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相交
翻墙出来的是李久炀,原洛当然知道,但这人卖队友卖得如此坦然,多少还是让原洛有点意外,疑惑李久炀的人格魅力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稀碎了。
好奇心让他仔细看了花半青一眼,他马上就认出人来了:“是你?”
原洛跟李久炀那个钢铁直男最大的区别就是,他知道粉红和玫红是不同的红,挎包和手包是不一样的包。当然也不难看出,长发和光头的花半青都是花半青。
“伤好了?”原洛盯着花半青的脸问了句。
花半青“嗯”了一声。
“好了伤疤忘了痛?又来跟李久炀一起鬼混?”
那天在派出所,花半青神思游移,整个人都被花麦离走这件事牵动着,根本想不了别的事。
所以那天她没跟原洛解释自己和李久炀其实不认识这件事。
现在解释?
她看了看自己手上李久炀的那件校服……
还是算了吧。
说不清的。
“跟你没关系。”
花半青撂下这句话,转身就要走。
原洛没追,站在她身后说:“我知道跟我没关系,但如果你真拿李久炀当朋友的话,就别再替他做这些事了,你这是在害他。”
花半青突然停下来,回头朝原洛走去:“哦,知道了。”然后把李久炀的校服和那三十块钱一块儿塞给原洛,“他的东西。”
原洛觉得像是一拳头砸在了棉花上,自己使了浑身的劲,对方却不痛不痒,少年心性,多少有点不是味。
他再去看对方时,花半青已经溜着小步子,拐上去立交桥那边的路了。
正午,城市充斥着一股塑料被烤焦的味道。
绿化带里的植物蔫了吧唧地垂着脑袋。
一些花半青叫不出名字的花卉早上明明还争妍斗艳,这会儿全都偃旗息鼓,仿佛被晒死了一般。
市政绿化部门的人正拿着水管往上面洒水。
多余的水从花坛里溢出来,流到立交桥下面,几个小孩子正卷着裤腿在踩水玩。
花半青经过时被溅了一身。
她拿手随意抹了下,抬头看到小周爷迎面走来,手里拿着牙签在剔牙。
“钱还给人家了?”
花半青点头:“嗯。”
“你贱不贱啊。你瞅着那男生像是缺你这三十块钱?你巴巴给人送钱过去,人家念你一句好没?”
“没念。”花半青实话实说。
水积得越来越多,流过来渗进了花半青的鞋底,她换了个地方站。
小周爷剔完牙,把牙签随手一扔,顺便吐了口痰在地上:“你是不是看男同学长得俊?你才多大啊你,心思就这么歪了?”
花半青:“……”
“你也甭想了,能在青川七中读书的学生,将来都是要混上层社会的,跟你这小要饭的搭不上边。趁早收起你那没用的心思。”
“哦。”
小周爷数落她一顿之后,心情好了点:“今儿我跟人约了下棋,你回屋待着吧。七点钟的时候再过来,我给你找了个活儿干。你总不能一直这么白吃白喝我的,有手有脚就得去赚钱,你说是不?”
多说无益,花半青只问:“什么活儿?”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可是有一点你给我记住了,拿了工资第一时间要交给我,你总不能白吃白住我的。”
小周爷说完背着手,嘴里哼着《定军山》,朝街心公园那边溜达去了。
花半青回到小周爷住的地方,离立交桥不远,是个城中村。
煤渣子路,动作稍微大一点,煤灰就飞得到处都是。
小周爷有两间小平房,一间厨房,一间用来睡觉,上厕所要去外面的公厕。
花半青这两天一直睡在厨房后面一个放杂物的架子上,翻一下身,架子就摇得要散架。
老年人不讲究,刚吃完饭的碗就撂在厨房的窗台上。
没吃干净的米粒混着油星子粘在碗边,几只苍蝇飞过来落在上面。
煤气灶上放着一盘吃剩的炒菜。
大概是蒜苗炒回锅肉。
剩下几片软趴趴的蒜苗叶子,和两坨白色的肥肉。
电饭锅里的米饭还有小半碗。
花半青就着两坨肥肉将米饭送进了肚子。
油腻的肉腥味在嘴巴里一直挥之不去,撑了半个小时后,她还是蹲在路边全吐了出来。
挨到晚上七点,花半青按照小周爷的指示,去立交桥下面找一个叫陆三两的人。
青川靠东,天亮得早黑得也早。
花半青一路赶过去,路灯也跟着一盏盏亮了起来。
到了晚上,立交桥下面仿佛被施了法一样,各种摊贩忽然冒出来凑在一起,吆喝、叫卖,高音喇叭里这些年流行的神曲一首接一首地放。
她经过那些卖凉皮凉面的,广东肠粉的,卤菜、奶茶的,西瓜、荔枝的摊位,闻着味不自觉地开始咽口水。
胃抽了几下,开始疼起来。
这时一辆半旧的面包车开过来,车厢上漆着“三两外贸”,副驾驶座上的人伸出头喊了她一嗓子:“花半青?”
她抬头,看到个光着膀子,两只手臂文着青龙白虎的男人。
三十多岁,长相老成。
“嗯。”花半青回。
“还真是个光头啊!”陆三两笑着拍了拍车门,“上来。”
花半青打开后排车门,发现不大的面包车里塞满了各种牌子的鞋盒。
三叶草、根号、对钩……
一股廉价的塑胶味弥漫在车厢里。
开车的男人嘴里叼着烟,对陆三两说:“真倒了大霉,谁能想到这帮孙子这么缺德,居然敢用劣质橡胶做鞋底。这种假都造,也不怕死了阎王爷不收。”
陆三两说:“放心吧,一双鞋穿不死人的。这批货做工扎实得很,起码代购级别。要不是因为橡胶不合格,这个价格咱绝对拿不到。”
“我还是觉得不踏实。”开车的人说。
陆三两:“瞧你那点出息,三哥做这一行十多年了,又不是第一天,心里有数。再说你前些年倒腾地沟油的时候也没见你这么怕事。退一万步来说,那鞋子卖给别人又不往你脚上穿,你怕什么?怕钱赚多了烫手?”
“万一赚不到钱呢?”
陆三两继续给他吃定心丸:“这批货是代工厂的靠谱货源,细节方面根本不怕跟专柜对比。至于鞋底橡胶有毒没毒,买鞋的人,光靠肉眼是看不出来的。再说了,前两天咱试卖的时候不是卖得挺好,啥事也没有吗?”
“我就是担心这事。你说他一个学生,一次性买了七八双,会不会是暗访记者之类的人?”
陆三两哈哈一笑:“一个毛都没长齐的人,你说他暗访谁?他买的那批鞋是根号公司的,暂时不对外售卖,是属于滑板比赛赞助商品,只有那些拥有比赛名额的人,才能从赞助自己的滑板店里拿。咱那批货外人来看跟正品唯一的区别就是没编码,怕啥?嗨,年轻人嘛,不就图个虚荣,甭操心啦。当年封兆还在清水湾滑业余的时候,从滑板到鞋子都是从我这儿拿的,你看人家现在都国内滑板第一人了,有什么事儿没有?咳,跟三哥混,就把心放在肚子里。到地儿了,”然后他扭头对花半青说,“下车,机灵点儿听到没?”
花半青没说话,推门下了车。
海风吹过来,散了一天的燥热。
清水湾,因为地形原因,算是个天然的滑板胜地。
很多滑板爱好者都喜欢来这里练技术,或是找人PK。
后来在这里举行过多次专业滑板比赛。
所以有关部门干脆把这里开发成了滑板公园,跟滑板相关的商业往来跟着就在四周展开了。
像陆三两这样摆摊卖滑板鞋的不少,基本上都是山寨货。但他好像比较有门道一样,刚摆上,就有不少人过来咨询。
花半青忙着给人找码子,对颜色,听陆三两把死的说成活的,假的说成真的。
为了达到让顾客信服的目的,他甚至还拿花半青发毒誓:“我卖的东西要是跟专柜的不一样,我家——”端详了一下花半青的身板,“弟弟头顶生烂疮。”
花半青:“……”
看在花半青乖巧的长相上,还真卖出了不少。
一晚上就把货销了三分之一。
陆三两心情好,说给花半青涨工资,由原来一晚上二十块涨到二十五块,等这批货卖完了就给她结。
开车的人数着钱,笑眯眯地开陆三两玩笑:“你这么压榨童工,不怕遭报应啊?”
“嘁,我这算好的了。”陆三两看了一眼忙着搬货的花半青,“姓周的那老头还打算一万块把‘他’卖给我呢。你说‘他’要是个女孩子,我养两年也能有个盼头,一个带把儿的,要‘他’干什么?”
“给你当儿子啊。”
“滚蛋!”陆三两踹了那人一脚,然后喊花半青过来,“回了,明天再来。不过,”他扭头瞅了一眼花半青,“我怎么老是觉得你有点面熟,以前咱们打过照面吗?”
没等花半青回话,陆三两就自己否定了:“应该是我记错了。”
连续三天,陆三两在清水湾赚得盆满钵满。
虽然没多少工资拿,但好歹陆三两高兴的时候会给花半青打包个凉皮凉面,请她喝个汽水什么的,是要比在立交桥下面给人洗头好。
第四天晚上,陆三两打算降价把最后剩下的全部处理掉,于是跟开车的那人拿着样鞋去公园里兜售,只留下几双给花半青让她守着这个摊子。
晚上八点,起了海风,放在上面做样子的鞋盒子被吹飞了起来。
花半青站起来去追。
刚走没两步,身后就传来了一阵警报声。
等她抓住鞋盒回头一看,四周摆摊的人正炸锅了似的开始收东西走人。
十米开外的路灯下,停着辆皮卡,车厢上用蓝色喷漆喷着“城管”两个字。
遇到城管“洗街”了。
陆三两和司机没回来,花半青也不敢走,只好尽可能地把摆在外面的假鞋往黑色大塑料袋里面塞。
刚塞了两双进去,只听身后“刺啦”一声。
滑板轮子跟地板摩擦的声音一下子钻进她耳朵。
下一秒,她的肩膀就被一只干燥有力的手给按住了。
花半青扭过头,发现拿手按她肩膀的那位,好巧不巧地前不久刚打过交道。
李久炀。
和之前见面有点不一样了,李久炀剪了头发,毛刺刺的寸头贴着头皮,非常考验颜值的发型。
他居然hold住了。
身上穿着件很宽松的T恤,黑色为主,衣摆里面露出一圈白色。
脖子上挂着一条银色的项链,垂着一个黑色骷髅头的坠子。
别人这么穿一定是流里流气的效果,他穿起来,居然时尚得挺正儿八经。
他脚下踩着个滑板,手里提着一个大袋子。
这见面方式有点诡异,李久炀先是愣了下神,接着很快反应过来:“怎么又是你?我说你干这种坑蒙拐骗的事,干上瘾了吧?”接着把手上的袋子朝她面前一丢,开门见山,“退钱。买的时候说过的,不合适七天内可以退。”
同一个厂子出的货,同样劣质材料做的鞋盒,同一种方式仿真的标志。
李久炀能找过来,说明目标是明确的,至少不是碰巧。
辩解没有意义。
“我不是老板。”
花半青挣了一下,想从李久炀掌心里挣开。
但李久炀怕她跑了,加大了手劲:“那你老板呢?”
她抬手刚准备朝公园指,就看到那辆喷着“三两外贸”的车,从对面疾驰而来,经过时并没有停靠。
下一秒,车身上标着“城管”的皮卡紧随而去。
警报声在夜空里撕扯,应该会开启一段激烈而紧张的拉锯战。
花半青心里一凉,感觉自己大概又要背锅了:“我说我老板跑路了,你信吗?”
“信。”李久炀一只脚踩住马路墩,“那也得退钱。”
“我没钱。”
“你可以去骗啊。你不最擅长这个吗?”
海风吹过来,路边的树叶哗啦啦地响,路灯从树叶缝隙里照下来,落在花半青的眼睛里,光是冷的,是碎的。
大概意识到自己的话有点刻薄了,李久炀清了清嗓子:“我不是那个意思。你老板跑路了,那你总知道他住哪儿吧?”
花半青摇头:“是小周爷介绍我来的。”
“那你带我去找小周爷。我跟你说,这鞋子不是假不假的问题,我从他这里拿货就没指望是真的。但它质量有问题,你晓得吧。”
后面那句其实是李久炀胡编的,只是正好编到点子上了而已。
“晓得。”花半青老实地承认,然后把剩下的鞋装进袋子里,然后准备往肩上扛,扛了两下扛不动。
李久炀“啧”了一声,接过她手中的袋子,然后把自己的滑板递给她:“我俩换。”
“哦。”
不逞强,一堆鞋子的确很重。
两人沿着海边往回走,不熟,话也不多。
李久炀偶尔问花半青一两个问题,她拣能回答的回。
“我说,看你也不大,怎么不读书了?”
花半青撒谎:“成绩不好。”
“你多大了?”
“十五岁,马上十五。”
“看着不像,十三岁马上十四还差不多。”
“哦。”
李久炀:“小周爷是你亲爷爷?”
花半青:“不是。”
“亲戚?”
“不是。”
“不是你跟着他?”李久炀迷惑。
“没别的地方去。”花半青实话实说。
“那也不该是这种人吧?”一个老无赖而已。
偏偏花半青还回个:“他人好。”
“人好?”
行吧,既然别人都周瑜打黄盖了,李久炀也不打算闲吃萝卜淡操心,但还是轻描淡写地提醒她:“你别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就行。”
花半青不言语了。
李久炀又问:“你叫什么?我叫李久炀,木子李,长久的久,抱德炀和的炀。”
“花半青。”
“谁给你取的名?很没水平的感觉,花满红不更好听一点吗?”
“……”
花半青抿着嘴看了他一眼,觉得他还挺搞笑。
长长的夜,马路上偶尔几辆车经过,剩下的就是一高一矮的两个影子,偶尔互相碰撞也是马上分开,不远不近的距离。
走了很久以后,花半青指着一个路口:“到了。”
四周漆黑一片,偶尔传来几声狗叫。
公厕和泔水的臭味扑面而来,在夏季高温之下,让人作呕。
李久炀偏头去看花半青,对方的眼神很平静,仿佛对这样的生存环境已经习以为常。
正在这时,两人身后有人走过来,嘴里哼着《空城计》的调调,应该是喝过酒了,走路有点不稳。
看到花半青和李久炀后,小周爷原本的好心情马上就没了,指着她鼻子骂:“一个在我这儿白吃白喝还不够,又带个回来?你以为……嗝……你是谁啊,一个要饭的。”看到李久炀手里的滑板之后,小周爷更是没好气地说,“还是个不务正业的混混。”
“得,也甭进去了。”李久炀把肩上扛的东西扔到地上,走到小周爷面前,“您知不知道卖这鞋子的人住哪儿?”
“什么?”小周爷喝醉了,声调很高。
“卖高仿鞋的,您介绍花半青去他那里干活的那个,他差我钱。”
“他差你钱,你问我干什么?”
李久炀摸了摸耳朵:“我不是问您要钱,我是问……”
“滚!”小周爷听到“要钱”这两个字,马上就不认人了,弯腰从地上抓了一把煤渣就往李久炀身上丢,“再不滚我喊人了。”
“不是,您听我解释。”李久炀还在据理力争,“他卖我的东西质量有问题,我找他退货,他跑路了,所以问问您知不知道他住哪里。”
小周爷哪里还能认真分析李久炀想表达的意思,他只听出了陆三两卖假货并跑路了这两个信息。
想当初他打了小算盘想让花半青去挣钱,他在屋里享清福,这下可好,清福没享到,居然招了个讨债的回来。
他发过一次善心收留花半青已经够在功德簿上记一笔了,不可能再当冤大头,当下指着花半青否认跟她认识:“这娃满口编白话,我压根儿不认识她,就好心给过她两口饭吃,她坑蒙拐骗谁了跟我可没关系。”
花半青冷眼看着小周爷的表演,没吱声。
“不是,”李久炀觉得好笑,“我只是问个地址。”
小周爷本来就想甩开花半青这个狗皮膏药,感觉这是个机会后彻底翻脸不认人:“你问啥都跟我没关系,她才是跟那些人一伙的,你找不到那些人,就让她赔钱不就行了?”
“她?她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我指望她能……”
李久炀还想说什么,小周爷已经没耐心了,扯着嗓子喊有人抢劫。
原本已经沉睡在夜里的小社区,瞬间从一扇扇窗户里亮起了灯光。
花半青听到开门声,神经质一样扭头推了李久炀一把:“你快走吧。”
“走什么走啊,我钱都还没要到呢!不对,我地址都还没问到呢!”
李久炀试图跟围过来的人讲道理,但小周爷撒泼似的往地上一坐,指着花半青骂:“我好心给你口饭,没想到你居然带人回来打劫我,还有没有天理了。”
“早就说让你别那么好心,你就是不听,外面的野孩子哪个不是白眼狼。”有邻居开始打抱不平。
李久炀指着地上的鞋子说:“你们搞清楚再冤枉人行不行,我就是来问个地址的,这卖鞋子的人……”
还没等他说完,小周爷细咪咪眼一转,动起了歪脑筋:“还有没有王法了,我好不容易搞点货回来卖,结果这娃儿趁我不在家找人过来搬东西,大家伙给评评理啊。”
有人一把拽住花半青的胳膊:“惯偷吧你?打从第一眼,我就知道你不是什么好东西。说,还偷了小周爷什么东西了?”说着把花半青使劲往地上一推。
往下坠落的那一瞬间,花半青并不悲伤,只是觉得好笑。
看热闹的人群。
基础设施不好的社区。
闷热的风。
嘲弄的眼神。
扯淡又魔幻的现实!
花半青觉得自己仿佛置身一个荒诞的舞台剧当中,扮演着一个剧作家挖空心思设计却不讨巧的人物。
没意思。
争辩没意思,高兴难过都没意思。
人群开始骚动,李久炀愤怒地将花半青从地上拽起来,对那些人说:“你们干什么?欺负一个小孩子算什么?”
“小孩子?你们一伙的吧?”
“对,一看就是一伙的。”
“果然人不可貌相。”
“现在的犯罪手段真是让人防不胜防。”
“还说什么,报警吧。”
……
他们撕扯着花半青,却因为李久炀穿戴体面而没敢轻易动手,最多只是指责两句。
“喂,我说,你们能不能让人把话说完?”李久炀抓着花半青不松手,还在据理力争。
但没人听他的,小周爷更是趁乱把李久炀和花半青带回来的货拿走了。
花半青要去追,却不知道被谁一把推搡到地上。
李久炀手心一空,再回头看到花半青已经被人群围住,正在朝她身上倾倒各种难听的话语。
他站在人群之外,费解地看着这群没有理智且疯狂的人,原本是可以一走了之的,大不了也就是不要那几千块钱被自己兄弟们嘲笑一顿。
于是他往前走了几步,又走了几步,却始终没听到那小孩儿一声哭喊。
黑夜闷热、窒息。
逼仄的小巷子仿佛独立于他平时生活的次元,这里的一切都叫他感到困惑和陌生,也让他无法真的视而不见。
他回头,冲进了人群,牵起了那只湿黏冰凉的手,不顾一切地往有光的地方冲。
黑夜黏稠,海风浓烈。
城市霓虹像天上飘浮的星星。
因为光线变暗的原因,所有声音都比白天更尖锐。
滑板轮子跟地面摩擦的声音穿透花半青的耳膜,直逼脑仁。
“那什么,”李久炀清了清嗓子,“我带你去派出所。”
花半青拧着眉头看他,鼻头上全是汗水:“我不去。”
“为什么?”李久炀开始后悔自己多管闲事了,“你这种情况,不去派出所能怎么办?还是说,你有别的亲人?”
“警察也不会管的。”
在她一路成长的过程中,大人这个角色确实没有给过她什么靠谱的体验,因此在她尚且不成熟的世界观里,对这一类人有着出于本能的不信任,警察也是大人,所以并不会有什么区别。
花半青的语气没有半点浮华在里面,真诚得让人无法怀疑,仿佛她就是一个生活的实践者,所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经过了血泪总结出来的一样。
李久炀找不到发泄口了,只能冲她说:“那行吧,你不想去派出所我也不能勉强你,但我只能帮你到这里了。”说完扭头就走。
花半青继续跟着走。
李久炀忽然站住,不过脑子地说:“不是,你跟着我有什么用啊。我也不过刚成年,就是有心想领养你,也不够条件啊。”
花半青咬了咬嘴唇不说话。
“你什么意思啊,我这是来退货不成,反被你赖上了是吧?”
她也不是想要赖上他,只不过现在一时半会儿她也不知道自己该去什么地方,就想跟他多走一段路而已,走多远走到哪儿都行。
但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跟他说这些。
于是李久炀就开始自说自话:“我跟你讲讲道理啊,你看我也还是个学生,我带不了你知道吗?而且,”他给出了一个自认为可以让花半青无法缠着自己的理由,“我又不是什么二代,家里穷得叮当响,要不然你说我为什么去找你们买假鞋子穿?”
花半青盯着他脚下那块根号公司限量版的板子,还有他手腕上那块她只在商场橱窗中见过的表,不说话了。
过了一会儿,花半青转身朝另外一个方向走去。
李久炀松了口气的同时心里又像有无数只蚂蚁在爬一样。
他甩了甩头,左脚使劲一蹬,板子带着人滑出了好几米远,但脑子里全是花半青被人群推搡在地上无力还击的样子。
突然,他又停了下来,叹了口气,转过身,冲花半青喊:“回来。”
等花半青走到他面前,他沉着脸说:“但是说好了,就今天一晚上,明天,你自己想办法。”
花半青没说好还是不好。
李久炀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拨通一个号码。
“喂,仝子,我李久炀……找你借地儿睡一晚……那行,马上到。”
说完,他挂掉电话,冲花半青偏了偏头:“走吧。”
花半青没说话,跟在李久炀身后。
可能是少年的眼中从未闪出过恶意,花半青抓住他的衣摆,抓得自然而然。
李久炀回头,盯着那只手看了一眼,然后伸手将她拉住,顺道给她吃了颗定心丸:“行了,别怕,今晚不会把你丢下的。”
午夜。
有光从雾中穿过来。
描摹着两个少年单薄的身体轮廓。
花半青紧跟着李久炀的节奏,也不问什么时候能到。
青川是座不算大的城市,四个市辖区。
大川、百花、北港和半山。
大川是老城区,以生活社区为主,百花工商业繁华,北港沿海以服务业为主,半山多文教。
他们从半山穿过了三分之一座城市,来到百花路。
不同于白天的喧嚣和热闹,夜里的百花路,安静且冷清,主干道的十字路口的红绿灯孤零零地竖在斑马线一侧,并没有因为没有车经过就消极怠工。
穿过一片旧工厂,没能拆除的烟囱插在黝黑的夜里。
像这座城市的守夜人。
沿着工厂围墙四周种着一些高大的白桦树,这个季节枝繁叶茂地摇曳在风中。
白桦林的另一头是一段通往首都方向的火车轨道,每隔几分钟就能听到火车的呜鸣。
两人停在白桦林这边的旧工厂门口。
工厂已经被改成了仓库,看大门的保安拦住他们:“干什么的?”
李久炀把花半青挡在身后,笑着说:“我是周一仝的朋友,来找他借宿的。”
保安冲白桦林另一头抬了抬下巴:“十分钟前,有人来喊他,去铁轨那边了。”
李久炀给周一仝去了个电话,但对方没接。
“我们能进去等吗?”李久炀问。
“不行,没熟人带,我不能放人进去。”
李久炀偏头看了花半青一眼,还没开口,花半青就懂他的意思了:“我还不困。”
“那我们过去找他。”
白桦林通往铁轨没有现成的路,只能靠方向感摸索过去。
漆黑的树林里蚊子声不绝于耳,没走几步,露在外面的胳膊已经被叮了无数个红包。
花半青拿手轻轻抓挠,不想让李久炀听到以为自己吃不了苦,但声音还是传到了他的耳朵里。
下一秒,只感觉脑袋上一热,李久炀把自己的T恤脱了搭在她光溜的脑袋上:“别被叮成七星瓢虫了。”
可能是怕小孩儿拒绝,李久炀加快了步子,没几下就走到了铁轨防护栏边上。
花半青追上来,听到不远处有一群人在吆喝着什么。
金属相撞时发出一声刺耳的“咣当”。
嘻笑,嘲弄。
年轻又朝气的声音传来。
李久炀勾起嘴角,眼睛发亮,从防护栏的缺口钻了进去,忽然就不管花半青了,迈着大步朝声源地狂奔而去。
铁轨上方有一座桥,是通往百花路支路的一小段。
花半青跟上去的时候,发现桥上站着五六个年纪跟李久炀不相上下的少年。
桥下铁轨边上也站着两个人。
其中,一个手里拿着摄像机。
另一个在指挥桥上的人:“下一趟火车是五分钟以后,你现在演练一遍,再上桥,时间刚刚好。”
桥上站在最中间的人回说:“算了,太耗体力。”
“可是……”
指挥那人刚准备说什么,就看到光着膀子的李久炀走了过来:“九哥?”
李久炀冲桥上喊了一嗓子:“仝子,干吗呢?”
“拍video(视频)啊!”周一仝边说边往桥栏上坐,指着火车轨道说,“我们的想法是,等会儿火车从这里经过,我从桥上做个kickfilp(尖翻)然后落到车厢上,跟它保持相对速度,最后一个大乱跳车落地。”说完颇为得意地冲李久炀眨了眨眼,“怎么样,完美不?”
听着桥上的少年那样说,花半青觉得面前这一幕有点眼熟。
是了。
以前花麦心情好的时候,会给她看很多滑板视频。
也有这种惊险刺激的。
好像青川人,骨子里都对这种极限运动有着与生俱来的热爱与向往。
只不过,花麦从不教她动作。
花半青站在李久炀身边,听他问:“速度那些你们计算好了吗?别从上面摔下来,摔成肉泥了。”
“放心吧。”周一仝自信满满地回。
此时,黑夜如同一张巨大的口袋,裹挟着从远处刮过来的风,带着某种无法宣之于口的胜利朝着他们身后黑森森的白桦林里奔腾而去。
火车撞碎了夜幕,一声尖锐的呜咽瞬间逼近。
车头刺白的灯光扑过来,照在桥上少年们的身上。
他们在糜烂的夜风中看起来是如此鲜活,如此生动。
“来了来了。”
“准备开拍。”
少年们欢呼着迎接这个庞然大物。
花半青一颗心突然吊到了嗓子眼,声带被卡住,一个字都喊不出来。
火车轰然而至。
带来一股强大的旋风,把站在铁轨外侧的花半青直接掀翻在地。
与此同时。
桥上的少年右手握着滑板一端,敏捷地跳上了桥栏,嘴里念着倒计时。
在火车只剩四节车厢就要过桥的瞬间,少年踩着滑板轻盈一跳。
如同一道纯白的光,在空中划了一道漂亮的弧线,“咣”的一声重重地落在了火车顶。
动作成了。
人群瞬间炸了,他们用滑板使劲拍打墙壁、桥栏、铁轨,以示庆祝。
火车上的少年摇摇晃晃地准备做下一个动作。
忽然,只听一声绝望的尖叫。
少年被火车甩了出去,不知道落在了什么地方……
喧嚣瞬间被死一样的沉寂代替。
花半青像是被雷劈了一般,坐在地上动不了,鼻尖全是焦煳的味道。
耳边风声不绝,白桦林在怒吼,像一头发疯的野兽。
火车带着全部车厢飞驰而过,仅仅是几秒钟的时间。
花半青却觉得长得像是一个世纪。
“周一仝?”
不知道是谁先喊了一嗓子。
其他人才从失神中反应过来,桥上的下桥,桥下的穿过铁轨站在防护栏边扯着嗓子喊他的名字。
约莫过了三分钟。
从铁轨防护栏外面传来个气息不稳的声音:“老子在这里。”
“吓死老子了!”
一直负责拍摄的人重重地松了口气,然后扔下摄像机跑到防护栏那边帮忙捞人。
花半青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尽管她已经知道人还在,但她回不过神,被吓坏了。
等一群人把周一仝从防护栏那边拉上来,嘻嘻哈哈地走过来时,花半青都还分不清自己现在是醒着还是在做梦。
“老子刚刚真差一点就成了!”
周一仝的脸被划破了,血顺着脖子往下流,他就跟擦汗一样,毫不在意。
“这次不成就下次咯。”有人宽慰他。
“下次什么下次,根号公司的滑板公开赛给不了我们那么长的时间。”周一仝不甘心地说。
李久炀拍了拍他的肩膀,宽慰:“你刚才落地的重心不对,如果再往前移两厘米,应该就不会被甩出去。”
“我太心急了。”周一仝说着话又抹了一下脸上流出来的血。
有人调侃他:“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啊,仝子,你看咱九哥心理素质多好,从来不在这方面失误。”
被夸奖,李久炀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失误正常,后面多练练,总能成。”
“哎哟,这光头是谁啊?”
一群人穿过铁轨走到了刚才摄像的地方,看到坐在地上发愣的花半青,周一仝问。
李久炀这才想起自己还带着个小孩儿过来,刚才肯定被吓着了,立马冲过去拍了拍她的脸:“喂,你没事吧?”
花半青手脚发软,眼神有点失焦。
“谁啊这是?”周一仝踩在滑板上抱着胳膊问。
李久炀揉了揉花半青的脸,懒得把两人认识的复杂过程再说一遍:“一个弟弟。”
铁轨上没灯,光线很暗,火车随时都会过来,一群少年没多留,闹着从防护栏的缺口爬出去,走进了白桦林。
觉得把花半青吓着是自己的原因,于是李久炀不管不顾地蹲下把她背起来跟其他人一起往回走。
路上周一仝还在跟李久炀总结刚才的经验:“我觉得其实可以再提前一些时间跳,这样我就能及时调整在车顶上的状态。”
李久炀把花半青往上颠了一下,轻轻喘了口气:“那也不行,距离太长,下个动作你完成不了的。”
“不试试怎么知道?”周一仝很执拗。
李久炀给出理由:“首先,火车经过这里的速度,我们按普快来算的话是120km/h,你落在上面会有一个缓冲的时间,如果提早跳下去,你根本没有机会跟它产生相对速度就被它甩飞了。所以,要想成还真就只能落顶、跳车、大乱、落地,无缝连接。”
“行了行了,”周一仝最烦听到这种带有数字的说理了,“知道你是青川七中的学霸,你一学霸好好在学校读书就行了,非得跑来玩滑板,给我们造成这么大的竞争,有意思嘛你!”
“我觉得挺有意思,再说谁是学霸了?”李久炀又把花半青往上颠了一下,“你们宿舍还有床吧?”
“有是有,但挺乱的,你这个朋友能住得惯吗?”走到亮处,周一仝盯着花半青看了一眼,“嘿,长得还怪好看,别是你从哪儿拐来的吧?”
“就算是拐,我拐个男孩子回来干什么?”
“男孩儿?我怎么瞅着像个女孩子?”
“你看头母猪都觉得眉清目秀,看到好看的男孩觉得是女孩也正常。”
“去你的,”周一仝虚踹了李久炀一脚,“还想不想要那五十万了?”
“谁更想要,自己心里没点数?”李久炀反问。
周一仝嘿嘿一笑,默认了。
出了白桦林,少年们踩着滑板分开,奔向了不同的地方。
花半青的手心贴着李久炀的肩膀,滚烫的皮肤,触感黏腻,才发现他一直在出汗,她顿时有点不好意思,就在他耳边轻轻说:“我可以自己走。”
还在跟周一仝说话的李久炀很自然地把她放下来,然后继续往前走,也没回头看她一眼。
少年人,身形修长,比例完美,晃得花半青低下了头不敢多看。
在门口保安那里打了招呼,周一仝带着两人去了他们的员工宿舍。
四人间,但只有周一仝一个人住。
另外三张床,一张上面堆满了还没来得及洗的脏衣服、脏袜子,一张上面放着乱七八糟的生活用品,落满灰尘的电风扇,脏水还没倒的洗脸盆,忘记盖盖子的洗发水,被水泡胀的香皂,裹着水垢的热得快……
只有一张空床上放了一床棉被,勉强能睡。
“条件就这样,别嫌弃啊。”
李久炀揉了揉鼻尖,心想还不如带花半青去网吧睡。
但来都来了,又都是大男人,就不那么讲究了。
李久炀拍了拍花半青的脑袋,对周一仝说:“小孩儿叫花半青,”白话张口就来,“家里兄弟姐妹太多了,养不起就自己出来闯社会,暂时还没找到工作,在你这儿住一段时间,能行不能行?”
“我去,你这故事编得也太有年代感了吧?”
李久炀心虚,笑笑没说话。
李久炀经常往他们火轮社带人,周一仝早就见怪不怪了,也就不拆穿,只是警告他:“住没问题,但话我要跟你说在前头,赶明儿要是警察来寻找什么拐卖儿童,我实话实说,你可别怪我不够朋友。”
“滚你的!”李久炀虚踹他一脚,然后又问,“有热水洗澡吧?”
周一仝不讲究,脱了鞋子直接往床上一躺,指了指宿舍外面:“走廊尽头有个卫生间,太阳能热水器,不晓得有没有热水。都是男生,洗什么热水澡。”
“你以为谁都跟你一样想当猪?”
“滚蛋!”周一仝抄起枕头砸向李久炀。
李久炀拽着花半青闪身出去。
在卫生间里试了下水温,还挺给力。
李久炀想都不想,当着花半青的面就开始脱裤子,边脱边说:“周一仝是我哥们儿,你要是没地去,可以暂时跟他一起住。”
花半青没心理防备,在李久炀把裤子脱下去的那一瞬间“啊”了一声,马上转过身去。
李久炀吓得慌忙又把裤子提上去:“怎么了?有老鼠?”
“不,不是,”花半青吓得心脏都要跳出来了,“有虫子掉我眼睛里了。”
“给我看看。”
李久炀说着就要走过来。
花半青连忙往外走:“不用,已经好了。”
“哦,那进来一起洗,洗完早点睡,我明天还要上课。”
花半青脸都吓白了:“不了,你先洗,我要上厕所。”
“厕所就在这里。”李久炀指了指花洒边的蹲便器,然后想到了什么似的,坏笑,“怎么了,都是男生你怕什么?怕被人笑话?放心,我不会……”
话还没说完,就听到“咣当”一声,门被关上了,花半青没了影子。
李久炀哈哈大笑起来,转身脱掉裤子,走到花洒下面,简单冲了一下。
等他回到宿舍的时候,周一仝已经睡着了,睡得四仰八叉,还打着呼噜。
空着的那张床上,已经铺好了床单,花半青缩在一头好像也睡着了。
李久炀本来想把人拍醒,但看对方睡得很不安稳,就跟刚出生的幼犬一样,蜷得很厉害,一双手也紧紧地握着,眼皮时不时地动一下,似乎做好了随时醒来的准备。
他抬在空中的手缓缓落了下去,起身在堆杂物的那张床上找了瓶也不知道过没过期的花露水,在她身上被蚊子叮起包的地方喷了点。
花半青在梦里,闻到了一股花香。
还有温暖的阳光味。
花半青一觉睡到大天亮,睁眼已经是上午十点了。
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还没反应过来自己现在是在什么地方,周一仝就逆着光从外面进来了。
“哟,醒了?”
昨天一天过得跟拍电影似的,她到现在看到周一仝都还有点恍惚。
“饿了吧?”
周一仝说话的时候没看花半青,从放杂物的床上翻出一面镜子,又摸了一瓶喷头发的东西,开始捯饬自己。
“你起太晚了,这会儿要中午不中午的,只有泡面,吃吗?”
“李久炀呢?”花半青下意识地问。
周一仝边往自己头上抹油,边回:“人家是学生呢,这会儿肯定在学校啊。”
“那他今天还会过来吗?”
“这我就不知道了。”周一仝对着镜子左右欣赏了一下自己的杰作,不走心地说,“不过你放心,他既然开口让我照顾你,你就安心住呗!咱们火轮社不分你我,李久炀的弟弟就是我弟弟。当然了,他那个亲弟弟除外,我的天,神仙一个,谁hlod住。”
弟弟。
那就弟弟吧。
对于身上一点发育的迹象都没有,月经到现在也还没来,还留着光头的女生来说,被认成男孩子也没什么好奇怪的。
花半青剃光头的目的本来就是这个。
“哦,对了,李久炀把自己衣服洗了说是你要洗澡的话可以穿他的。你那衣服太脏,能洗出十斤泥了,就别再穿了啊。”
周一仝指了指晾在阳台上的那件T恤。
T恤在风中轻飘飘地晃,影子打在花半青的脸上,看不出她现在的表情。
周一仝只听她很小声地“嗯”了一声。
等她洗完澡,把换下来的衣服洗好拿出来晾在阳台上的时候,楼下周一仝冲她招了招手:“下来。”
天气不太好,阴着,闷热。
这个工厂现在改成了一个放复合肥料的仓库。
门口有俩保安轮着上班,里面四个看管并搬运化肥的工人,周一仝是其中之一。
平时没事的时候,只需要一个人在厂子里守着,其他人可以不用来,有货运转的时候他们能在场就行。
周一仝是外地人,十八岁进厂,在这里待了两年,工资不算高,但空余时间多,工作也挺自由,可以让他练习滑板。
这两年保安都换了无数个,其他几个工人也是每个季度都在换,只有周一仝,住得都把这里当家了。
真是流水的工友,铁打的周一仝。
花半青下楼,周一仝正在院子里练豚跳,一个比较基础的滑板动作。
他身上穿着件花衬衫,西装裤,脚上的皮鞋擦得锃亮,故作老成地梳了个大背头,抹了发油看起来有些滑稽。
昨天受的伤横在脸颊上,被他用三块创可贴盖住了。
他长得不算差,身材也很好,就是皮肤黑了点,行为糙了点。
看到花半青下来,周一仝先是盯着人家细白的小腿看了一会儿,然后才笑着把放在一边泡好的面端起来递给她:“不够我床下还有一箱,热水找保安要。”
“李久炀说他什么时候还会过来吗?”花半青甩了甩手上的水,接过面。
“怎么张口闭口都是李久炀,你仝哥不好吗?”周一仝调侃她。
好不好的,她不敢说也不敢问,只是最起码她跟李久炀已经见过很多次了,而周一仝对她来说完全陌生,不自在也正常。
见状,周一仝只好收起不正经:“他来不来我也不知道。不过估计没事应该不会过来吧,毕竟要上课呢!就算有时间,也应该想办法去争取根号公司滑板比赛的名额了。你就安心在这儿住呗,我又不收你钱。”
花半青怕说多错多,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
“哥今天去见对象。”说着他拍了拍胸脯,充满期待地问花半青,“咋样?帅不帅?”“哦。”
花半青给了个模棱两可的回答,然后揭开泡面盖子,吹了吹热气,准备开始吃。
“你这小光头……”周一仝并没有因为她的态度不热情而失望,自我感觉良好地说,“这皮鞋老贵了,六十八块钱,头层牛皮,够面子吧?”
花半青呛了一下。
“还有这链子,你别告诉李久炀啊,我趁他睡着偷偷借来戴的,赶明儿还他。反正一看就是地摊货,也值不了几个钱,十八块最多了。”
是值不了几个钱。
也就是链子上有个Pt999的标志而已。
周一仝返回宿舍,不一会儿又从上面下来,手上提了个精致的纸袋子,上面印着某奢侈品的标志,也不知道是不是真货。
他心情不错,哼着不成调儿的歌出了工厂大门。
花半青吃完泡面,把周一仝的宿舍里里外外打扫并整理了一遍,脏衣服也拿到卫生间洗干净晾在阳台上。
中午她又吃了一碗泡面。
下午,太阳出来了,她把衣服收起来,然后趴在栏杆上,看远处的天,听火车经过时的呜咽。
她又想到了昨天晚上。
一群不怕死的少年。
以及初见李久炀时,那个警察说什么来着?
哦,对,他们在高速公路上飙滑板,嫌命长了。
热烈、张扬、叛逆。
可是很自由。
像这个夏天烈日下无休无止鸣叫的蝉。
只是知了声密集又破碎,有点催眠,不一会儿花半青的视线就变得模糊不堪。
一道闪电劈在阳台上。
接着一声响雷,花半青从浅眠中惊坐而起,浑身是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只听“轰隆”一声,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脚下的热气遇冷“扑哧扑哧”地往上蹿,地表覆上一层淡淡的白烟。
她起身去关窗,看到周一仝正垂头丧气地从工厂大门口进来。
身上的花衬衫淋了雨贴在身上,勾勒出一具健美的身材。
花半青左右看了一眼,发现门后挂着一把折叠伞,她拿下来,然后冲下楼去接周一仝。
但是周一仝并未上楼,甚至没这个打算。
花半青刚跑到楼下,就看到他拿着滑板,助跑了两步,然后把滑板往地上一扔,踩了上去,经过大门障碍时做了个180度转体,然后连人带滑板冲到了马路上。
花半青追了出去。
雨越下越大,马路上开始积水,私家车飞速驶过,溅了花半青一身。
周一仝横穿了一半斑马线,突然改变滑板方向,带板起跳,上了马路中央的绿化带。
在长达二十米的花坛边上只用滑板的两个后轮滑过去,动作平稳,速度很快。
花半青追得有些吃力。
周一仝从花坛上带板跳下来之后,继续横穿马路上了另一边的人行道,然后围着几个路桩快速穿越、起跳、用底板横滑路杆,之后又冲到马路上,在汽车中间穿梭挑衅。
花半青脸上全是雨水,视线模糊。
她看周一仝就跟个疯子一样。
积水的道路本来就给正在行驶的车辆增加了难度,这会儿又出现这么个神经病,前面的司机根本不敢继续往前开,只好停下来,摇下车窗破口大骂。
没有红灯也不堵车的百花路上却诞生了一条铁甲巨龙。
周一仝就跟一只久困于牢笼,终于被放出来,拼命撒欢的动物一样,对现代社会的文明公约视而不见。
滑板在他脚下变成了他身体的一部分,起跳、翻转、向前滑行……速度越来越快,动作越来越危险。
雨中红绿信号灯开始重影,十字路口的交警在艰难地指挥着方向和秩序。
“吱——”
“嗞——”
前方的汽车轮胎和地面摩擦产生了一道非常刺耳的声音。
车停了。
时间停了。
周一仝也停了。
只有飞出去泡在水中的滑板,四个轮子还在高速旋转。
花半青愣在原地看周一仝倒在雨中,大背头乱了,几丝头发耷在眼皮上,修长的手指上破了个口子,血一流出来,就被雨水冲走。
雷声还在继续。
闪电落在窗台上。
教室里女生们尖叫声一片,黑板上正在写板书的高尚受到影响,粉笔从中间“啪”地断了。
“打个雷而已,叫什么叫?”
他扭过身从粉笔盒里重新挑选了一根完整的,抬眼准备关心一下受到惊吓的女生,却正好看到有人朝李久炀的桌子上扔了张字条。
李久炀低着头在抄作业,字条砸到他的笔尖,他的第一反应是抬头看高尚有没有发现。
结果,四目相对。
高尚冲他抬了抬下巴:“念。”
“念什么?”李久炀笑着把字条攥进掌心。
“装什么傻?”高尚又示意李久炀的同桌,“周穗,你念。”
周穗是班上的学习委员,性格温和,不敢跟高尚作对,怯生生地看了李久炀一眼。
大夏天男生穿了件春秋的校服外套,袖子卷在手肘处,里面没穿衣服,拉链拉到最上面,说正经又不正经,说随便又不随便。
李久炀摸了摸后脑勺,迫于自己同桌无辜的眼神,叹气,摊开手心,把字条递给了周穗。
周穗清了清嗓子:“我喜欢雨天,因为闪电是雷声的先兆,雷声是雨的催化剂,你是闪电,我是雷声,雨天是我们的结晶,我们在一起就是科学道理。”教室里哄笑起来。
周穗耳尖一红,低眸看了一眼李久炀。
少年毫无危机感,觉得字条上的话听起来很弱智,跟其他人一样笑出了声。
“你还有脸笑?”高尚走下去,把字条从周穗手中拿过去,举起来问,“谁写的,自觉站起来,否则我一个一个地对笔迹,被我揪出来有什么后果自己掂量。”
雨丝飘进来,粘在李久炀的睫毛上。
教室里重新安静起来。
“我再问一遍,是谁写的?”
没人吭声。
雨声更大。
“没人承认是吧?那就全体……”
“是我。”
椅子被挪动,周穗的桌子随之轻轻晃了一下。
李久炀站起来,“我”字拖了个长长的尾音。
“是我写给别人,被退回来的。”
高尚明显不信:“我再问一遍,是谁写的?”
“您这就没意思了,”李久炀厚着脸皮,“虽然这个学校追着我跑的人很多是事实,但总有一个人她特殊到需要我反过来追,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
“这是你写得出来的话?”高尚举着字条问李久炀,“你要是写得出来,至于作文从来不及格?”
“您得允许我超常发挥一次是不是?”李久炀还在狡辩。
“你这么想顶罪?”
“怎么还扯到犯罪的高度了?”李久炀皮。
“你……”
高尚卡住,举在手中的字条被握成一团:“滚出去站着。”
天边乌云滚滚,倾盆大雨一时半会儿停不了。
教室走廊上的玻璃窗开着几扇。
雨丝飘进来,在走廊地板上汇聚成河,流进了少年的鞋底。
李久炀站在窗口,湿了两个肩膀,干净的后脑勺跌进写字条女生的眼中,让她悄悄红了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