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秦编第一
《诗经》颂战诗及其遭遇误读的分析
谈及《诗经》的战争诗,就会想起《豳风·东山》中那位忧郁的士兵,咀嚼着他“慆慆不归”的忧伤情怀,也会想起《卫风·伯兮》中那位因丈夫久征不归而“首如飞蓬”、肝肠寸断的思妇,更会在眼前浮现出“杨柳依依”“雨雪霏霏”(《小雅·采薇》)的场景,惹出一腔无以言说的苦闷……这些弥漫着浓重厌战气息的诗篇,因其辉耀千古的艺术魅力而被人们久久传唱。然而,战争毕竟是一把双刃剑,它在给人类带来无限痛苦的同时,也满足了某些阶层的物质欲望及精神追求,成为推动历史车轮滚滚向前的重要力量,故而厌战只是战争观之一种,而绝不是全部。穿行在《诗经》战争诗中,就会发现其中既有充盈着怨容愁情的角落,更有回荡着欢歌劲曲的广场。有学者以为:“通观《诗经》的战争作品,从国家到个体,从征夫到家人,普遍地对战争报以厌弃的态度。”17认为《诗经》的厌战诗一枝独秀,这显然有悖于《诗经》的客观实际。
一
《诗经》既有厌战诗,更有颂战诗。所谓颂战诗,指的是《诗经》中讴歌战争英雄、颂扬武功军容以及鼓励士兵斗志的作品。据笔者统计,《诗》三百中,涉及战争的作品共三十多首,其中颂战诗就有十余首。就音乐类型而言,颂战诗遍及风、雅、颂;从反映的历史内容来看,则绵延殷商、西周及春秋中叶,所涉及的战争史实主要在于以下四个方面:
(一)商汤伐桀及武丁伐楚
《商颂》为商诗还是宋诗,乃《诗经》研究的一大公案。笔者同意杨公骥等先生的意见18,以为《商颂》属殷商旧歌,是后人了解殷商史的重要材料。杨公骥先生指出《商颂》“继承着英雄诗歌的传统”,表现的是“暴力思想”。19《长发》第六章言及商汤伐桀而有天下,字里行间充斥着对商汤武功的歌颂。作者用了两个比喻来渲染商汤的声威:一是“如火烈烈”,表明任何人若敢违抗商汤的意志,就如身陷熊熊燃烧的烈火,最终只能落得粉身碎骨的下场。另外一个比喻是“苞有三蘖,莫遂莫达”,意谓“一棵树有三个杈,叫它不生又不长”20,以对树杈的大力砍削,比喻消灭敌人的干净彻底与毫不留情。
武丁伐楚之史实则体现于《商颂·殷武》之中。《殷武》是一首祭祀殷高宗武丁的诗。该诗以不可一世的傲慢口吻,声称成汤以来殷商便对荆楚享有绝对的统治权,各部落“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后因殷道中衰,国力不振,荆楚趁机背叛。殷高宗为了恢复对荆楚的控制,亲率武力征伐。首章曰:
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裒荆之旅。有截其所,汤孙之绪。
《诗经》孔疏曰:“首章言伐楚之功。”前二句突出了武丁的勇武之貌。中间二句尽显殷军以疾风扫落叶的气概,一举荡平荆楚、获得大批战俘的威势。据甲骨文献,殷商时期经常发动针对异族的战争,“每次杀戮之人数,有多至三千人左右者”21。侥幸不死而成为战俘的也难逃悲惨的命运,成为殷商统治者的奴隶。殷代有残酷的献俘制度,每次战胜归来,为乞求祖宗及神灵的庇护,殷王会将一部分战俘当作牺牲杀掉。“这样的人祭通常要杀掉数十人到数百人,实在令人发指!”22故而“裒荆之旅”四字的背后,是荆楚战俘的声声悲鸣及累累白骨。末二句写武丁的平叛之功。陈廷杰在《诗序解》中指出此诗具有“既温而厉”的风格,但就首章而言,则不见温和之气,但闻严厉之声,使人不禁联想到殷商大鼎的狞厉之气以及殷墟人殉的恐怖之象。
(二)文、武剪灭殷商
周人经过长期努力,最终一举剪灭殷商,从西方的一个蕞尔小邦一跃而成天下共主。有关这方面的军事史实,在《周颂·大武乐章》及《大雅》的《大明》《皇矣》中得到了一定程度的反映。领袖人物周文王、武王是儒家倾心赞颂的圣人,是仁义道德的楷模。然而在《诗经》的上述作品中,他们却呈现出与后儒之描述不尽相同的但也可能是更为真实的形象。
《大武乐章》的篇目及次序一直存在较大争议。就篇目而言,只有《武》《赉》《桓》《酌》等四篇由于被《左传·宣公十二年》及《毛诗序》明确提及属《大武乐章》,而被古今学者认可。23《礼记·乐记》指出《大武》各章的内涵为:“且夫《武》始而北出,再成而灭商,三成而南,四成而南国是疆,五成而分周公左,召公右,六成复缀,以崇天子。”这种说法的可信性虽然还值得进一步研究,但《大武乐章》主要表现武王伐纣的战争过程则是不容置疑的。各篇既有对武王灭商的赞美,也有对武王大肆杀伐殷人的描述,如“胜殷遏刘,蓍定尔功”(《武》)。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曰:“‘胜殷遏刘’谓胜殷而灭杀之,犹《周语》云‘蔑杀其民人’。”可知这四个字散发出浓烈的血腥气,可看成是对《逸周书·世俘篇》杀死殷人“亿有十万七千七百七十有九”之描述的呼应。
对于战争的表现,如果说《大武乐章》过于粗略的话,那么《大明》《皇矣》就细致很多。《大明》共八章,末二章颂扬武王伐商的功业,追忆了武王所领导的同时也是周人历史上最为光荣的一场战役―牧野之战。第七章记录了武王的战前誓词,所谓“维予侯兴,上帝临汝,无贰尔心”。武王搬出高高在上、无所不能的上帝,表明周人已经得到上帝的佐助,并显示这场旨在推翻殷纣政权之战争乃天命使然;同时更重要的,是在敌众我寡的形势下,以令将士畏惧上帝责罚的方式来鼓舞士气。这种方式明显带有威胁的成分,与《尚书·牧誓》中武王誓师前训诫兵士时“尔所弗勖,其于尔躬有戮”的恫吓口吻,何其相似。第八章渲染了牧野战场上周人战车的夺人耳目,战马的骨骼强健,并以翱翔于蓝天之上的苍鹰来比喻武王的大臣姜尚。看来对于武王和姜尚,诗人所着力渲染的都不是他们在道德方面的优势,而是其不可冒犯的权威和战无不胜的气概。
《皇矣》充分展现了文王的武功。前六章“叙大王、大伯、王季之德”(朱熹《诗集传》卷第十五),末二章涉及战争,写“文王伐密、伐崇之事也”(同上),周人取得天下绝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经过几代人的长期努力。傅斯年先生曾将其概括为七个步骤:“其一为平定密、阮、共,此为巩固豳岐之域。二步为灭崇而‘作邑于丰’,于是定渭南矣。三步为断虞芮之讼,于是疆域至河东矣。四步为牧野之战,殷商克矣。五步为灭唐,自河东北上矣。六步为伐奄,定淮夷。七步为营成周。”24其中的伐密与伐崇,是两场至关重要的战争。周人因此获得对西方的控制,从而为其日后平定天下奠定了坚不可摧的基础,这就是他们之所以高度评价周文王功业的原因所在。如果说《大明》对武王等的歌颂主要在于武功的话,那么《皇矣》对文王所歌颂的,不仅在于武功,还有德行,但重心仍在武功。《皇矣》也抬出了上帝,借助上帝的权威评论,指出周文王的高贵品德,“不大声以色,不长夏以革。不识不知,顺帝之则”,意谓“你不把声色来夸张,你不把鞭棒将人伤,不逞能,不弄巧,遵守上帝的规章”25。赞扬周文王有卓越的领导才能,对人不疾声厉色,也不滥施刑罚,所作所为均能自然地与天意相合。显然,这是文王打败崇人的重要因素。至于敌对方密国则罪行昭彰,所谓“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这样周文王对其发动进攻,就变成了剿灭残贼的正义之战。诗歌用一块彩色的面纱,掩盖了周文王扩张领土的真实野心。诗歌末章描绘了周人攻打崇国时的情景:
临冲闲闲,崇墉言言。执讯连连,攸馘安安。是类是祃,是致是附。四方以无侮。临冲茀茀,崇墉仡仡。是伐是肆,是绝是忽。四方以无拂。
凸显出周人在战斗中那种排山倒海、一往无前的气势。崇人高大的城墙很快被攻下,大批俘虏成为周人的战利品。对于崇人,周人绝不手软,俘虏胆敢不服,便被割掉左耳。“伐”“肆”“绝”“忽”等字眼更是让人心惊胆战,崇人实施的讨伐、攻打、扫荡、根除,周人的冷血之态、残酷之意,从中一览无余。周文王所率领的军队被儒家冠以仁义之师的美名,属“以德服人者”,而非“以力服人者”(《孟子·公孙丑上》)。然而《皇矣》却渲染了周文王“以力服人”的一面,这是值得细细思索的。无独有偶,《大雅·文王有声》在总结周文王的功业时唱道:“文王受命,有此武功。既伐于崇,作邑于丰。文王烝哉!”认为文王的功勋主要在于“伐于崇”的武功,而非道德领域的建树。显然,同周武王一样,《诗经》中周文王的形象与后来儒者们所设计的,其间也存在着较大的距离。
(三)宣王征伐四夷
周宣王是西周后期一位毁誉参半的天子,誉之者称其为中兴之主,“脩政,法文、武、成、康之遗风,诸侯复宗周”(《史记·周本纪》);毁之者则将其与“贪天祸”的周厉王、周幽王等昏君并列26。在位期间,他曾多次发起对淮夷、徐方、楚、犬戎等异族的战争。《大雅》中的《江汉》《常武》,《小雅》中的《六月》《采芑》,对周宣王及其大臣尹吉甫、方叔、召虎、皇父等人的武功做了淋漓尽致的歌颂。其中有对王师车马之盛容的描绘,以之衬托将士们昂扬的斗志,如“六月栖栖,戎车既饬。四牡骙骙,载是常服”,“戎车既安,如轾如轩。四牡既佶,既佶且闲”(《六月》),“乘其四骐,四骐翼翼。路车有奭,簟茀鱼服,钩膺鞗革”(《采芑》);也有对敌方闻风丧胆的描写,像“徐方绎骚,震惊徐方,如雷如庭,徐方震惊”(《大雅·常武》);更有令人目不暇接的博喻,“王旅嘽嘽,如飞如翰,如江如汉,如山之苞,如水之流”(同上),以飞流直下三千尺的气概,渲染出王师的所向披靡。这些比喻直接启迪后世兵家对兵势的描写。《孙子兵法》曰:“其疾如风,其徐如林,侵略如火,不动如山,难知如阴阳,动如雷霆。”《尉缭子》曰:“重者如山如林,轻者如炮如燔。”姜南《学圃余力》分析道:“二子言兵势,皆不外乎《诗》之意。”27
(四)秦国尚武图强
秦国偏居西隅,久与戎狄为邻,境内烽燧之烟多见,弦歌之声少闻,长期以来形成了一种迥异于东方各国的强悍民风,即所谓“修习战备,高上气力,以射猎为先”(《汉书·地理志》)。男人剽悍尚武,妇女亦深受浸润。《秦风·小戎》是一首思妇诗,但也可定位成颂战诗。诗中女主人公的形象与《伯兮》中的大为不同。思妇称其丈夫为“厌厌良人,秩秩德音”,安安静静,规规矩矩,是一位“温其如玉”的君子。丈夫奔赴前线之后,妻子沉浸在思念的海洋中,“言念君子,载寝载兴”,“在其板屋,乱我心曲”,寝食难安,心烦意乱。可贵的是,她没有因思念而消沉,不像《伯兮》中的思妇那样面容憔悴,心痛悲伤,完全无法正常地安排日常生活。为了深入刻画思妇的心曲,《小戎》还用大量笔墨铺陈景物。若以常规思路设想,则诗中之景物当与柔弱女子之形象相配,从而映衬出思妇的绵绵情意。然而此诗却出人意料地将聚光灯对准兵车,细腻地描摹了秦人车马之制。兵车本身充满阳刚之气,驾驭者乃充满豪情壮志的将士。他们描绘兵车、咏唱兵车,绝不会让人惊异,而从女子的视角出发将其展现,则显得格外奇特。对此,刘玉汝分析道:“秦人强悍尚勇敢,又值犬戎之变而事战斗。其平居暇日所以备其车马器械、以备战伐之用者,无不整饰而精致,故家人妇女亦皆习见而熟知之。”28从妇女对兵车构造的谙熟,人们可以感受到秦国尚武的民风。包括思妇之丈夫在内的秦国军人的威仪,得以从中展现;而思妇柔中带刚的性格,更是得到有力的折射。
对秦地尚武习俗的展现,如果说《小戎》还不够显豁的话,那么《无衣》就堪称直截了当了。其第二章曰: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像这样威武雄壮的军歌,在《诗》三百中是绝无仅有的。由勇士口中唱出上述词句,必有一种地动山摇的气概,使敌人闻之胆寒。表现士卒心境的诗篇,《诗经》尚有多篇,如《邶风·击鼓》《魏风·陟岵》,“豳风”中的《东山》《破斧》,《小雅》中的《采薇》《祁父》《渐渐之石》等。这些作品不约而同地呈现出感伤的甚至是怨愤的色彩,或埋怨久戍不归:“不以我归,忧心有忡”(《击鼓》);或诉说征战岁月的艰辛:“行道迟迟,载饥载渴”(《采薇》),“山川悠远,维其老矣”(《渐渐之石》);或倾诉从战场侥幸生还后的辛酸:“我东曰归,我心西悲”(《东山》),“哀我人斯,亦孔之休”(《破斧》);或抒发对父母兄弟的绵绵思念:“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岵》);或愤恨地指责身居高位的“祁父”:“胡转予于恤?靡所止居”(《祁父》),均从各自不同的视角表现了对战争的憎恶。如此一来,《无衣》在整个《诗经》中就显得格外引人注目了。奔赴战场时,士卒们对战争非但不厌恶、不诅咒,反而生出一股巨大的热情,具有高昂的斗志,豪迈的情怀。钟惺说此诗“有吞六国气象”29,日后秦人统一天下的伟业的确已在诗的字里行间初露端倪。
从《诗经》颂战诗中,人们可以窥视秦国强悍的民风,更可以看到商周统治者对其武功的理直气壮的颂扬。商汤、周文王、武王等人的战争英雄形象,是由殷红的鲜血与惨白的尸骨衬托出来的。他们征服异族时的冷酷无情,以及以力服人后的炫耀夸饰,令人油然而生畏惧之情与厌恶之感。人们在这里看到的,也许才更接近他们的真正面目。
二
解读任何作品,均须“知人论世”,以此信条面对《诗经》,必会疑窦丛生,因为其中作品大都作者不明,无法准确系年。显然,《诗经》的颂战诗也无法逃脱类似的尴尬。关于作品的年代,笔者也只能如上所述,推导出作品所反映的历史时期,而不是言之凿凿的系年。至于颂战诗的作者,笔者自然无法说出其姓甚名谁,而只能大致推断出作者是由两部分人构成,一是殷周音乐机构的专职官员,或一般公卿贵族,商朝、西周初期以及宣王时期的颂战诗,即出自他们之手;二是秦国民间诗人,他们生活在地理环境及文化氛围均十分特殊的秦地,熟悉当地的尚武风习,从而创作出极具秦地风味的《小戎》《无衣》等民歌。两类作者有着不同的创作宗旨。后者是出于抒发性情的需要,是“情动于中而形于言”(《毛诗序》)的结果。而前者则政治色彩浓郁,将乐、舞、诗等艺术形式用于宫廷礼仪活动,进而将其纳入政治生活的轨道,使之成为巩固统治的手段。《礼记·乐记》有“王者功成作乐”的说法,指出“作乐”的前提是“王者功成”。如何理解其中的“功”字?显然,王者统领一方之政,其“功”可以体现为多个领域。《吕氏春秋·古乐篇》记述古代乐舞的由来,时限始于朱襄氏,止于周成王。其中以下文字有助于人们了解何为王者之“功”:
禹立,勤劳天下,日夜不懈。通大川,决壅塞,凿龙门,降通漻水以导河,疏三江五湖,注之东海,以利黔首。于是命皋陶作为《夏龠》九成,以昭其功。殷汤即位,夏为无道,暴虐万民,侵削诸侯,不用轨度,天下患之。汤于是率六州以讨桀罪,功名大成,黔首安宁。汤乃命伊尹作为《大护》,歌《晨露》,修《九招》《六列》,以见其善。周文王处岐,诸侯去殷三淫而翼文王。散宜生曰:“殷可伐也。”文王弗许。周公旦乃作诗曰:“文王在上,于昭于天,周虽旧邦,其命维新。”以绳文王之德。武王即位,以六师伐殷,六师未至,以锐兵克之于牧野。归,乃荐俘馘于京太室,乃命周公为作《大武》。成王立,殷民反,王命周公践伐之。商人服象,为虐于东夷,周公遂以师逐之,至于江南,乃为《三象》,以嘉其德。
可见,《夏龠》《大护》《九招》《六列》《大武》《三象》等舞、乐、歌三位一体的作品,是在古代贤王取得不同功绩的背景下,出于歌功颂德的目的而创作出来的。贤王们的功绩有文治,如大禹辛勤治水、文王德感诸侯;也有武功,如商汤讨桀、武王伐纣。在作品的制作者看来,贤王们所取得的无论是文治还是武功,均意义重大,都值得大加称颂。
统治者热衷于炫耀赫赫武功的做法,从《诗经》保存的颂战诗来看,应该说从殷商开始,一直延续到西周宣王时期。“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的现实,使得统治者认为对贤王武功的称颂,非但没有什么不妥,反而是一种意义重大的政治行为。这种称颂用于祭祀祖先的场合,能够起到沟通神灵与人间的作用,所谓“美盛德之形容,以其成功告于神明者也”(《毛诗序》),从而利用天上的神权以巩固地上的王权;同时它还与其他乐舞歌诗一样,具有教育民众的功能,即“非以极口腹耳目之欲也,将以教民平好恶,而反人道之正也”(《礼记·乐记》),试图收到“经夫妇,成孝敬,美教化,移风俗”(《毛诗序》)的效果。
春秋后期以降,上层贵族以“赋诗言志”的方式,使《诗经》成为政治活动的工具;诸子百家在论证其理论主张的时候,也时时引用《诗经》,将其视为思想依托。秦汉之后,《诗经》成为“五经”之一,被赋予神圣使命,地位极其崇高。伴随着《诗经》的政治工具化,在经学研究史上出现了解诗者的误读现象,其中最为人熟知的是对恋情诗的解释,如将《关雎》题旨说成“后妃之德也”之类;而对颂战诗也存在着严重的误读,然而该现象却一直未能引起学界足够的关注。
秦人对其尚武习俗的展现,以及殷周统治者对其武功的炫耀,成为颂战诗遭遇长期误读的主要区域。由于颂战诗涉及多个历史时期的政治人物及战争事件,其误读者亦绝非一时一地之人,而是绵延存在于自先秦至今的不同时代,故而造成了误读情形的复杂。为了便于分析,姑且将误读分为“抨击秦政型”与“美化君王型”两类。两类之中,后者涉及的诗篇以及造成的影响,均要大于前者。
一是抨击秦政型。
秦始皇积数世之功,完成了统一天下的历史使命。本以为建立了万世不朽之基业,然而没料到“一夫作难而七庙堕”(贾谊《过秦论》),庞大的帝国在短时间内分崩离析。秦王朝何以如此短命,引起一代又一代学者的深深思索。秦始皇在政治上的严刑峻法、军事上的穷兵黩武,成为历代统治者的前车之鉴。对秦政的憎恶,直接影响到对《秦风》颂战诗的评价。比如在对《无衣》题旨的认识上,《毛传》曰:“《无衣》,刺用兵也。秦人刺其君好攻战,亟用兵,而不与民同欲焉。”马瑞辰《毛诗传笺通释》卷十二曰:“好战而不恤民,则《无衣》作矣。”蓝菊荪《诗经国风今译》亦曰:“本篇确实是刺秦君好用兵的诗,也即是人民反对战争的诗。”30以上三种解释,均将《无衣》误读为反战诗。从政治功用的目的出发,拿《诗》为其所用而完全不顾及诗歌本义,这是《毛传》解诗的一大特征。它对《无衣》的解释,亦当作如是观;至于马、蓝二人,则一方面深受《毛传》影响,另一方面在他们内心深处,对秦政的批判意识已形成强大的心理定势,并进而转化为层层云雾,遮挡了他们的视线,以致竟无法看清诗歌的原义。
二是美化君王型。
在先秦以孔、孟、荀为代表的儒家眼中,商汤、周文王、周武王等人已经变成一种符号,象征着其各自的理想政治。这些被尊崇为圣人的君王,其历史的本真面目并不是儒家探寻的方向。在孟子那里,甚至干脆从自己的构想出发,为上古帝王随意涂抹画像,诚如顾颉刚先生所言:“在孔子的说话中,只把历来名人的性格加以批评,虽有传闻之误,却不致有何装点。孟子呢,他简直不管古代的事实究竟如何(例如古公亶父是否好色,灵囿是否文王所筑),只尽力把古代的王公硬装到他的王道的模型里去,好借着他们的牌子做他宣传自己学说的手段。”31为了让高举的牌子更有号召力,孟、荀等还搬出被世人尊崇的《诗经》,从中摘引出一些涉及上古帝王的诗句,度以己意,加以评点,美饰的色彩十分浓郁。这种评《诗》之方式与所得之结论,对后人影响甚大。《诗经》颂战诗“美化君王”一类的误读,基本由此产生。下面试举四例加以说明:
(1)《荀子》对《殷武》“武王载旆,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四句诗的理解:
故仁人之兵,聚则成卒,散则成列,延则若莫邪之长刃,婴之者断;兑则若莫邪之利锋,当之者溃,圜居而方止,则若盘石然,触之者角摧,案角鹿埵、陇种、东笼而退耳。……故仁人用,国日明,诸侯先顺者安,后顺者危,虑敌之者削,反之者亡。《诗》曰:“武王载发,有虔秉钺,如火烈烈,则莫我敢遏。”此之谓也。(《荀子·议兵》)
《议兵》记述荀子与临武君在赵孝成王面前围绕战争的诸多问题展开的争论。临武君“兵之所贵者势力也”的观点,遭到荀子的强烈反对。他指出“仁人之兵,不可诈也”,“彼兵者,所以禁暴除害也,非争夺也”。“禁暴除害”的高尚动机是战胜敌人的法宝。荀子在上面引文中描述仁者之兵的所向披靡,无往而不胜,正是仁人手中握有法宝的结果。《殷武》“武王载旆”四句对商汤灭桀时强大气势的渲染,被荀子借用过来证明仁者之兵的战斗力,而商汤也自然成为“仁人”,他所发动的推翻夏朝的战争,也自然是为了“禁暴除害”。诗句原本对商汤武功的夸耀,却被当成仁义之师战无不胜的一个例证。
(2)《孟子》对《皇矣》“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按徂旅,以笃于周祜,以对于天下”五句诗的认识:
王曰:“大哉言矣!寡人有疾,寡人好勇。”对曰:“王请无好小勇。夫抚剑疾视曰,‘彼恶敢当我哉’!此匹夫之勇,敌一人者也。王请大之!诗云:‘王赫斯怒,爰整其旅,以遏徂莒,以笃周祜,以对于天下。’此文王之勇也。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今王亦一怒而安天下之民,民惟恐王之不好勇也。”(《孟子·梁惠王上》)
《皇矣》“王赫斯怒”数句原本是记叙周文王灭密须氏一事,歌颂文王通过武力扩大周人版图而造福本族的功绩。诗歌还以“密人不恭,敢距大邦,侵阮徂共”表明讨伐密须的师出有名。实际上,周文王用几十年的时间征服密须、耆、邘、崇等国,不断扩大周人的版图,以致“三分天下有其二”(《史记·周本纪》),从而为武王灭商铺平了道路。为了成为天下共主,周文王可谓做了长期、周密的计划,而攻伐密须仅仅是他宏伟蓝图的一个部分。因此,“密人不恭”诸语只能视为周人出兵的借口而已。然而孟子从其仁政理论出发,宣称“文王一怒而安天下之民”,不仅把文王的战争升格为一个崇高的政治行为,还把文王装扮成一个仁慈爱民的君主,遮掩了诗歌所彰显的大邦吞掉小邦后,因实力的增强、野心的满足而踌躇满志的情形。
(3)《左传》《荀子》对《大武》乐章的曲解。《论语·八佾篇》云:“子谓《韶》:‘尽美矣,又尽善也。’谓《武》:‘尽美矣,未尽善也。’”《大武》表现武王以武力取得天下的过程,而孔子对战争基本持否定态度,故而认为其未能尽善。孔子的评价是对《大武》宣扬武王武功的有力说明。然而《左传·宣公十二年》记楚庄王之语:“夫文,止戈为武”,“夫《武》,禁暴、戢兵、保大、定功、安民、和众、丰财者也”。认为《大武》的题旨非但不是宣扬武功,反而是表现“禁暴”“戢兵”,这显然不符合《大武》的创作意图。
《大武》颂扬的是武王在牧野之战中的武功。荀子在《荀子·儒效》中认为于牧野之战打败殷军的不是周人,而是反戈一击的“纣卒”。战役结束后,周人“无首虏之获,无蹈难之赏”。还说《大武》是顺乎“定三革,偃五兵”的形势而制作出来的。有人说孔子曾说周公“胜敌而愈戒”,荀子认为此“非孔子之言”,因为周公率领的是仁者之兵,无敌于天下,根本无须警惕任何人,因为谁也无法对他构成威胁。荀子还曾在《礼论》《乐论》等篇论及《大武》,即“绅、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庄”;“和鸾之声,步中《武》《象》,趋中《韶》《濩》,所以养耳也”。从荀子犹如小说家般描绘出的牧野之战的情景,从他对《大武》具有养人之耳、使人心庄之审美作用的概括,以及他在《荀子·议兵》所虚构的武王等人用兵的神话,所谓“近者亲其善,远方慕其德,兵不血刃,远迩来服”,可知其所认定的《大武》的内容并不是表现暴力的。
(4)汉人婴韩在《韩诗外传》卷六中对《常武》“王猷允塞,徐方既来”的理解:
夫倡而不和,动而不偾,中心有不全者矣。夫不降席而匡天下者,求之己也。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先王之所以拱揖指麾而四海来宾者,诚德之至也,色以形于外也。诗曰:“王猷允塞,徐方既来。”
“王猷允塞,徐方既来”是对周宣王征服徐国的吹捧。周宣王在位期间,对北方的戎狄、东方的淮夷以及南方的楚国,实行的是武力征服之术,而非以德怀柔之策。战争的结果是先胜后败。宣王晚年在对戎狄的战争中接连失利,尤其是在千亩之战中丧失南国之师,“周军元气大伤,从此一蹶不振”32。结合《国语·周语上》对宣王政治昏聩的多次彰显,可以看出《韩诗外传》所赞誉的“德之至”的“先王”,无论如何也与周宣王对不上号。“先王”如若指的确是宣王,则可视为一种溢美之词;当然,无论确指与否,都改变不了韩婴以断章取义的方式阐述其政治主张的写作意图。
从以上四例的分析中,可知误读者固然存在着诠释立场的差异,但也呈现出共同之处,即把颂战诗原有的炫耀武力的内容抽去,而填之以歌颂统治者美好品德的题旨。
《诗经》颂战诗误读现象的产生与发展,应与先秦儒家的战争观念有直接的关联。殷周时期将宣扬武功的行为看成巩固统治的合理手段,但随着春秋、战国时期战争观念的变化,这种做法已不被嘉许,楚庄王在取得邲之战的胜利后反对“为京观”(详见《左传·宣公十二年》)之举,即为明证。身为先秦儒家代表人物的孔子、孟子、荀子,均反对当时愈演愈烈的兼并战争。当然,他们对战争也不是一概反对。孟子支持能实现其仁政理想的义战,而荀子则认为战争应当“禁暴除害”(《荀子·议兵篇》)。在各自战争观的支配下,他们从构建理论大厦的目的出发,以其主观之意逆《诗经》颂战诗之志,形成一种追求政治功用的解《诗》模式,并以之深深浸染着秦汉之后的解《诗》者。《诗经》颂战诗误读现象的经久不绝,其主要缘由便在于此。
(本文原载《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4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