟娃我都不认了么?”“你装嘛,你咋晓得我今天要回店来,说!哼,你们这些个披黄皮的,都不是好人!”涂姐气愤说。宁孝原笑:“哎呀,涂姐,你是误会弟娃我了……”说了自己刚从前线回来诸事。涂姐才收了匕首叫他坐:“你去前线了嗦,哑巴还说你怕是把我们忘了呢。”长长叹气。涂姐定是遇到天大的难事了,事情一定跟军人有关。
涂姐像他小时候那样抚摸他的头,她又是温和的涂姐了。
在他们那群小伙伴里,涂姐最喜欢他了,其次是娃儿头黎江,再才是袁哲弘、柳成那两个崽儿。涂姐是把他当成亲弟娃看待的。那天,他兴冲冲奔进“涂哑巴冷酒馆”找涂哑巴去偷和尚粑粑,闯进了里屋,涂姐正赤条条站在大脚盆边洗澡。他第一次看见女人的身体,心怦怦跳。涂姐柔软结实的身体是铜红色的,他想到了熟透的柿子,想到了家里石榴树上挂的石榴果。涂姐看见他,说,哑巴下河担水去了,孝原弟娃,把灶上那壶热水给我提来。他就赶紧去外屋的灶头上提了熏得发黑的壶嘴老长的热水壶来。帮我掺到脚盆里。涂姐说。他就掺水,掺完,飞跑去河边找涂哑巴,边跑边想,水汽里的涂姐就活像是母亲讲的下河洗澡的七仙女。那年夏天,国军那个络腮胡子的窦营长又来找涂姐,请涂姐去大什字附近的国泰大戏院看孙悟空大闹天宫的京戏,涂姐就喊了他去。他坐他俩中间。窦营长不时给他讲,说戏班子是从上海过来的了不得的厉家班,演孙猴子的是了不得的厉慧良,他的戏唱得好,跟斗翻得好,金箍棒转得人眼花缭乱。涂姐不说话,看戏台的两眼放亮,笑得甜。涂姐是喜欢窦营长了,他当时想,就不太喜欢窦营长了。本来他是喜欢窦营长的。念过黄埔军校的窦营长从腰间掏出勃朗宁手枪让他耍。给他讲连发毛瑟枪、曼利夏枪、马克沁机枪、克虏伯炮。给他讲来自英、美、法、苏、意、比利时、捷克、瑞典、匈牙利的装甲车、飞机、战舰。还教他射击、拼刺刀。窦营长的枪法准,拼刺刀的功夫了得。他成了武器迷,一心要当兵。
外面响起脚步声,涂姐警惕地掀门帘看,低声说:“还真是撵来了,孝原弟娃,给姐挡住!”飞身越出后窗。门帘被掀开,一个中校军官探头进屋,看见宁孝原,先是一愣,后大喜:“哈,宁孝原!”“哈,袁哲弘,你这些年跑哪里去了!”二人拥抱。涂姐也喜欢袁哲弘的,他咋会来抓她?宁孝原满腹狐疑,涂姐是绝对要保护的:“我是来看望涂姐的,她却不在。”袁哲弘说:“我也是来看望涂姐的。”“走,我哥儿两个到外屋喝酒去,也许她会回来。”“要得,我们坐等涂姐!嗨,我哥儿俩多年不见,今天来个一醉方休!”二人出了里屋。涂哑巴正好买了酱油回来,看见袁哲弘好高兴,咿咿哇哇比画,意思是好久不见,好想念他。袁哲弘激动地搂抱涂哑巴:“涂哑巴,我也好想你!”比画问涂姐咋不在。宁孝原偷偷朝涂哑巴摇手,涂哑巴理会,比画说,姐姐好久都没回来了。宁孝原招呼袁哲弘坐,介绍了倪红。袁哲弘彬彬有礼:“幸会,哲弘祝福你两个,大喜之日定来讨杯酒喝!”
涂哑巴添了碗筷和干酒,又加了冷菜卤菜,比画说他请客。
“哪要哑巴你请客啊,今天这桌我付钱。”袁哲弘比画说。这店里的三个毛庚朋友里,他年岁稍长。
“要得嘛,就你哥子请客,你军衔也高。”宁孝原说。
喝酒说话间,宁孝原才知道袁哲弘是逃婚离家出走的,后来去了黄埔军校,现在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调查统计局里做事,至于做啥他没有说,军人宁孝原不问。宁孝原想问袁哲弘来这里做啥也没问,他若是来抓涂姐的问了也是白搭,只要拖住他不去追捕涂姐就行,涂姐的身手非凡,会逃走的。就说些好久不见的客套话。自小的毛庚朋友相见,他还真心高兴。袁哲弘问宁孝原下一步作何打算。宁孝原说,处理完个人私事就回老部队去。袁哲弘伸拇指说,三十三集团军好样的,张自忠将军乃是我辈学习之楷模。现冯治安将军继任总司令,调归第六战区管辖,转战于湘鄂豫一带。宁孝原对袁哲弘刮目相看,老兄不愧是军统的人,对战局了如指掌。袁哲弘摇头笑,我不过晓得些皮毛,是不能跟你这位沙场战将的大营长相比的。宁孝原说,我不过一战地武夫,你乃党国之栋梁,没有你们刺探情报,驱逐日寇就难了。彼此彼此。袁哲弘举碗喝酒。酒多话多,两人天南地北神吹,说到了日本偷袭珍珠港之事。袁哲弘喝得红光满面,神秘说,委员长去年就下令加强刺探日方的情报,今年5月,军统六处破译了日本的外交密电,分析日本要对美国采取断然行动,地点可能是珍珠港,时间可能会选择在星期天。通知了美方,可对方没予重视,以致酿成了惨重的后果。宁孝原锁眉摇头,我听军界朋友说过,不太相信,今天话从你老兄嘴里说出来,怕是真的。又说到我国对日宣战之事。宁孝原不明白为啥至今才对日宣战。袁哲弘说,国力太弱,一旦宣战,则必有一国倒下。宁孝原说,倒下的肯定是小日本。袁哲弘点头又摇头,难。这不宣战呢就只是个事变,还有私下谈的空间。宁孝原说,私下谈个锤子,整死小日本!袁哲弘笑,你呀,从小嘴巴就不干净,读了大学当了军官,说话还是带把子。咳,此乃国家大事,你我是知其一不知其二。不过呢,蒋委员长是要誓死抗战到底的,修建“精神堡垒”就是例证。宁孝原拍袁哲弘肩头,你老兄说得对头……
二人说不完的话喝不尽的酒,把个倪红晾到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