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王阳明从小就有志于做圣贤,他一生思想的发展,最能表征一个人的人格学问成长的过程。他少年时期的执着认真与跃动狂放,正显示他性情的真挚与生命的不羁,而且这种情形一直延续到他三十七岁龙场悟道。他成学前的三变是真变—异质的转变;悟道后的三变则是同质的发展,是同一系统的圆熟完成。我们可以这样说,前三变是他“自我发现”的过程,而后三变则是他“自我完成”的过程。本书第一章所提供的,便是了解阳明思想由发展到完成的一条线索。
阳明讲学的宗旨是“致良知”。但致良知不是一句言谈,亦不是一种论说,而是真切的道德实践功夫。而道德实践的目的是“立己立人”“成己成物”,所以阳明的良知之学是成德之教,是圣贤学问。这套学问源远流长,所包含的义理亦极为渊深宏博,发展到阳明的良知之学,更达于精微透彻的境地。明代中叶以后,王学风行天下,成为历史上最显赫的学派之一。但王门泰州派下转出了所谓“狂禅”,接着明代又亡于异族,于是从顾炎武起,便对王学有了误解与攻讦,清代的御用学者更视王学为异端。但历史总是公正的,王学的光彩毕竟掩盖不住。如今,无论东西方的学者,对于阳明学的卓越性,都愈来愈加重视了。
不过,要真正了解阳明学(实则程朱陆王皆然)而作相应的表述,亦不是很容易的事。以西方的尺度来衡量中国的学问,尤其难以相应。中国先哲讲学,自有宗趣,自有义法,与西方学问的轨辙不尽相同。因此,本书不取时下流行的,将某家某人的思想学说,分列为什么论什么说的讲法。那种讲法大体是以西方哲学的模式来排比肢解中国的学问,是出主入奴的做法,而日本人似乎是始作俑者。中国人起而效之,无异西施效东施,是很不智的。论学当然贵会通,但必须彼此以学问的真本性、真面貌站出来,以相磨相荡、相融相即而后可。我们如果对中国学问不能有相应的了解与中肯的表述,如何能透显它的真本性、真面貌,以与西方哲学相会通?“道并行而不相悖”,但如对于中国学问的轨辙脉络都弄不清楚,则我们将以什么“道”来与别人“并行”?因此之故,我认为诚实负责地做了解的工作,仍然是当前学术界最为切要的事。先了解自己之何所是,再了解他人之何所是,然后思想的脉络才能显现,学问的标准才能树立。假如这步工作做不到,则所谓“会通”只是侈言而已。
自从清政府入主,文化慧命随之而斩,中国学问的真义已沉埋了三百年。民国以来,上承清代之余势,学风士品始终挺拔不起,既无轩昂超迈之象,又失敦笃朴厚之德。一般知识分子大多求速成、走捷径,而不知植根立本。企高两脚,意态飞扬,看似自视甚高,实则自待甚浅。结果是苗而不秀,秀而不实,故成器者少。数十年中,虽赖三五贤哲孤明独照,以抉隐发微,使中国学问的真本性、真面貌渐次朗现,其奈知之者鲜而信从者少何!
近年承乏“宋明理学”一课,自度才识慧悟未足上企先哲于万一,因此虽志存乎高远,而心实归于平正。我不歆羡时下学术界的各种风光热闹,亦不屑于今人争欲自立一说的虚矜心理,我目前所致力的,只是对先哲之学作相应的疏解与表述。我希望在商量旧学之中日渐涵养新知。我亦相信渐次磨勘,熟而生巧,将来总有孤明自发之时。若终未能,则是力有不及,亦无可悔。语云:“人之有善,若己有之。”为学如果没有服善之心,真理终将离我们而远去。反之,一念真诚,量力尽分,“贤者识其大者,不贤者识其小者”;细大不捐,义无隐弃,真积力久,水到渠成,则儒圣先哲之学终有光大发皇之日。
这本书是我研究王阳明的一点成绩。此外,对于北宋周、张、二程之学,南宋朱、陆之学以及湖湘学统,亦希望能陆续有所撰述。此书以疏解阳明之本义原义为主,所以凡有所述都是根据阳明本有之义而作解说,即使是推进一步的阐释,亦是就王学义理本有应有之义而作发明。我认为必须如此,才能不失学问的义法,以免于歧出而失度。书中各章有些曾发表过,第一章刊于香港新亚研究所《中国学人》第五期;第二章刊于《孔孟学报》二十八期;第六章最先写成,编入中华学术院为纪念王阳明诞生五百周年而印行的《阳明学论文集》,现略作修订编入本书;第七章刊于《哲学与文化》第五期;第八章刊于韩国《东洋文化》年刊。另外,附录二曾刊于《华学月刊》,后又编入《阳明学论文集》第二辑,但此文有若干疏略欠当之处,现特予删正,编入本书为附录。
从事阳明学之研究,国内虽不乏其人,但数十年来关于阳明学的专著,除了业师牟先生二十年前出版的《王阳明致良知教》以外,似乎还没有见到第二部。本书表述阳明之学虽义有所承,而疏误或所难免,尚祈邦人君子不吝教正。
蔡仁厚自序于华冈哲学系
一九七四年八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