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月色下
江牧歌一时间无话,侧过头去,将手撑在下巴上。
她唤他过来,却又故意把他晾在一边。夜文康何曾受到如此冷待?
自然坐不住。
接下来,他无论怎么做,她都掌握了主动权。
“牧歌见我来,不再跳舞,也显得心情不佳,我才该问,你有什么心事?”
江牧歌摇摇头:“无事,只是喜欢亲近这些地方。老闷在家中,没意思。”
“原话奉还?”夜文康笑了笑,“牧歌真记仇。”
“是真话。臣女哪敢欺瞒殿下。”
“我说的,实则也是真话。幼时总闷在宫中读书写字,常常连窗外的花鸟、树木,都不敢流连一二。身为太子总归是约束颇多,不似你们想的那般得意。“
江牧歌这时候才显出感兴趣来,微微偏头:“如那歌女所唱,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未来殿下登基,这样的日子只会永无歇日。既然如此,何必再做太子?听起来,还不如臣女幼时半分痛快。“
“牧歌幼时当真是在乡野间长大?”
“是,臣女不恼韩小姐说臣女身份低微、韩家人嫌弃臣女上不得台面,”她恍惚了一瞬,“臣女就是在乡野中长大,才真真正正做得了大夫。”
“何解?”
“身为医者,时时刻刻端着身份,叫失了本分。”
江牧歌见夜文康仍似有不解,就指着那灯火通明的船,笑道:“水上,是养育她们的地方;乡野,是养育臣女的地方。有客人,才有听曲的要求;有病人,才有要救治的方向。药材取之于乡野,病人也大都长于乡野。我们身上微黄的肌肤,是女娲用土地捏出的颜色;头顶无垠的天空,亦是万物用呼吸吹出的野马尘埃。”
“医者化用天地精华,取于乡野,还于人身,确是如此。想不到郡主竟如此能言善辩。”夜文康面上露出惊异之色。
“诡辩罢了,若是达官贵人需要医治,还是要请医馆、太医院的大夫。”
夜文康笑道:“论医术高明,自然还是以世代传习医学典籍的太医院为首。”
“殿下亦然,论治国高明,自然还是以世代传习史书典籍的上书房为首,”江牧歌拍了拍夜文康的肩,“幼时就在上书房读书写字,殿下看的书已经比诸多秀才状元高明。田间野趣,终归不及天家世代积淀。“
不知话题怎么就被她转回这里来了。夜文康失笑:“岂可相比拟。”
“殿下真是贪心,”对面的少女同样莞尔一笑,从河边草丛里拔出几根苇草和春花,在手间摆弄起来,“田间野趣……臣女唯有勉力帮殿下体验一二。喏。”
掌间一沉,递来一只草编的花环。上面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夜文康怔愣片刻,只在想她怎么这么快就做好了这东西,就见她三下五除二又拔草编好了一个,戴在了发顶。
柔软如云的乌发上面,褪去了珠钗,绽着蜡黄色的迎春花朵和灰绒绒的苇草。
她在花间扑哧一笑,朝他伸出手来。
耳畔传来温热的呼吸:“殿下为什么不戴,只傻傻地捧在手里?”
头顶一沉,已经那只花环依旧被她戴在了他发顶。春花的芳馨、水草的冷冽铺天盖地朝鼻间涌来,眼帘被模模糊糊的花草的影子遮了一半,另一半是拊掌笑得真切的她。
都在眼前,随风摇晃。
“哗啦”一声,心仿佛破开了一道口子,微热的情绪从中汩汩涌来。
“这样不好看。“夜文康抬手将花环摘了下来。
他甚至不愿继续去看她,起身走到了湖边。
望着那里面的倒影,眨了眨眼睛,等待那股幽深的恐惧重新冒上来,才转身过去,重新笑着面对江牧歌。
江牧歌望着他那副支离破碎的样子,只是走过去,缓缓隔在了他和湖水之间。
“抱歉,孤有些不舒服,慎淞郡主勿怪。”夜文康退后了一步。
“殿下保重,时候不早了,”她仍然戴着花环,语气却恢复了淡然和恭谨,“臣女告退。”
她走的时候,他身侧飘过一抹忍冬花香。
将湖水和他远远地隔离开来,一直到她离去,他鼻尖隐隐还闻得见。
地上掉了一只花环,陷落泥泞之间。柔软的花朵沾上了污泥,在月光照耀下,依然散发着零落之美。
夜文康站立片刻,还是俯身将那花环捡了起来,望着石青色的身影远去。
一个小丫头跑来,给她抱了一束粉白相间的桃花。
今夜月色美好。
他慢慢抬步过桥,上轿,闭目养神。
“殿下,怎么样了?“轿外传来宁元刻意压低的声音。
夜文康再睁眼时,语气已经恢复了冷静:“有几分姿色,迷倒夜辰玥倒是绰绰有余。可惜,身份的确只是韩家养女,谈不上什么助力。夜辰玥定然不会娶她为正妻。”
“这么说,她当真只是一个乡野丫头?”
“是,不知道韩家后来是怎么培养的,还算是能言善辩。但也就那样了。”
宁元“哦”了一声,高昂喊了一声:“起轿!“就起身钻入了轿内。
“宁公公有什么见教?”
“她能用作牵制雍王的一枚棋子,当然好,”宁元脸颊乌黑如铁,实际的声音却尖利得很,在他面前说起话来才恢复正常,“只是殿下莫要忘了皇帝的态度。”
“父皇常常对她多有庇护,若见雍王和她走得近,势必嫉恨。”
“我是担心,皇帝对她好,是为了借机敲打韩家。”
韩仕林在朝中一直和他走得近。
夜文康捏紧了手中折扇:“父皇永远不偏心孤,仿佛孤不是他嫡亲的儿子!“
“殿下,莫要意气用事。”
“那宁公公,孤究竟该怎么做?”他急切地问,“暂缓联姻之事?这么多年了,您不是不知道,孤为了和韩家达成协议,舍弃了多少……若不是因为他们,玉儿不会……”
“殿下!”
“宁公公,孤为了皇位,可以牺牲一切。”
宁元这才点头:“如此,太子殿下方不失为我瞧中的储君。记得这句话,殿下。殿下为了今时今日,已经牺牲了多少。”
“……是。听凭宁公公安排。”
轿子晃悠悠地往东宫行去,轿上的人抚着眉头,竭力舒展。
照在同样的月色下,现在的他却只觉遍体生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