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萨满的诅咒
契诃夫的《萨哈林旅行记》偶尔也写到中国人,通常是汉族人,有时借用当地人的话叫作“蛮子”,着墨虽简,仍能见出善意或同情。
书中写得较多的,是岛上的原住民基里亚克人,即原属清朝的费雅喀族(又作飞牙喀等)。基里亚克,是沙俄侵入早期对库页岛这一主要部族的称呼,后来统称之为尼夫赫。曾见俄苏学者考证这个民族的由来,说其与这一地域的各民族都没有共同之处,应是从堪察加沿千岛群岛过来的,也是信口胡柴,一脑门子的政治意识。实则从萨满教信仰到生产方式、生活习惯,费雅喀与赫哲人都十分接近。契诃夫对基里亚克人做过一番研究说,“这个民族有记载的历史达二百余年”,“有人认为,从前基里亚克人的故乡只有一个萨哈林,后来他们才转移到就近的大陆上,那是受南来的爱奴人排挤的结果”[21]。这种说法来自俄人的著述,现在看来也值得商榷,更多证据说明,费雅喀族的故乡在东北大陆,与赫哲等民族关系密切,应是从黑龙江下游渐次移居海岛,并由北向南发展的。
该书写到基里亚克处甚多,尤以第十一章为主,记述了他们的身体相貌特征与习性,文笔写实且细腻,堪称有关该部族的最为准确鲜活又充满温情的文字。兹略作摘引:
基里亚克人的脸,呈圆形,扁平,黄色,高颧骨,经常不洗……表情常常是若有所思,温顺,天真而聚精会神。他或是开朗,幸福地微笑着,或是像寡妇似的,沉思而又悲痛。
基里亚克人体格健壮、敦实;身材中等甚至矮小……骨骼粗壮,所有的冠突、脊骨和结节都特别发达,鼓着肌腱,由此可以推测,肌肉定会结实有力……碰不到肥胖和大腹便便的基里亚克人。[22]
他描写这个民族的善良与忠实,描写他们的勤劳顺从,也描写这个处于半原始状态部族的愚昧落后(或曰混沌未开),如不洗澡,不知敬重老人与善待女性。这些描写大多来自传闻,也有一些个人观感在内,征之于间宫林藏等人的记述,应是不够准确和全面,笔端却读不出有丝毫恶意。
契诃夫到的时候,库页岛上的费雅喀人仍具有一定的主人意识,即便对驻岛长官也无怕惧。有几位部民注意到契诃夫,也觉察到总是拿着纸笔的他有些与众不同,觉得好奇,于是就出现一段有趣的对话:
“你的当官的?”那个生着女人面孔的基里亚克人问我。
“不是。”
“那,你的写的写的(意思是说我是录事)?”他见我手里拿着纸,就问道。
“对,我写。”
“你多少钱的挣?”
我每月挣三百卢布左右。我也就把这个数字实说了出来。应该看到,我的回答产生了多么不愉快的,甚至可以说是痛苦的印象……他们的脸色表现着绝望的神情。
“你怎么可以这样说呢?”其中一个人说,“你说话为什么这样的不好?喂,这很不好!不要这样!”
“我说什么坏话了?”我问道。
“布塔科夫,区长,大官,只得二百,你什么官都不是,小小地写的——给你三百!你说的不好!不要这样!”[23]
哈,淳朴的原住民也了解地方官员的一些情况,尤其是对他们的薪俸差别门儿清,却不知道眼前的是一位大作家,更不能理解他的收入竟远高于区长。契诃夫平等和婉,耐心地加以解释,直到两人大致明白,相信了他的话之后才离开。
契诃夫对费雅喀人充满同情,直写殖民占领对这个善良部族的挤压。他们素来敬畏大自然,尊重山川河流,“认为种地是莫大的罪过”,而今森林被砍伐,高山被凿洞挖矿,土地被翻开,河流被污染,族人被奴役……于是,一个费雅喀萨满法师忍无可忍,摆开一应法器,诅咒罪恶的入侵者,甚至宁愿世代生聚的库页岛毫无出产,“预言以后从岛上不会得到任何好处”,表达了一种“与尔俱亡”的决绝。这是契诃夫上岛之初听到的故事,一个看似玩笑的故事,作者记下这段“荒唐言”,接下来记的便是讲述者的一声叹息——“果然如此”[24]。
契诃夫的踏访笔记,似乎在记述萨满诅咒的应验,殖民者不断遇到灾祸,然而更多更悲惨的报应却体现在原住民身上:异族入侵未久时的天花大传播,夺走了差不多三分之二费雅喀人的性命,很多屯子成为废墟;接下来是白喉、伤寒、猩红热、赤痢等流行病轮番肆虐,原住民对这些外来疾病几乎毫无抵抗力,只能是一个接一个地倒毙。这不是天灾,而是人祸。
更为惨酷的人祸是直接的血腥杀戮,有不少来自逃犯的暴虐凶残。长期被视为老实人的逃犯布洛哈,“在逃跑期间,因杀害许多基里亚克人而名声远扬”。在此,作者忍不住抨击俄国的惩戒制度:“只能使囚犯变成野兽,使监狱变成兽栏。”[25]南库页出现过更为惨烈的场景,一群逃出“兽栏”的“野兽”袭击了爱奴人屯落,“大肆蹂躏屯里的男女,全体妇女都遭奸污,最后把儿童吊上房梁”[26]。毫无人性的监狱制度,已把犯人锤炼成铁石心肠的恶魔。
没有发现地方当局主导的民族迫害和清洗,应是没有这样的条文和行动,而事实是,原住民一步步成为岛上的贱民。契诃夫的观察是敏锐细致的,不止一处写到平日驯良的看家狗向基里亚克人狂吠,“这些狗不知为什么只向基里亚克人吠叫”,“这里的狗并不凶猛……只咬基里亚克人”[27]。书中也提到岛区长官力图使原住民俄国化,雇用他们做监狱看守或巡丁,悬赏格要他们参与追捕逃犯;提到费雅喀人被引诱喝酒作乐,不光将几个刚得到的小钱很快花光,还导致了快速堕落,出现一批卖身投靠者。作者于此慨然写道:“参与监狱事务不能使基里亚克人俄化,只能使他们腐化。”[28]
无数中外先例证明,这是民族消亡的另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