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凯蒂·穆勒齐的闹钟响起时天还没亮,她咕哝一声躺着不动,望着三角形的天花板。想到要上学,她就浑身不舒服。
对她而言,初二惨透了。一九七四年完全烂到家,根本是社交沙漠。感谢老天,再过一个月本学期就结束了,不过暑假也好不到哪里去。
六年级时,她有两个好朋友,她们做什么都在一起,一起参加青年会的马术比赛,一起加入少年团体、骑着脚踏车互相串门子,但十二岁那年夏天,这段友谊画下了句点。那两个女生变得很野,没有其他方式可以形容。她们在上学前抽大麻,经常逃课,到处参加派对,凯蒂不肯加入,于是她们绝交了,就这样。因为她曾经和嗑药的人来往,所以学校里的“好”孩子排斥她,现在她的朋友只剩书本,她反复读了《魔戒》好几遍,甚至能背出整段场景。可惜就算拥有这种特技也不会受人欢迎。
她叹着气下床。楼上的小储藏室不久前改装成浴室,她迅速洗了澡,将金发编成辫子,戴上蠢到家的镜框眼镜。这副眼镜太老土了,圆形无框眼镜才够酷,可是爸爸说现在没钱给她配新眼镜。
她下楼到后门,将喇叭裤的裤管贴腿折好,穿上放在水泥阶梯上的超大黑色雨靴。她以月球漫步般的动作踏过深深泥泞到后面的马棚,他们的老母马一拐一拐地来到围栏前,嘶鸣着打招呼。“嗨,甜豆。”凯蒂撒下一把粮秣,搔搔马儿细柔的耳朵。
“我也很想你。”她是真心的。两年前,她们形影不离,那年夏天凯蒂每天都骑马,在斯诺霍米什郡游园会上赢了很多奖。
可惜世上的一切都变得太快,现在她懂了。马儿会在一夜之间衰老跛脚,朋友会在一夜之间变成陌生人。
“拜。”她拖着沉重的脚步在黑暗中一步步走过泥泞的车道,在门廊上脱掉雨靴。
一打开后门,便可见屋里乱得天翻地覆。妈妈一身褪色印花家居服,脚踩粉红毛拖鞋,叼着夏娃薄荷香烟站在炉子前,将面糊倒进长方形煎盘。她将长度及肩的棕发绑成单薄双马尾,以桃红色缎带固定。“凯蒂,准备餐具。”她头也没抬,“尚恩!快下来!”
凯蒂乖乖听话。餐具刚摆好,妈妈就出现在她身后忙着倒牛奶。
“尚恩——快来吃早餐。”妈妈再度对着楼上大喊,这次加上了神奇咒语,“牛奶倒好喽。”
不到几秒钟,八岁大的尚恩跑下楼,冲向米色塑料贴面餐桌,路上绊到他们不久前养的拉布拉多幼犬,他开心地咯咯笑着。
凯蒂正准备在固定位子坐下,视线正好由厨房门口看到客厅,沙发上方的大窗户外出现了令她惊讶的景象:一辆搬家卡车停在对面路旁。
“哇!”她端着盘子走到客厅,站在窗前,隔着小农场观察对面那栋房子。那栋房子很久没人住了,在所有人的印象中都是空屋。
她听到妈妈的脚步声由后面接近,踩在厨房的假红砖合成地板上很响,到了客厅的深绿色地毯上就变得很小声。
“有人搬进对面的房子了。”凯蒂说。
“真的?”
“假的。”
“说不定他们刚好有个跟你一样大的女儿,如果你能交到朋友就好了。”
凯蒂忍住不回嘴。只有妈妈会以为初中生很容易交朋友。“随便啦。”她没好气地转身,端着盘子到走廊,站在耶稣像下面安静地吃完早餐。
妈妈果然跟来了。她一言不发,就这么站在“最后的晚餐”挂毯旁。
凯蒂终于受不了了,凶巴巴地说:“干吗?”
妈妈叹了口气,轻到几乎听不见:“为什么最近我们动不动就吵架呢?”
“是你先开始的。”
“你应该知道不是我的错吧?”
“什么不是你的错?”
“你交不到朋友这件事。如果你——”
凯蒂转身走开。妈妈老爱说她再努力一点就能交到朋友,老天爷啊,再听一次她肯定会吐。
幸好这次妈妈没追上来,而是回到厨房大声说:“动作快点,尚恩·穆勒齐,校车再过十分钟就要出发喽。”
弟弟开心地笑着,凯蒂翻个白眼上楼。无聊,老妈每天都说一样的蠢笑话,真不懂弟弟怎么笑得出来。
答案立刻出现:因为他有朋友,朋友让生活变得轻松。
她躲在房间里等候老旧福特旅行车离开的声音。她说什么也不让老妈载她去学校,每次凯蒂一下车,妈妈都用超大音量说再见,还猛挥手,简直像参加“价格猜猜猜”节目的矬蛋。大家都知道,被爸妈接送的人会被同学笑死。她听见轮胎慢慢开过砾石路的声音,这才终于下楼,洗好碗盘,收拾书包出门。天气很晴朗,但昨晚下过大雨,车道上到处是管子大小的坑洼,五金行的那些老家伙八成开始念叨要淹水了。她穿着仿冒地球鞋(6),鞋底被烂泥吸住所以走不快。她专心致志地保护她仅有的一双彩虹袜,到了车道尽头才发现对面路上站着一个女生。
她美呆了,高个子,大咪咪,一头赭红长鬈发,脸蛋长得像摩洛哥公主卡罗琳:肌肤雪白,嘴唇饱满,浓睫纤长。她的打扮更是没话说,穿着三颗纽扣的低腰牛仔裤,缝线处接上绑染布做成阔腿大喇叭款式,脚上是四寸高软木厚底鞋,身穿粉红色乡村风飘飘袖罩衫,至少露出五厘米的肚子。
凯蒂将书本抱在胸前,懊恼昨晚不该挤痘痘,也懊恼自己穿的是廉价老土的牛仔裤。“呃……嗨。”她停在路旁,“校车停在这一边。”
浓浓的黑色睫毛膏与亮粉蓝眼影下,那双巧克力色眼眸望着她,眼神让人猜不透。
就在这时,校车来了,停在路边时伴随着一阵呼咻咔嚓声,车身抖个不停。凯蒂曾经暗恋的男生自车窗探出头大喊:“嘿,矬蒂,湿了没?”接着放声大笑。
凯蒂低着头上车,颓丧地坐在最前排,她向来独自坐这个位子。她继续低着头,等候新来的女生从旁边走过,但没有人上车,门砰的一声关上,校车慢吞吞地启动,她放胆抬头往路上看。
天下最酷的女生不见了。
塔莉还没出门就开始觉得不适应。今天早上她花了两个钟头挑衣服,好不容易打扮得像《十七》杂志上的模特儿,但又觉得全身上下不对劲。
校车抵达时,她瞬间下定决心:她不要在这个偏僻的鬼地方上学。虽然斯诺霍米什距离西雅图市中心车程才短短一个小时,但她感觉仿佛来到月球,这个地方在她眼中就是这么陌生。
不要。
说什么都不要。
她大步走上砾石车道,猛地推开前门,门板重重打在墙上。
她学到一个道理:夸张可以强调意见,就像标点符号一样。
“你八成嗑太多药了。”她大声说完后才惊觉妈妈不在客厅,只有搬家工人在。
其中一个停下来不耐烦地看她一眼:“啥?”
她毫不客气地从他们中间挤过去,差点撞倒他们正在搬的衣柜。工人低声骂了一句,但她不在乎。她讨厌这种感觉,怒气冲冲却无处可发泄的感觉。
她绝不会让所谓的妈妈害她心里纠结。这个女人一再遗弃她,没资格影响她的心情。
她找到主卧室,妈妈坐在地板上剪《时尚》杂志里的图片。她像平时一样,波浪长发杂乱毛糙,用一条恶心又过时的串珠皮发带绑住。她没有抬起头,只是翻了一页,那是演员伯特·雷诺兹的裸照,他满脸笑容,只用一只手遮住重要部位。
“我不要念这所乡下学校,这里的学生太老土。”
“哦。”妈妈翻到下一页,拿起剪刀准备剪洗发精广告上的一片花朵,“好。”
塔莉好想尖叫:“好?好?我才十四岁。”
“宝贝,我的工作是爱你、支持你,而不是干预你。”
塔莉闭上双眼,默数到十之后才再次开口:“我在这里没有朋友。”
“交新的就好啦。听说你在以前的学校是人气女王。”
“拜托,妈,我——”
“白云。”
“我才不要叫你白云。”
“好吧,塔露拉。”妈妈抬起头确认效果。她成功了。
“我不属于这个地方。”
“塔莉,别说这种话。你是大地与天空的孩子,无处不是你的归宿,《薄伽梵歌》说……”
“够了。”塔莉转身走出去,妈妈还兀自说个不停。她不想听毒虫的劝告,反正她讲的那些都是印在夜光海报上的老套屁话。她顺手从妈妈的皮包里拿了一包维珍妮薄荷香烟,出门往街上走去。
接下来几个星期,凯蒂由远处观察新来的女生。
塔莉·哈特与众不同,又酷又大胆,在灰暗的绿色走廊上比所有人都亮眼。她没有门禁,在学校后面的树林抽烟也不怕被抓。大家都在说她的事,凯蒂听得出来,他们低声议论的语气中带着崇拜。这里的学生大多在斯诺霍米什土生土长,父母不是酪农就是纸厂工人,在他们眼中的塔莉·哈特新奇无比,每个人都想和她做朋友。
邻居立刻成为瞩目焦点,使得凯蒂更难承受排挤。她不晓得为什么觉得这么受伤,她只知道虽然每天早上她们一起等校车,但感觉像隔着整个世界,中间横亘着恼人的沉默,凯蒂极度盼望塔莉跟她说话。
但她知道这永远不会发生。
“……趁《卡洛尔·伯纳特秀》(7)开始之前送过去,已经准备好了。凯蒂?凯蒂?”
凯蒂从桌上抬起头,她原本在厨房餐桌上写社会科作业,结果趴在书上睡着了。“你说什么?”她将沉重的眼镜往上推。
“给新邻居的见面礼。我做了汉堡帮手(8),你帮忙送过去。”
“可是……”凯蒂拼命地想借口,只要能脱身什么都好,“人家都搬来一个星期了。”
“的确有点迟,可是最近我忙疯了。”
“我有很多作业,叫尚恩去。”
“尚恩不可能和对面的女生做朋友吧?”
“我也一样。”凯蒂悲哀地说。
妈妈转身看着她。早上她花了好大的工夫上卷子、做造型,经过一天的时间已经全塌了,脸上的妆也掉得差不多了,圆润的苹果脸显得苍白疲惫。她穿着去年圣诞节收到的黄紫相间钩花背心,纽扣扣错了。她看着凯蒂,走到餐桌边坐下:“我想说句话,你可以答应我不会发脾气吗?”
“恐怕很难。”
“我很遗憾琼妮跟你绝交了。”
凯蒂怎么也想不到妈妈会冒出这句话。
“无所谓。”
“当然有所谓。我听说她最近都跟一些不三不四的人在一起。”
凯蒂想说她不在乎,却惊觉泪水刺痛双眼,记忆如浪潮扑来——在游园会上她和琼妮一起坐飞天秋千,坐在农场马厩外面聊着中学将会有多好玩。她耸了耸肩:“嗯。”
“人生有时候很艰难,尤其是十四岁这个年纪。”
凯蒂翻了个白眼。她至少知道老妈不可能明白少女的人生有多艰难:“妈的,对极了。”
“我会假装没听见你说那个词。应该不难,因为我以后不会再听到了,对吧?”
凯蒂忍不住希望自己能像塔莉,她绝不会这么轻易让步,她很可能会点起一支烟,看妈妈敢有什么意见。
妈妈从裙子的大口袋里摸出香烟,点燃之后端详着凯蒂:“你知道我爱你、支持你,绝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可是凯蒂,我想问你到底在等什么?”
“什么意思?”
“你整天都在看书、写作业,这样别人怎么有办法认识你?”
“才没有人想认识我呢。”
妈妈温柔地摸摸她的手:“被动等待别人帮你改变人生是行不通的,所以格洛丽亚·斯泰纳姆(9)率领的那些妇女才会烧掉胸罩,在华盛顿游行。”
“为了让我交到朋友?”
“为了让你知道你有无限可能。你这一代非常幸运,想成为什么样的人都没问题,但是你必须勇于尝试、主动出击。有个道理绝不会错:人生中只有没做过的事会让我们遗憾。”
凯蒂听出妈妈的语气有些怪,说到“遗憾”这个词的时候略带感伤。可是,老妈怎么可能明白中学的人气战场有多惨烈?她脱离少女时期已经几十年了。她说:“好啦,好啦。”
“凯瑟琳,我说得绝对没错,有一天你会领悟我是多么有智慧。”妈妈笑着拍拍她的手,“等你像我们一样,你第一次求我帮忙照顾小孩的时候就会懂了。”
“你在说什么?”
妈妈大笑起来,凯蒂根本听不出来哪里好笑。妈妈又说:“我很高兴有机会跟你聊这些。快去吧,去跟对面的女生做朋友。”
有这么简单就好了。
“还很烫,戴上隔热手套。”妈妈说。
这下可好,戴着隔热手套加倍丢人。
凯蒂走到流理台前,看着那盘红棕相间的黏糊糊的玩意儿。她认命地拿起铝箔纸盖住烤盘后将边缘捏紧,接着戴上缝成一格格、乔治雅阿姨做的厚手套。她走到后门,穿着袜子的脚套进门廊上的仿冒地球鞋,迈步走下泥泞的车道。
对面的房子是农庄风格,屋底离地面很近,形状是长条L形,正门在不靠马路的侧边。屋瓦上满是青苔,象牙白的外墙亟须重漆,水沟塞满落叶树枝,造成污水溢流;茂盛的杜鹃花丛遮住了大部分的窗户,刺柏沿着房屋蔓生,形成一片绿色刺网。庭院很多年没人整理了。凯蒂停在正门前,深吸一口气。
她一只手小心地端着烤盘,脱下一只手套敲门。拜托,千万不要有人在家。屋内几乎立刻传来脚步声。
门开了,来应门的是个高挑的女人,穿着飘逸长袍,前额绑着印度珠串,戴着两只不同样式的耳环。她的眼神很奇怪,感觉茫茫然,像是严重近视又没戴眼镜,尽管如此,她依然很美,有种敏感尖锐的特质。她问:“什么事?”
几个不同的地方同时传出节奏深沉的奇怪音乐,屋里一片黑,几座熔岩灯翻滚冒泡,发出诡异的红绿光芒。
“你、你好。”凯蒂结结巴巴,“我妈要我送这盘菜过来。”
“来得正好。”那位女士后退时脚步一颠,险些摔倒。
塔莉忽然由走廊出现,姿态潇洒,优美自信的动作堪比电影明星,完全不像初中生。她穿着亮蓝色小洋装搭配白色长靴,感觉很成熟,像是可以开车的年纪。她没有说话,抓住凯蒂的手臂拉着她穿过客厅进入厨房,厨房里所有的东西都是粉红色,包括墙壁、橱柜、窗帘、流理台和餐桌。塔莉看着她,凯蒂在那双深色眼眸中捕捉到一丝类似难为情的神色。
凯蒂不确定该说什么,于是问:“刚才那个是你妈妈?”
“她得了癌症。”
“噢。”凯蒂不晓得该怎么回应,只好说,“很遗憾。”寂静沉沉笼罩,凯蒂不敢看塔莉的眼睛,便转头看着餐桌。她这辈子第一次在一张桌子上看到这么多垃圾食物,有爆爆夹心塔、老船长格格脆、外星小子玉米片、玉米脆片、零食洋葱圈、两种不同品牌的奶油夹心小蛋糕,以及尖叫黄色爆米花。“哇,真希望我妈也让我吃这些。”一说完凯蒂立刻后悔了,这下她显得矬到极点。为了找点事情做,也为了不看塔莉无法解读的表情,她急忙将烤盘放在流理台上。“还很烫。”她觉得这句话蠢透了,而她手上还戴着活像杀人鲸的隔热手套。
塔莉点了一支烟,靠在粉红色墙壁上打量她。
凯蒂回头望着通往客厅的门:“你抽烟不会被骂?”
“我妈病得很重,没力气管我。”
“哦。”
“要抽一口吗?”
“呃……不了,谢谢。”
“嗯,我想也是。”
墙上的卡通黑猫时钟摇着尾巴。
“你差不多得回家吃饭了吧?”塔莉说。
“哦,”凯蒂这次的回答比之前更像书呆子,“对。”
塔莉带路回到客厅,她妈妈整个人瘫在沙发上说:“拜啦,送超酷见面礼来的对面邻居。”
塔莉打开门,门外低垂的夜色映出一方朦胧深紫,鲜艳得很不真实。
“谢谢你们送的菜,我不会煮饭,白云则是被草熏烂了,你懂我的意思。”
“白云?”
“我妈目前的名字。”
“哦。”
“如果我会煮饭就太酷了,不然请个厨师也行,我妈得了癌症没力气。”塔莉看着她。
快说你可以教她。
勇于尝试。
可是她开不了口,丢人的可能性实在太高:“呃……拜。”
“再见。”
凯蒂从她身边走过,进入夜色中。
她走到半路时,塔莉出声叫她:“嘿,等一下。”
凯蒂缓缓转过身。
“你叫什么名字?”
她感觉到一丝希望闪过:“凯蒂。凯蒂·穆勒齐。”
塔莉大笑:“穆勒齐?胡言乱语的意思(10)?”
老是有人拿凯蒂的姓开玩笑,她已经厌烦透了,叹口气转过身。
“我不是故意要笑你。”塔莉说,但凯蒂没有停下脚步。
“随便啦。”
“好,随你便吧。”
凯蒂头也不回地继续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