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阳明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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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少年时期的企向

一、灵光爆破

阳明从小就聪慧过人。《年谱》记载他十一岁时,跟着祖父竹轩翁到北京去,路过金山寺,竹轩翁和客人即景赋诗,正沉吟间,阳明在旁倒先作成了:

金山一点大如拳,打破维扬水底天。

醉倚妙高台上月,玉箫吹彻洞龙眠。

客人见了他的诗,大为惊异,又出题叫他作《蔽月山房》诗,阳明随口应道:

山近月远觉月小,便道此山大于月。

若人有眼大如天,还见山小月更阔。

这小孩不但才思非常敏捷,而且他的胸襟眼界更是超异常人。

到了北京,他父亲很为他豪迈不羁的性行而担忧,第二年便为他延请塾师,严加管教。但施教的内容也只是一些科举时文之类,十二岁的阳明便已对这些感到不耐了。有一天他问塾师:“何为第一等事?”塾师答道:“唯读书登第耳。”但阳明却不以为然,他说:

登第恐未为第一等事,或读书学圣贤耳。

阳明觉得科举登第,纵然像父亲一样中了状元(阳明十岁时,其父龙山公中进士第一甲第一人),也是三年就有一个,这如何便是第一等事?在他小小的心灵里,认为只有读书学圣贤,完成自己的德性人格,才是天地间第一等事,才算第一等人。他一下子灵光爆破,透显出了他对圣贤学问与圣贤人格的企向,这当然是很不平凡的。

若说一个小孩何以有这么高远的企向?除了阳明自己那不平凡的生命之外,实因希圣希贤本是古人讲学的普遍意识—学所以学做人,做人则必以圣贤为法。超凡入圣根本不是科第功名的事,而是宗教家所谓“重生”的事。人不重生便永远只是个凡夫俗子,纵然出将入相,也仍然算不得第一等人、第一等事。可惜这个普遍的意识在现代的教育里已经若有若无了。现代的教育实在只是知识技能的教育,在一般知识分子的意识里,只是看重那科名学位之“人爵”,而不知“修其天爵”。因此,教者与受教者都似乎欠缺“脱胎换骨,超凡入圣”的自觉与要求,更没有希圣希贤的器识与志概。需知“志念高则品高,志念低则品低”,大家两眼只望着那科名学位,心里只想着那科名学位,那是不可能有真学问真人品的。没有真人品真学问,又哪里能做出真事业来?陆象山的《白鹿洞书院讲义》,指出当时的士子自开始读书便落于利禄之途,自少至老、自顶至踵,无非为利。他的话说得朱子动心出汗,在座的人甚至有感激流涕的。但如果象山是在今日的学校礼堂里,对着黑压压一大堆的人说那些话,恐怕大家都会是“无动于衷”的吧!孟子说:“今茅塞子之心矣。”什么时候能把阻塞在我们心灵中的那把茅草拔出来,我们也就能“茅塞洞开”“灵光透显”,而企向乎圣贤了。

不过,阳明说那句话,亦只是他那不平凡的生命一下子灵光爆破,在当时他实在还没有立定“必为圣贤”之志,因为他毕竟年岁很小,他那豪迈不羁的性格也还不能使他自己落实下来走圣贤的路,要进入圣贤学问的门径,还有着一长段崎岖多歧的路要他经历哩。

二、执着与跃动

阳明是一个有多方面兴趣的人,他生命中似乎有着一股不可抑遏的力量,隐隐地鼓舞着他热烈地追求,追求他兴趣所及的每一件事。他一方面非常执着,一方面却又非常跃动。因为执着,所以认真;因为跃动,所以狂放。这种性格在他成学之前,表现得尤为强烈而明显(按:所谓狂放只是生命的不羁,它亦是一种真,假不来的。普通的张狂、狂妄,以及文士的荡检逾闲,则只是肆无忌惮,只是生命的放肆塌落,根本不是狂放,更说不上是狂者了)。

他十五岁时出游居庸三关,便慨然兴起经略四方之志,而向慕着英雄豪杰的行径。为了探询胡人的部落种别,察看塞外的地理形势,研讨防御的策略,他这次的边塞生活差不多有一个月之久。

十七岁的秋天,阳明奉亲命从浙江家乡到江西南昌迎亲。成婚之日,他随步走进一座道观—铁柱宫,看到一个道士正在打坐。阳明因着他那不可羁束的好奇心与浪漫的情趣,便向道士叩问养生之道,并试着和道士对坐;又因他执着认真的性情,一坐竟然忘归!他岳丈派人追寻,直到次日早晨才把他找到。可见即使是世人歆羡的小登科—洞房花烛夜,也仍然拘泥不住他那跃动的生命。常人如发生同样的事,必是由于荒唐,而阳明却是由于生命的不羁与性情的真挚。一念真挚,不管天,不管地,当然更不管洞房花烛了。但却不是故意不管,他若是故意不管,存心做作,便是虚伪,而不是真挚。

次年,阳明偕同新夫人回浙江,路过广信(今江西上饶),特地去拜谒当时的大学者娄谅(号一斋)。娄氏为他讲述宋儒格物之学,并勉励他:“圣贤必可学而至。”阳明听了,深有所契。从此向慕圣学,而与宋儒讲学的传统开始接上头了。

以上所述是阳明少年时期所显示的企向。他或者从混蒙中灵光爆破而企慕圣贤;或者向往英雄豪杰的行径,慨然有经略四方之志;或者又想着超尘出俗,要学养生之道;终而受到一位儒者的指点,而契慕圣贤之学。但他毕竟还年轻,他的生命仍是不安稳的。下文我们将叙述他成学之前的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