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苏轼,以及我们热爱的那个世界
1079年,四川眉山人苏轼在开封的大牢里被监禁一百余天后,幸免一死,被贬往湖北黄州,这座城市现在名叫黄冈。
2020年年初,湖北忽然成为许多人挂念的地方。对一些人来说,它是他乡,对另一些人来说,它却是“此心安处”的故乡。
故乡是地理意义上的,是孕育了“人之为人”的那些东西的地方。
故乡有时光明,有时黑暗。身处黑暗时,文化故乡会反哺我们,给我们温暖、力量、爱、仁慈、诗意……我们以此去重建我们的家园,弥合受伤的心灵。
湖北,也属于苏轼。
彼时的他穷困潦倒,精神高度紧张,他生怕自己的性命会被一只看不见的手夺走。在这举目无亲的荆楚之地,眼看青春逝去,他悲哀地写道:
然而,擅长逆境求生的苏轼并没有绝望。黄州,反而成为他一生中创作力最旺盛、生命质量最高的一个时期。
我们今天看到的《赤壁赋》《后赤壁赋》《记承天寺夜游》等精彩绝伦的文章,都出自这个时期。“东坡居士”的别号,也来自他作为一个农民在黄州东坡开荒种地的求生体验。
罗曼·罗兰说:“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仍然爱它。”
苏轼就是如此。他总有一种力量,超越于逆境和悲哀之上,把他乡变成故乡。经历近五年的生活,黄州早已成为他生命里的另一重“故乡”。
而苏轼,也是我们文化故乡的一部分。正如学者朱刚[2]所说:“每一个中国人,若认真省视自己的精神世界,必会发现有不少甚为根本的东西是直接或间接地来自苏轼的,称他为中国人‘灵魂的工程师’绝不过分。”
这便是写作《人生如逆旅,幸好还有苏轼》这本书的缘起。本书通过八个篇章,从故乡、亲情、赏花、友情、谈吃、家风、品茶、生死这八个侧面,感受这位古人流芳百世的诗意魅力和思想力量。
苏轼一辈子漂泊,离故乡越来越远。纵观他一生的轨迹,他从四川眉山小城里出来,来到当时的北宋都城开封,开始了官宦生涯。紧接着在杭州、密州[3]、徐州、湖州、黄州、惠州、儋州等地辗转,足迹遍布大江南北。他对他乡生活不适应,但他更有把他乡化为故乡的强大能量。因此,第一章为大家带来“故乡:此心安处——苏轼的他乡和‘吾乡’”。
如今,尤其在危难关头,我们也常耳闻目睹许多家人互相支持、感人肺腑的事情——事实上,人伦之美一直是中华文化的精髓。苏轼和弟弟苏辙[4],也是如此。他们患难与共,一起走过艰苦的岁月。今人在读到苏轼和弟弟互寄的诗文时,也常常被打动。因此,第二章主要探讨“亲情”,看看身为哥哥的苏轼,有着怎样温厚的一面。
在故乡与亲情之外,还有爱情。爱与花,也常常联系在一起。宋代人爱花,甚至掀起全民簪花的时尚风潮,苏轼也不例外。不过,他对各种花的喜爱程度是不一样的,他在心中给不同的花排上了顺序。所以,第三章用来介绍宋人苏轼的“花序”,表现他的爱情观和美学思想。
既然有了亲情和爱情,当然也少不了友情。若论交友,苏轼一定不输任何人。他因大爱收获了许多朋友,许多“敌人”也与他化敌为友。在今天这个时代,人之所以孤独,往往是因为没有爱,或者缺乏给予爱的能力。而苏轼,给予的爱多,得到的爱和尊敬也很多。在第四章中,我们都来做苏轼的朋友,成为承天寺夜游里的张怀民[5]。
一个人的魅力,还体现在他的“烟火气”上。苏轼作为吃货,绝对当仁不让。今天的时代,食物越多,人们越不知道吃什么,越没有饮食的乐趣。为什么苏轼能吃得那么津津有味,那么让人眼馋心痒呢?事实上,善吃需要一种敏锐的感受力。在第五章,主要来说一说吃货苏轼的那些事。
苏轼的童年也值得一谈。谁在守护苏轼的童年?苏轼是天才,还是由家庭教育、后天努力所造就的?在今天,还会不会诞生第二个苏轼?
苏轼从小受母亲教导,不伤害小动物。他还写过:“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6]在苏轼成百上千的传世诗词之中,这句诗毫不起眼,却展示出苏轼的慈悲力量。第六章来聊一聊苏轼的家风。
宋代人的生活,尤其是文人雅士的,喝茶必定是绕不开的话题。宋词中,茶的主题也频频出现。我们都记得苏轼的那句词:“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7]苏轼是宋代著名文人,聊到苏轼,怎么能不谈一谈“茶”呢?第七章,就让我们走入风雅,用一碗清水煎红尘。
当然,一切生命都逃不开生死。死亡,是每个人都无法回避的终极问题。如何面对它,就成了几千年来许多古圣先贤永恒的话题。孔门弟子子夏说,死生有命;老子说,生生之厚;庄子鼓盆而歌;孟子舍生取义。而苏轼,也怕死。他曾经渴望成仙,也迷过养生之道、长寿之法。但他在人生浮沉里,最终摒弃了成仙的渴望,选择拥抱无常和有限。最后一章用以展现苏轼的生死观。
苏轼是一个真人,一个善良的人,一个爱美的人,是真善美的结合。我们在赏花、享用美食和吃茶间,探讨苏轼作为生活家的美学观;又在故乡、交友、家风里感受他的人伦观。作为人,他是凡尘仙;作为仙,他又是天上人。正是苏轼在各方面优异的表现,使得他能够跨越近千年的时空,在这个全球化的时代,为今天的我们继续提供反思的源泉和无穷的意义,丰富和充盈我们的生命。
在艰难的年代,诗人何为?让我们和苏轼一起,回到中国人的“文化之乡”。
采欢轩
[1]“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出自《寒食雨二首(其二)》。全诗及白话译文如下:
寒食雨二首(其二)
苏轼
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
小屋如渔舟,濛濛水云里。
空庖煮寒菜,破灶烧湿苇。
那知是寒食,但见乌衔纸。
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
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
春江暴涨,好像要冲进门户里;雨势凶猛,不见水云穷尽的迹象。
我的小屋犹如一条渔船,笼罩在蒙蒙烟雨中。
空空的厨房里正煮着蔬菜,潮湿的芦苇在破旧的灶台下燃烧。
没留意这一天是寒食节,直到看见乌鸦衔来烧剩的纸钱。
天子的宫门多达九重,难以归去;祖上的坟茔遥隔万里,无法吊祭。
我只想学阮籍,遇到路的尽头就痛哭;心如死灰,无法重新燃起。
[2]朱刚,学者,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著有《苏轼评传》(合著)、《苏轼诗词文选评》(合著)、《唐宋“古文运动”与士大夫文学》等学术著作。
[3]密州,今诸城,山东省潍坊市县级市,因传说舜帝出生于城北的诸冯村而得名,又称龙城。
[4]苏辙(1039-1112),北宋官员、文学家,“唐宋八大家”之一,眉州眉山(今属四川)人。字子由,一字同叔,晚号颍滨遗老,著有《栾城集》《诗集传》《龙川略志》等。
[5]张怀民(生卒年不详),北宋官员,字梦得,一字偓佺。1083年(宋神宗元丰六年)被贬黄州,初时寓居承天寺(此寺位于黄州,已毁,非今福建泉州承天寺,亦非近代被日军所毁的号称“荆南第一禅林”的荆州承天寺)。
[6]“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出自《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其一)》。1095年(宋哲宗绍圣二年),苏轼被贬在惠州。苏州定慧禅院的住持守钦长老,让徒弟卓契顺千里迢迢到惠州探望苏轼,还捎去所作的《拟寒山十颂》。苏轼读了守钦长老的诗作后,赞不绝口,认为他没有贾岛和无可二人刻意为诗的寒意,而能够通达僧璨和弘忍两位高僧的禅心,一时兴起,和了八首回赠。《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其一)》全诗及白话译文如下:
次韵定慧钦长老见寄八首(其一)
苏轼
左角看破楚,南柯闻长滕。
钩帘归乳燕,穴纸出痴蝇。
为鼠常留饭,怜蛾不点灯。
崎岖真可笑,我是小乘僧。
刘邦的破楚大业不过是蜗角相争,滕文公治国有方不过是南柯之梦。
钩着窗帘,为了让乳燕能归来;看到不慎撞在窗户上的苍蝇,打开窗户让它出去。
给老鼠时常留点饭菜,让它别饿着;夜里不点灯,怕飞蛾扑火而无端死亡。
如此大费周折行善真是可笑,我不过是修小乘佛法的僧人罢了。
[7]“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出自《望江南·超然台作》。1074年(宋神宗熙宁七年)秋,苏轼由杭州调任密州。次年,他命人修葺城北旧台,并由苏辙题名“超然”,取《老子》“虽有荣观,燕处超然”之义。1076年暮春,苏轼登超然台,放眼烟雨春色,触景生情,写此佳作。全词及白话译文如下:
望江南·超然台作
苏轼
春未老,风细柳斜斜。试上超然台上望,半壕春水一城花。烟雨暗千家。
寒食后,酒醒却咨嗟。休对故人思故国,且将新火试新茶。诗酒趁年华。
春天还未离去,微风拂动柳枝,斜斜起舞。登超然台举目远眺,护城河里的半池春水荡漾着绿色,城内则是百花怒放。家家的房顶沐浴在烟雨中。
寒食节过后,酒醒了反倒因思乡而感叹。别在老朋友面前思念故乡了,还是点火烹煮新采的茶尝尝吧。作诗饮酒都要趁着年华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