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由加拿大不列颠哥伦比亚回家的车程仿佛永无止境。车子的冷气坏了,出风口只会冒热风,每个人都又热又累又脏,但爸妈依然有兴致唱歌,还不断怂恿他们姐弟加入。
这真叫凯蒂受不了:“妈,拜托你叫尚恩不要一直弄我的肩膀。”
弟弟大声打个嗝,接着笑个不停,狗儿随之狂吠。
驾驶座上的爸爸弯腰打开收音机,乡村歌手约翰·丹佛唱着《感谢上帝我是乡巴佬》:“玛吉,我要唱这首,他们不想加入就算了。”
凯蒂继续埋头看书。车子晃动得很厉害,书页上的字乱跳,但是她不在乎,因为《魔戒》她看过很多遍,看不清楚也知道内容。
到了一切的尽头,很高兴有你在我身边。
“凯蒂,凯瑟琳。”
她抬起头:“嗯?”
“到家了。”爸爸说,“快点放下书,来帮忙搬行李。”
“可以先让我打电话给塔莉吗?”
“不行,先搬行李。”
凯蒂重重合上书。整整七天她一直等着打电话,爸妈竟然觉得行李比较重要。
“好啦,可是尚恩也要帮忙哦。”
妈妈叹口气:“管好你自己就行了,凯瑟琳。”
他们离开臭烘烘的车子,开始每次度假之后的例行公事。整理好之后,天都黑了。洗衣间的地上脏衣物堆成小山,凯蒂将最后几件扔进去,开始洗第一批衣服,弄完之后去找妈妈。妈妈和爸爸坐在客厅沙发上,两个人昏昏沉沉地靠在一起。
“现在可以打电话给塔莉了吗?”
爸爸看看表:“已经九点半了,这么晚打去,她外婆会不高兴。”
“可是——”
“晚安,凯蒂。”爸爸毫不让步,同时将妈妈搂进怀里。
“不公平。”
妈妈大笑:“谁说人生很公平?快去睡觉吧。”
塔莉站在对面屋角将近四个小时,看着穆勒齐一家人搬行李。她好几次想跑上山丘惊喜亮相,但她还没准备好接受他们全家人的热情欢乐。她想和凯蒂单独找个安静的地方谈心。
她等到灯光全暗了才过马路,在凯蒂窗户下面的草地上又等了半个小时以防万一。
左边传来甜豆的声音,它刨着地对她嘶鸣,显然这匹老母马也希望有人做伴。他们一家去露营时拜托邻居帮忙喂马,但它需要被爱的感觉。
“我懂,乖马儿。”塔莉坐下,屈膝抱着双腿,整个人缩成一团。或许她该先打个电话,而不是这样偷偷摸摸的。可是穆勒齐伯母可能会说他们长途开车很累了,要她明天再来,但她实在不能等了,她没有能力独自应付这样的寂寞。
十一点时,她终于站起身,拍掉牛仔裤上的草,捡起一块石头扔向凯蒂的窗户。
丢到第四颗,好友才终于开窗探头:“塔莉!”凯蒂缩回房间,急忙关上窗户,不到一分钟她就出现在屋侧,身上穿着电视剧《无敌女金刚》图案的长版T恤睡衣,戴着黑框旧眼镜和牙齿保持器。凯蒂大大地张开双手奔向塔莉。
塔莉感觉凯蒂的手臂环抱着她,几天来第一次感到安心。
“我好想你。”凯蒂抱紧她。
塔莉无法回答,光是忍住不哭就够难了。她纳闷凯蒂究竟是否明白这段友谊对她有多重要。“我把脚踏车带来了。”她后退,转开视线,以免凯蒂发现她眼眶泛泪。
“酷。”
不到几分钟,她们就出发了,俯冲飞过夏季丘,张开双手捕捉风。到了坡底,她们将脚踏车放在树下,漫步走过蜿蜒长路到河边。四周的树木窸窣聊着天,风儿叹息,树叶颤抖着由枝头落下,昭告早秋的来临。
凯蒂在她们的老地方躺下,头靠着长满青苔的朽木,双脚在草地上伸直。她们很久没来这里,草都长高了。
塔莉莫名缅怀起她们的年少时光。那年夏天,她们几乎天天都来,以各自的寂寞人生编织出友谊。她在凯蒂身边躺下挨近,急切地让两人肩并着肩,过去几天实在太难熬,她需要确认好友真的在身边。她将收音机放在旁边,转大音量。
“今年的虫虫地狱周比往年更惨。”凯蒂说,“不过我成功地拐尚恩吃了一条虫。”她咯咯地笑,“后来我一直笑,你真该看看他的表情。乔治雅阿姨跟我谈怎么避孕,你相信吗?她说我应该——”
“你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多好命?”这句话自己冒了出来,就像由机器喷出的软糖豆一样,塔莉完全来不及制止。
凯蒂移动重心翻身,侧躺着看着塔莉:“以前我们去露营的大小事你都想听。”
“对啦。唉,我这个星期过得很不顺。”
“你被炒鱿鱼了?”
“你觉得这就叫不顺?我多希望能拥有你的完美人生,只要一天就好。”
凯蒂蹙眉后退:“你好像在生我的气。”
“不是你。”塔莉叹息,“你是我最好的朋友。”
“那是谁惹你生气了?”
“白云,外婆,上帝。随你选。”她深吸一口气,接着说,“你不在的这段时间,外婆过世了。”
“噢,塔莉。”
好不容易,塔莉已盼望了一整个星期,终于盼来一个爱她的人,一个真心为她感到难过的人。泪水刺痛眼睛,她还没反应过来,已经哭了起来,剧烈的抽噎啜泣让她全身颤抖、无法呼吸,凯蒂一直抱着她,一言不发,让她尽情哭泣。
眼泪流干之后,塔莉露出颤抖的笑容:“谢谢你没有说你很遗憾。”
“不过我真的觉得很遗憾。”
“我知道。”塔莉往后靠在朽木上仰望夜空。她想承认自己很害怕,虽然她不时在人生中感到孤独,但现在才明白真正孑然一身的滋味,然而她说不出口,就算对方是凯蒂也一样。思绪,甚至恐惧,都是缥缈无形之物,一旦说出来便会赋予实体,而那份重量能够将人压垮。
过了一会儿,凯蒂才说:“以后你怎么办?”
塔莉抹去泪水,从口袋中拿出一包烟,点起一支吸了一大口,立刻呛咳起来。她好几年没抽烟了:“我得去寄养家庭,不过只会待一小段时间,一满十八岁我就可以独立生活了。”
“你不可以和陌生人住在一起。”凯蒂愤慨地说,“我会找到白云,叫她负起责任。”
塔莉懒得回答。好友的这番话虽然贴心,但她和凯蒂活在不同的世界。在塔莉的世界里,妈妈不会在身边支持,最要紧的是开拓自己的道路。
最要紧的是不在乎。
要做到不在乎,最好的方法就是让自己融入吵闹的人群中,很久以前她便学会了这个道理。她在斯诺霍米什待不了多久,很快当局就会找到她,押着她到甜蜜的新家,和一群流离失所的少年为伴,家长只是为了钱而收容他们的人。
“明天晚上我们去参加派对吧?你在信里提到的那个。”
“凯伦家的派对?夏末狂欢夜?”
“就是那个。”
凯蒂蹙眉:“那个派对供应啤酒,我爸妈发现一定会抓狂。”
“跟他们说你要来对面我家过夜,你妈一定会相信白云回来一天这事。”
“万一被逮到——”
“放心啦。”塔莉看出好友非常担心,她知道应该立刻终止计划。这个计划太鲁莽,甚至危险,可是念头一发动就无法刹车。假使不做些疯狂的事,她就会陷入恐惧的黑暗泥淖,她会想起一再遗弃她的母亲,很快就得一起生活的陌生人,以及撒手人寰的外婆。“我保证不会被抓到。”她转向凯蒂,“你信任我吧?”
“当然。”凯蒂迟疑地说。
“好极了。我们去派对吧。”
“你们两个!吃早餐了。”
凯蒂率先就座。
妈妈才刚放下一盘松饼,外面便传来敲门声。
凯蒂跳起来:“我去开。”她过去开门,装出惊喜的模样。“妈,快来看,塔莉来了。老天,好久不见,感觉像过了一辈子。”
妈妈站在餐桌旁,穿着及地红丝绒睡袍与粉红色毛拖鞋:“嘿,塔莉,欢迎你来。你没有一起去露营,大家都很想你,不过我知道你的工作很重要。”
塔莉蹒跚上前,抬起头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只能站在那儿呆望着凯蒂的妈妈。
“怎么了?”凯蒂妈妈走向塔莉,“发生了什么事?”
“我外婆过世了。”塔莉轻声说。
“噢,亲爱的……”妈妈将塔莉拉过去用力抱住很久才放开,她搂着塔莉带她去客厅坐在沙发上。
“凯蒂,把煎饼的火关掉。”妈妈头也不回地说。
凯蒂关了火,跟着她们走向客厅。她没有进去,只是站在厨房与客厅之间的拱门旁,她们两个似乎都不介意她在场。
“我们没赶上葬礼吗?”妈妈握着塔莉的手柔声问。
塔莉点头:“大家都说他们很遗憾,现在我恨透了这句话。”
“他们只是不知道该说什么。”
“最精彩的是一堆人说‘她去了更好的地方’,好像比起和我在一起,死了还比较好。”
“你妈妈呢?”
“这么说吧,她自称为白云不是没有原因的,她来了又走。”塔莉看一眼凯蒂,急忙补上一句,“可是目前她在,我们住在对面。”
“当然喽,她知道你需要她。”妈妈说。
“妈,我可以去对面住一晚吗?”凯蒂的心跳得又急又重,很怕妈妈会听见。她尽力表现出全然可靠的模样,但既然她在撒谎,心中不由得认定会被妈妈看穿。
妈妈甚至没有抬头看她:“当然可以,你们两个需要在一起。塔莉·哈特,千万别忘记你是下一个杰西卡·塞维奇(37)。你一定能渡过这个难关,相信我。”
“你真的这么想?”塔莉问。
“我知道你没问题。塔莉,你拥有罕见的天赋,而且你外婆现在一定在天堂保佑你。”
凯蒂忽然有股冲动,想跑过去问妈妈是否相信她也有能力改变世界,她甚至真的上前一步,张嘴但还来不及出声,塔莉便抢先说——
“穆勒齐伯母,我一定会让你引以为荣,我保证不会辜负你的期望。”
凯蒂顿住。她不晓得怎样才能让妈妈引以为荣,她不像塔莉拥有罕见的天赋。
问题在于,妈妈应该相信她有,而且该说给她听,然而,塔莉像太阳一样有着超强引力,每个人都会被吸引过去,妈妈也不例外。
“我们两个都会成为记者。”凯蒂的语气太激动,妈妈和塔莉一起愕然地看着她,令她觉得自己像个白痴。她挤出笑容说:“来吧,快去吃早餐,凉掉就不好吃了。”
参加派对是个烂主意,不亚于在舞会上恶整嘉莉(38)的那个。
塔莉心知肚明,但已经无法回头了。外婆的葬礼加上再次遭白云遗弃,之后那几天,她心中的悲伤渐渐转为愤怒,有如掠食动物在血液中暴冲,让她心中充满各种情绪,无法调节也无法压抑。她知道这么做很鲁莽,但她没办法转向,因为只要一放慢速度,就算只有一下子,恐惧便会追上来,更何况,计划已经开始进行了。她们坐在白云以前的卧房,应该要梳妆打扮却一直拖拖拉拉的。
“噢,老天。”凯蒂的语气中满是惊叹,“你一定要看看这段。”
塔莉冲向满是补丁的水床,抢走凯蒂手中的平装小说扔向房间另一头:“真不敢相信,你竟然带书过来。”
“喂!”凯蒂挣扎着坐起来,造成一阵波浪,“沃夫格准备把她绑在床脚,我一定要知道——”
“凯蒂,我们要去派对,别再看罗曼史了。顺便告诉你,把女人绑在床上这种行为非、常、变、态!”
“是啊。”凯蒂皱起眉头不甘愿地说,“我知道,可是——”
“没有可是。快点换衣服。”
“好啦,好啦。”她翻着塔莉之前帮她选好的衣服:名牌牛仔裤搭配古铜色绕颈紧身小可爱,“我妈要是知道我打扮成这样出门,一定会气死。”
塔莉没有回答,老实说,她希望自己没听到,她此刻最不愿想到的人就是穆勒齐伯母。她集中精神在打扮上,穿上牛仔裤、粉红平口小可爱、深蓝色厚底绑带凉鞋,然后弯腰将头发梳蓬,彻底发挥法拉头的精神,接着喷上大量发胶,保证连飞虫都会被粘住。确认够完美之后,她转向凯蒂:“准备好了吗——”
凯蒂一身派对装扮在床上看书。
“你真是没救了。”
凯蒂翻身平躺,微笑着说:“这个故事非常浪漫,塔莉,不骗你。”
塔莉再次抢走那本书,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这么火大,或许是因为凯蒂闪亮亮的美好幻想。她见识过塔莉的人生,怎么还有办法相信童话故事般的幸福结局?
“走吧。”
塔莉没有停下来看凯蒂是否有跟上来,径自走进车库,打开车门,坐进外婆的那辆老车。驾驶座的黑椅垫外皮龟裂,填充物戳着她的背,她假装没感觉,用力关上了车门。
“你把你外婆的车开来了?”凯蒂打开前座的门探进头。
“基本上,现在这辆车是我的了。”
凯蒂上车关门。
塔莉将一卷吻乐队(39)的录音带放进卡座,接着调高音量。她挂入倒车挡,并慢慢踩油门。
她们一路高声唱着歌到凯伦·艾伯纳家,外面已经停了至少五辆车,有几辆藏在树丛中。每当有人的父母出远门,消息就会迅速传出去,派对如雨后春笋般冒出。
屋里烟雾弥漫,大麻与焚香的甜腻气味令人难以消受。音乐非常大声,塔莉的耳朵都疼了。她拉着凯蒂的手,带她去位于地下室的娱乐间。
宽敞的空间装着仿木板墙,地上铺着莱姆绿的室内外两用地毯,中央的锥形暖炉旁围绕着一张橘色半月形沙发与几个棕色懒人沙发。左手边有几个男生在玩足球,每次球被抢走便大喊大叫;年轻人疯狂舞动,跟着音乐唱和;沙发上有两个男生在吸毒;门边有一幅很大的西班牙征服者画像,一个女孩倒在下面对着啤酒罐身上打的洞猛喝。
“塔莉!”
她还来不及回应,一大票老朋友过来将她团团围住,拉着她离开凯蒂。她到了啤酒桶旁,其中一个男生给她一个塑料杯,里面装满金黄色的本地啤酒。她低头望着杯子,心中浮现的记忆令她一惊:帕特将她推倒在地……
她到处找凯蒂,但人群中遍寻不着好友的身影。
大家开始喊她的名字,“塔——莉、塔——莉。”
没有人会伤害她。此时此刻不用担心,明天当局找上门来时或许会有一场风波,但现在不会有问题。她一口喝干,递出杯子让人重新斟满,同时大声喊着凯蒂的名字。
凯蒂立刻出现,仿佛一直站在看不见的角落等候召唤。
塔莉将啤酒塞给她:“喏。”
凯蒂摇头,虽然只是一瞬间的动作,但塔莉看到了,她因为要朋友喝酒而感到可耻,但同时也因为凯蒂的纯真而愤怒。她从来没有纯真过,至少有记忆以来便是如此。
“凯——蒂、凯——蒂。”塔莉大声喊着,人群跟着起哄,“快啊,凯蒂。”她低声催促,“我们是好朋友,对吧?”
凯蒂紧张地看着人群。
塔莉再次感觉到羞耻与嫉妒。她可以立刻喊停保护凯蒂——
凯蒂接过酒杯一饮而尽。
超过一半的酒流了出来,沿着下巴滴落到上衣,金属光泽的布料贴在胸部上,但她似乎没发现。
音乐换了,音响大声播放阿巴乐队的《舞后》。
你是舞后,你会摇摆……
“我爱这首歌。”凯蒂说。
塔莉拉着凯蒂的手带她去大家跳舞的地方,塔莉放松地沉浸在音乐与舞步中。
音乐换成慢歌时,她已经气喘吁吁,笑个不停。
但凯蒂的变化更惊人。也许是因为那杯啤酒,也可能是因为强烈的节奏,塔莉也弄不清楚,她只知道凯蒂美呆了,金发在灯光下闪耀,洁白细致的脸庞因为舞动而染上嫣红。
尼尔·史都华来邀凯蒂共舞,塔莉觉得理所当然,倒是凯蒂吃了一惊。音乐刚好来到低缓的段落,她转向塔莉大声说:“尼尔邀我跳舞耶,他八成喝醉了。”她高举双手跳着舞跟尼尔离开,留下塔莉独自站在人群中。
凯蒂的脸颊贴着尼尔柔软的上衣。
感觉好棒,他的手臂环抱着她,双手放在她的臀部上方,她感觉到他的下腹贴着她缓缓移动,不禁心跳加速、呼吸急促。一种全新的感觉占领了她,一种令人忘记呼吸的期盼。她想要……什么呢?
“凯蒂?”
她听出他的语气带着犹疑,她忽然醒悟到说不定他也有同样的感觉。
她缓缓抬起视线。
尼尔低头对她微笑,脚步只有一点不稳。“你好美。”他说完便吻了她,就在舞池中,凯蒂倒吸一口气,在他怀中一动也不敢动。这个吻来得太突然,她不晓得该怎么办。
他的舌头溜进她口中,迫使她的嘴唇微微分开。
这个吻结束时他轻声说:“哇!”
哇什么?哇,你真随便?还是哇,真棒的吻?
她身后传来一声大喊:“警察!”
尼尔瞬间消失,塔莉出现牵起凯蒂的手。她们慌慌张张、脚步踉跄地逃离那栋房子,爬上山丘,穿过灌木丛,再下坡回到树下停车的地方。终于找到车子时,凯蒂惊恐无比,胃在翻腾:“我快吐了。”
“不行。”塔莉打开前座的门将凯蒂塞进去,“我们绝不能被逮到。”
塔莉绕过车头,打开驾驶座的门坐进去,插好钥匙,挂入倒车挡,猛踩油门。车子往后飙,撞上了很硬的东西,凯蒂像布娃娃一样往前飞,前额撞上仪表板,接着重重跌回座位。她迷迷糊糊地睁开双眼,努力集中视线焦点。
塔莉在她旁边,贴着驾驶座的窗户往下滑。
黑暗中出现一张熟面孔,是三年前送塔莉离开斯诺霍米什的丹恩警员:“萤火虫小巷姐妹花,我就知道你们会给我惹麻烦。”
“靠!”塔莉骂道。
“塔露拉,真会说话啊。好了,麻烦你下车吧。”他弯腰看着凯蒂,“你也是,凯蒂·穆勒齐,派对结束了。”
到了警局,首先是将她们两个分别带往不同的地方。
“有人要跟你谈谈。”丹恩警员带塔莉到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
天花板挂着一只刺眼的灯泡,照着凄凉的铁灰色办公桌和两张椅子。墙壁是丑兮兮的绿色,地板是光秃秃的水泥,空气中有种悲哀的淡淡臭味,混合着汗臭、尿臭以及煮过头的咖啡味。
左边的墙是一整面大镜子。
只要看过警探电视剧的人都知道,那其实是一面单向玻璃。
她怀疑社工是不是在玻璃后面失望地摇头说“那个好家庭现在不肯收她了”,也有可能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的律师。
说不定是凯蒂的父母。
想到这里,她发出懊恼的声音。她怎么会这么蠢?穆勒齐伯父和伯母原本很喜欢她,今晚她却一手毁了他们的好感,为了什么?只因为她被妈妈抛弃心情不好?妈妈向来只会抛弃她,她应该早就习惯了才对。
“我不会再做蠢事了。”她直视着镜子说,“如果有人愿意给我机会,我一定会改。”
说完之后,她等着外面的人冲进来,说不定还拿着手铐,然而时间只是在臭味中静静地一分一秒流逝。她将黑色塑料椅拉到角落坐下。
我明明知道不可以。
她闭上双眼,同样的念头在心里转啊转,回忆紧紧相随,有如在暮色中形成的阴影:你会做凯蒂的好朋友吗?
“我怎么会这么蠢?”这次塔莉完全没有看镜子。那里没有人,谁会想看她?谁会想看一个没人要的孩子?
对面的门有了动静,门把转动。
塔莉全身紧绷,用力抓着大腿。
要顺从,塔莉,无论他们说什么都乖乖听着。寄养家庭比少年监狱好多了。
门开了,穆勒齐伯母走进来。她穿着褪色的印花洋装与老旧的白色帆布鞋,表情疲惫,衣衫不整,仿佛半夜被吵醒摸黑随手抓到衣服就穿上了。
当然,想必正是如此。
穆勒齐伯母摸着洋装口袋找香烟,拿出一支点燃。她透过缭绕的烟雾端详塔莉,整个人散发出伤心与失望,几乎如烟雾般清晰可见。
塔莉无地自容。世上只有寥寥几个人对她有信心,而她竟然让穆勒齐伯母失望了。她问:“凯蒂还好吗?”
穆勒齐伯母呼出一口烟:“她爸带她回家了。她应该有很长一段时间休想出门。”
“噢。”塔莉不安地动了动。她相信自己所有的缺陷都一览无余,撒过的谎、藏过的秘密、流过的眼泪,穆勒齐伯母全看得一清二楚。
而且她很不高兴。
塔莉知道自己活该:“我知道我让你失望了。”
“没错,的确是。”穆勒齐伯母由桌前拉出椅子,来到塔莉面前坐下,“他们要送你进少年监狱。”
塔莉低头望着双手,穆勒齐伯母失望的神情令她难以承受:“这下寄养家庭也不肯收我了。”
“听说你妈妈拒绝担任监护人。”
“一点也不奇怪。”塔莉听见自己哽咽的声音。她知道内心的伤痛暴露了,但是在穆勒齐伯母面前她再也无法隐藏。
“凯蒂认为他们能帮你找到新的家庭。”
“唉,凯蒂的世界和我的不一样。”
穆勒齐伯母往前靠,吸了一口烟,呼出后低声说:“她希望你跟我们一起住。”
听到这句话的感觉宛如心遭到重击,她知道要花很长的时间才能忘记:“是吗?”
片刻后,穆勒齐伯母说:“住在我们家的孩子必须做家事、守规矩,我和穆勒齐伯父不容许任何不当的行为。”
塔莉倏地抬起视线:“什么意思?”希望骤然涌上心头,她甚至无法用言语表达。
“而且绝对禁止抽烟。”
塔莉望着她,感觉泪水刺痛眼睛,但那一点痛比不上内心深处的感觉,她忽然觉得快坠落了:“你是说我可以住在你们家?”
穆勒齐伯母靠向前,摸摸塔莉的下颌:“塔莉,我明白你一直过得很苦,我无法坐视不管,让你回去过那种日子。”
坠落变成飞翔,塔莉突然哭了起来——因为外婆,因为寄养家庭,也因为白云。她大大地松了口气,生平第一次有如此强烈的感受。她伸出颤抖的手,从皮包中拿出压扁的半包烟交给穆勒齐伯母。
“欢迎加入我们家,塔莉。”穆勒齐伯母终于打破沉默,将塔莉拥入怀中让她尽情哭泣。
之后数十年的人生中,塔莉一直记得这一刻,这是崭新的契机,她成为全新的人。穆勒齐家的人喧闹、疯狂、相亲相爱,与他们一同生活的这段时间,她找到了内在全新的自己。她不再隐瞒、撒谎、伪装、虚假,他们从不曾让她觉得不受接纳或不够出色。在未来的人生中,无论她去到何方,有怎样的成就,与多么显赫的人物来往,她永远记得这一刻和这句话:欢迎加入我们家,塔莉。
高三这一年,她和凯蒂形影不离并成为这个家的一分子,在她心中这永远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