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过一只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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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我有过一只狗

我有过一只狗

每次结交到养狗的新朋友,我总跟人家说,我也有一只狗;和朋友一起上街碰到有人领着狗溜达,我也总跟朋友说,我也有一只狗。

不了解我的,会跟我热烈讨论有关自己养的狗的故事,而对我比较了解的朋友会说,你那是以前养的了,你只能说“你有过一只狗”。

我说对,我有过一只狗。

我有过一只狗。

这个事情现在说起来,连我自己也觉得不可思议,那是“我”的狗,虽然它养在我家里,由我妈妈喂饭,我爸爸打扫它产生的垃圾,但它是“我”的狗。

假如你问我,世界上有什么活物是真真正正属于我一个人,不为他人染指的,我一定会说,就是那只狗。

我从小就喜欢动物,尤其喜欢毛茸茸的,而且不惧怕大动物,路上所有人见了都会绕路的没栓绳的大型犬,我看到了肯定会往前凑,假如获得主人的许可,我甚至会摸一摸,不管它湿漉漉的口水会不会流到我的衣服上。

前几天的一个傍晚,我出门去散步,在一个很少去的地方碰到许多德牧,一个人冲我喊:“别怕!不咬人!”

我说没事,我不怕狗。

那个人说,路上人看了都害怕,绕着走。我笑道,我不怕狗,我喜欢大狗。

我喜欢凶猛的动物,但真正凶猛的动物我在现实生活中是不可能接触到的,我和老虎狮子最频繁的接触是它们在电视上,我在电视前,最亲密的接触是在动物园里,它们在笼子里,我在笼子外。目前,我唯一能接触的凶猛的动物,就是已经被驯服的不再凶猛的大型犬。

扯得太远了。

说回我那只狗。

虽然我说了,我非常喜欢凶猛的动物,但那只狗并不是名种大型犬,只是一只随处可见的土狗,用学术一点的话说,它是一只中华田园犬,这种叫法也许可以抬高它的身价,但我周围的人对它的叫法相当统一——小哈巴狗。

就连做哈巴狗,它也不是最漂亮的那一只。

它全身是白的,但白的不够纯粹,耳朵边,尾巴尖,总有一点若隐若现的黄色,像所有哈巴狗一样,眼睛和嘴巴之间的部分凹出一道沟,两只耳朵耷拉下来,最出色的地方是它有两只非常大的眼睛,又圆,又黑,又大,像两只镶嵌的不够紧的玻璃球,总有点微微向外凸,我后来再也没见过那么大的眼睛,为了它的名字,我想了很长时间,最后是我妈妈拍了板,说它眼睛那么大,就叫大眼吧。

中国人在起名字上,自有自己的一套,所谓缺什么补什么,五行缺木的,就给起名叫“森”,缺水的就叫“淼”,但大眼的眼睛并不小,这样做的结果就是它的眼睛真的越来越大,一度让我担心会不会在它跑跳的时候掉出来,甚至为此做了一次噩梦。

它并不是我们家养的第一只狗。

十岁之前,我住在城乡结合部,那里像是两个世界的分界线,向前走会看到一条柏油马路,顺着马路可以到达市中心;向后走,会看到一望无际的稻田,春夏是翠绿的,秋天金黄,冬天又变成雪白,这里的色彩永远是大片的色块,少有杂色出现。

当我住在这里的时候,我们家有两个大院子,很多条狗,无一例外都是大狗,我和它们一起长大,又看着它们被一条接着一条的卖掉,直到煤矿挖空了我们下面的土地,政府为了安全把我们安排到了城里,原来的房子都拆了,我们家终于连一条狗也没有了,因为住在楼房里是不能养那么多大狗的。

直到后来,大眼来了。

至今回想起来,我都觉得像是在做梦,因为它来的是如此巧合,如此出人意料,简直就像一个奇迹——一个儿童心中的奇迹,无关经济与政治。

那时候我十四岁,和我的朋友常常骑着自行车到乡下游玩,因为她的大爷住在那里。在一个非常晴朗的六月的周末,我们骑着自行车,顶着太阳,把自行车的链条踩出不间断的嗡嗡声,从城里的柏油路到水泥路,经过一条原来可以拉客、但因为后来出了意外导致现在只能拉煤的小铁路,骑过一道下面哗啦啦流着水的小桥,再到天气一晴朗就尘土飞扬的土路,出于某个我已经忘记的原因,我们停下了。

这一点也很奇怪,因为在整个初中,我们数十次地前往过那里,但除了这一次以外,再也没有中途停下过,除了命中注定之外,我简直找不到另一个理由可以解释。

那户人家和朋友的大爷是邻居,也是朋友,与我的朋友也认识,正是在那里,刚刚生产不到一个月的大眼的母亲,带着它的两只小狗在外面晒太阳。

不出意外,我盯着那两只小狗看了很久,玩了很久,直到那个人家对我说,喜欢吗?喜欢就拿一只走。

我发誓,如果是现在的我——已经二十四岁的我——绝不可能这样接受,但当时我十四岁,十四岁的我像很多孩子一样以自我为中心,轻易接受别人的好意而不在乎自己是否能还得上,所以我只是非常兴奋地说:“真的吗?太好了!”

那个叔叔说,想要哪只?白的还是棕色的?

我必须承认,我是有点近视的,在那个时候就已经有了近视的迹象,尽管直到现在我出门都还不戴眼镜。总之,我也不知道哪只更好看,但长久以来的习惯让我说,我想要白色的。

会做出这样的选择,只是因为我觉得白色的一般都比较好看,然而当叔叔捉住小狗交给我的时候,我还是有点失望,因为就像我说的,它真的很一般,除了那双大眼睛,没有任何出彩的地方,何况她的兄弟,那只棕色的小狗,又是那么出色。

但白色的小狗是我自己要求的,我不好意思突然反悔说要换一只,只好感谢了叔叔,带着小狗离开了,到了朋友大爷家。

在她大爷家的这段时间,除了和小狗玩,我几乎什么也没干,她们去摘樱桃,我在樱桃树下和小狗玩;她们吃午饭,我在饭桌旁和小狗玩;她们去园子里摘菜,我在园子里和小狗玩。

所以,当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已经和小狗很熟了。

现在想想,它当时毕竟才刚刚满月,突然离开自己的母亲后,我是第一个陪伴它的人,所以才会对我这么依恋——当我们离开的时候,我将它放在地上,自己骑着自行车,让它在后面追着我跑,它一停下来,我就呼唤它,它要是累了,我就停下来等它一会儿。

不可思议——我指的是它追着我跑这件事本身——到现在为止,我还是常常能在网上看到很多人抱怨自己家的狗是“撒手没”,而当时它一个月大,认识我不到三个小时,它的家和就在我自行车相反的方向。

但它始终跟着我,那条路在骑自行车的时候,需要骑整整一个小时还多,有时会有拉货的大卡车鸣笛通过,带来一阵阵灰土。

直到我们从乡间小路骑到大马路上,我怕车流会压到它或者吓到它,将它放在我的车筐里。

后来我每每跟妈妈提起这件事,总是格外强调,这是我的狗。

这是“我”的狗,不属于其他任何人,它对我是如此依恋,如此信赖,从不试图逃跑,不试图咬我,也不试图从车筐里跳下去。

妈妈说,这是缘分。

这当然是缘分,它像世界上的一切缘分一样,给你最灿烂最辉煌最令人心生欢喜的开始,然后趁你不注意悄悄溜走,给你一个戛然而止的结尾,世界上绝大多数的缘分,都是这样虎头蛇尾。

我带它回家,给它做窝,带它下楼玩耍,夏天给它擦干脚上沾着的雨水,冬天抖掉它身上沾着的雪花,洗澡之后,趁它抖着身上的毛还没来得及逃跑,抓过来用电吹风把它吹干。

这是我的狗。

我一直这么坚信。

然而随着假期结束,我一年一年升了年级,中考的即将到来使得我不能像以前一样照顾它,父母厌倦了总是打扫它的粪便,而我没有时间带它出去散步,恰巧那个时候,舅舅在山上开辟了一个农庄,父母劝我将它送到山上,那里有很多狗陪它玩耍,有大片的院子和土地供它奔跑,在那里,它将获得一只狗应有的自由。

我是不愿意的,但我不能拒绝,因为我没有任何条件去养它,于是突然有一天,当我放学回家的时候,它消失了,窝里的垫子是凉的,剩下的狗粮孤零零地躲在墙角,拴着它的链子一端空荡荡的落在地板上,它的牙印留在电视柜上,而我没有听到它兴奋的、带着呼哧呼哧喘气声的汪汪叫,也没有听到它那修剪过的指甲拍打在地板上,发出的哒哒哒哒的急促又可爱的声音。

我从来最喜欢它的指甲在跑步时撞击地板发出的哒哒哒哒声,那么可爱,那么天真,但我没有思考过那是为什么,直到很多年之后,此时,此刻,我再回忆起来,才突然知道这是为什么——那是因为它每次发出这样的声音时都是在奔跑,快跑,慢跑,或者迈着小碎步快走。

是在朝着我跑来。

它当然不可能再发出那样的声音了。

它再也不可能朝着我跑来了。

我后来只见过它一次,因为去山上很不容易,而我马上要中考了,没有时间可以浪费,它围着我,跳,抓着我的裤脚,舔着我的脸和手,在山间的土地奔跑,妈妈说,它在山上多开心,多自由,

我不得不承认,妈妈说的是对的,在楼房里,在马路上,它永远不可能像这样无忧无虑自由自在地奔跑。

后来对它的消息,我只能在耳中听闻。

某一天,妈妈对我说,大眼因为和山上的大狗打架,被抓瞎了一只眼睛。

又某一天,妈妈对我说,大眼不见了,可能是被山上的人家抓走吃了。

我大哭了一场,发了一场从来没有过的脾气,我跺脚,扔东西,冲着她们咆哮,妈妈安慰我,我将来还有机会再养一只。

我冲他们尖叫。

我说我永远不可能再有一只了,那是我的狗,是“我”的狗,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再找到这么一只完全属于我自己的狗,它因我而来,为我所有,世界上的一切狗都不是它,那些是别人的狗,只有它,是我的。

它的小身体,可能连腐烂在土里的机会都没有,它那双别的狗永远比不上的大眼睛,永远都不可能再看到任何东西,它那修剪过的指甲,再发不出哒哒哒的奔跑声,刷刷刷的刨土声,和呲呲呲的挠电视柜的声音了。

我有过一只狗。

它不聪明,不漂亮,不特别粘人,但它是我的狗。

前几天十一放假,当年陪我一起去乡下的朋友放假回家,我们约了饭,回忆少年时的故事,讲起当年干过的蠢事,犯过的傻。

她突然对我说,你记不记得当初咱们去我大爷家,结果你带回来一只狗?

我说,我记得啊,当然记得。

我不是“有过”一只狗,我是“有”一只狗,从前有,现在也有。

从那之后到现在,我再没养过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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