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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最喜欢的已故电影导演市川准[1]先生曾经拍摄过一部名字为《熙熙攘攘下北泽》的电影。
为了给自己要搬到下北泽去的想法打气,在从父母家搬出来之前,我曾经在深夜一遍又一遍地看过这部电影。是为了坚定自己的决心,也是想让自己的身体充分地感受一下下北泽的氛围。
在电影里,有一段钢琴家海明·富士子[2]女士描述下北泽街道的场景。画面上富士子女士在车站前的商店街一边闲逛一边买着东西。画面背景的解说音,用的就是富士子女士本人的声音。
“这种没有任何人为和刻意成分的自然杂乱的街道建设,有时显得特别美。就像鸟儿啄着花蕊,猫迅捷地爬上跳下一样。某些看上去显得杂乱无章的地方,我觉得却正是其无意识中最美的部分。
“当任何一件事要有一个新的开始时,最初的阶段总是浑浊不清的。
“可是,渐渐地就会变得清澈,那是在其自然的运动中静静地形成的。”
当我第一次看到这一段时,我的泪水不由自主地流了下来,内心里深切地感到她说得真好。于是一遍遍地看着、默记着、积蓄着勇气。
当一个人蒙蒙胧胧正在寻找的答案,突然有人替你清楚地说出来的时候,内心竟觉得是这样的安心。
也许正是因为富士子女士有着那样一个不同寻常的人生经历,有了这些经历的沉重积累,才会使她在电影里那段完美的语言拥有了一种更深刻的含义,从而给人以震撼,给人以鼓励,让人更脚踏实地吧。
我多希望自己也能像富士子女士那样,在某些方面能够给别人带来如施魔法一样的影响啊!
深夜当我这样独思孤想的时候,我便有了一个深深叹息的空间。我想也许正是这些才好不容易让我支撑过来的吧。
失去父亲以后,一开始我那种消沉失落感并不是特别剧烈,而是像被击中了腹部一样,那种苦痛是慢慢涌上来的。当我意识到时,人已经消沉下去,于是抬起头,下意识地让自己振作起来,然而很快却又在不知不觉中消沉下去,就这样反反复复。
我变得爱抠死理,身体好像也变小了似的缩进一个硬壳里,从而更深地沉溺于自己思考的事情当中,以此来保护自己免受伤害。
而像花呀、光呀、狂欢热闹呀,这些东西,不知何时,早已离自己的感觉越来越远,我仿佛被关闭在一个活生生的昏暗阴沉的黑洞里一样。在内心深处只有一种生猛狰狞的力量还有着存在的意义。而那些美丽的轻松快活的东西早已失去了存在的价值。
在那阴森的黑暗中,我只是麻木地移动着、呼吸着、呆呆地注视着眼前的东西。
于是,慢慢地好像看到了一丝丝光亮。
但那并不是真实的光亮。
黑暗依然没有改变,弥漫着生猛狰狞的血腥气味。
慢慢地适应了一些后,我才开始理解那些事物的振幅所延伸出来的美学意义,也终于明白了富士子女士说的那些话中所蕴含的更深一层的含义。
我搬到下北泽生活,是在父亲被一个女人裹挟到茨城的一片树林中殉情大约一年以后的事情,据说那个女人是父亲的一个远亲,可我和母亲却从来没有听说过。
那个女人,先是有事找父亲商量,慢慢地便有了更深一层的关系,有一天,她把父亲约出去,在父亲的酒中下了安眠药,然后开车载着父亲来到一片人烟稀少的郊外树林里,拿出她事先准备好的煤炭,烧炭自杀,当然,那个女人也死了。车子被封得密不透风,没有任何其他的犯罪嫌疑。
虽然我父亲可能有自杀的倾向,但说白了,其实他是“被杀”的。
关于这一点,有着怎样的现场,怎样具体的判断,我和母亲被动地听了多少、见了多少。我不想再细说。
因为无法承受的打击实在太多了,还无法梳理。
关于那个时期的记忆,也是断断续续的,也许用一生都无法完整地回忆起来。如果说人生就是这些无法接受无法理解的东西的累积的话,那么这件事沉重和深刻的程度,大概耗尽一生都难以承受。
最近好像爸爸在外地过夜的演出多起来了似的,早上才回家的情况也不少,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呀。但是,爸爸好像还不是那种舍得抛弃家庭的人吧。如果外面真有了人的话怎么办啊?日子还不是照样得往下过啊。想那么多也没用,等时间长了,自然会厌倦,自己也就回来了等等等等。我和妈妈就这样漫不经心地谈论着这个话题。当有一天警察突然打来电话时,我们除了震惊还是震惊。
哭过、喊过、疯狂过,有一阵子所有能够发泄的事都做了,真的有些不管不顾了。可是我和母亲依然身心俱碎,唯有互相支撑。
置身于音乐界的父亲,偶尔偷个腥啊什么的,好像也不是什么特别意外的事,总觉得如果监视得太严的话,搞不好会造成家庭的破裂。对于我们这种奇怪的想法,以及后来在一定程度上对于父亲每天自由自在状态的放任,我们也深深地自责过。
除了到外地巡演之外,父亲即便是天快亮了才能回家,也从不住在外面,这是他的底线。不管我还是母亲,凡是和他约好的事情,无论那件事多小,他都会记到笔记本上,或者记到手背上,从不爽约。即使是现在,每当我想起父亲的手,首先浮现在脑海里的依然是他手背上写着字的样子。
从“买牛奶”到“下周一起去吃饺子”,基本上都能履约的父亲,作为一个乐队成员的同时,首先是一个好父亲。所以我们也就疏忽大意了。
因此当父亲以那种方式死去以后,我们直到参加完他的葬礼,依然感到震惊得无以复加,很长时间都无法接受这个现实。
那个女的也死了,不可能再去惩罚她了。诸多复杂的情绪还没有找到发泄的地方,一切却都已结束。也许应该找一找和那个女人多少有些血缘关系的亲属,向他们请求一些赔偿。可那又能怎么样呢?再说,即使找到了,我和母亲也不想见他们。
据说,那个女人刚一出生就被送人做了别人家的养女。在她死之前,她很早以前就从养父母家离家出走了,所以几乎没有什么亲戚。这些也都是我们迫不得已听来的。说实在的,因为我和母亲压根儿就不想知道这些,所以,我们从未刻意去打听过。
虽然我没有仔细看过那个女人的遗体,但是见过她生前的照片,照片上那个女人有一张类似漂亮的狐狸或者白蛇一样的脸庞,白得有些瘆人。这一点也让我深受打击,不敢相信父亲竟然是让这么一个妖冶的女人给骗了。当然,母亲所承受的打击应该更大吧。
即使是在这样的情况下,日子也得照样过下去。看着映在大街橱窗玻璃上一如往日的自己,我觉得特别不可思议。如果仅仅是走在大街上,我和其他路人一样,几乎看不出什么异样,仿佛一切如常,然而内心里却早已破碎不堪。
[1]市川准(1948—2008),日本著名电影导演,他的电影大多和自己出生的城市东京有关。市川准的片子大多比较安静、克制,关注的对象永远都是小人物的情感。代表作有《东京夜曲》、《大阪物语》、《阪本龙马,他的太太和她的情人》、《托尼瀑谷》、《熙熙攘攘下北泽》等。
[2]海明·富士子(Fujiko Hemming,1932—),原名大月富士,是一位活跃于日本和欧洲的钢琴家。出生于德国柏林。母亲死后,富士子于1995年回到日本,之后长期居住在下北泽,作为钢琴家和钢琴教育家活跃在日本。擅长演奏李斯特的乐曲,她演奏的《钟》曾感动过上万听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