试论司马迁笔下的汉武帝对外战争
汉武帝自元光二年(前133)起,至征和四年(前89)止,在将近半个世纪的漫长岁月,集中全国一切可以调用的政治、经济、军事力量,展开了一系列的对外战争,其中包括击匈奴、平两越、攻朝鲜、击大宛、通“西南夷”等。战线如此之长,时间如此之久,且一改高、惠、文、景四朝的被动防守,以主动出击、狂飙突进的战略新思维指导作战,这一切显示了汉武帝意欲彻底消除边患、使匈奴臣服的勃勃雄心。司马迁正生活在汉武帝征伐四夷的时代,长期而又复杂的战争环境对其生活轨迹、政治立场、审美倾向等均产生了极大影响。他在《史记》中对汉武帝对外战争的记述,既具有弥足珍贵的军事史料的价值,使人们得以全面认识汉武帝时期的战时体制和军事作为,同时又较为立体地展示了司马迁本人的军事思考及美学旨趣。
一
司马迁生于汉景帝中元五年(前145),比汉武帝小11岁。当司马迁从10岁起开始“诵古文”(《太史公自序》),逐步建立完整、系统的知识结构时,已经二十多岁的青年天子汉武帝正酝酿着一场扫荡匈奴的大战。
元光二年(前133)春天,汉武帝针对匈奴的侵扰,诏问公卿道:“朕饰女子以配单于,金币文绣赂之甚厚,单于待命加嫚,侵盗无已。边境被害,朕甚闵之。今欲举兵攻之,何如?”(《汉书·武帝纪》)显示了汉武帝意欲讨伐匈奴的胸中火焰已熊熊燃烧,不可遏制。他深感和亲政策的软弱与屈辱,决心以武力解决匈奴问题,并于该年夏六月实施了马邑之围。此次行动虽无功而返,但却拉开了大规模反击匈奴的序幕。是年司马迁13岁。
其后15年,汉武帝取得了对匈奴作战的一系列胜利。元狩二年(前127),司马迁19岁时,汉军夺得河南地,使匈奴从此失去了进攻中原的跳板,都城长安因此消除了以往经常遭到匈奴威胁的局面。河南之战的胜利,标志着汉匈作战的良好开端。后来,汉军在卫青、霍去病等将帅的带领下,接连取得了漠南之战(前124—前123)、河西之战(前121)、漠北之战(前119)等一系列战役的辉煌胜利,“是后匈奴远遁,而幕南无王庭”(《史记·匈奴列传》),基本解决了困扰汉朝百余年的匈奴边患问题。
就在河南之战的第二年,20岁的司马迁在战争胜利的喜庆锣鼓声中,开始了他长达八九年的壮游生活,足迹到达今天的陕、鄂、湘、赣、苏、浙、皖、鲁、豫等九省区,行程将近三万里。司马迁的壮游各地,不仅仅是为了参观黄河上下、大江南北的山川名胜,还肩负着意义重大的学术考察任务,为他日后创作《史记》积累素材。这期间,汉匈前线的捷报频传,极大激发了司马迁研究战争的兴趣。他在《史记》中谈及自己的壮游时,曾多次提到对古战场遗迹以及战争人物故地的探访。如:
(1)吾适故大梁之墟,墟中人曰:“秦之破梁,引河沟而灌大梁,三月城坏,王请降,遂灭魏。”(《魏世家》)
(2)吾如淮阴,淮阴人为余言,韩信虽为布衣时,其志与众异。其母死,贫无以葬,然乃行营高敞地,令其旁可置万家。余视其母冢,良然。(《淮阴侯列传》)
(3)吾适丰沛,问其遗老,观故萧、曹、樊哙、滕公之家,及其素,异哉所闻!方其鼓刀屠狗卖缯之时,岂自知附骥之尾,垂名汉廷,德流子孙哉?(《樊郦滕灌列传》)
引文(1)表明司马迁曾到过魏国的大梁故城,考察秦人公元前225年水灌大梁的情形。大梁水淹三个月后城坏,魏人被迫请降,战国七雄之一的魏国至此灭亡。司马迁通过游览大梁故城,真切了解了魏国都城遭淹的惨烈一幕。这为他在《史记》中描写战国后期的兼并战争、探讨魏国灭亡的原因,提供了身临其境的真实感受。他也因而获得了史家重建当年历史情境的可信资料。引文(2)说明司马迁对韩信故地的探访。淮阴侯韩信在楚汉相争中将战争艺术演绎得精彩绝伦,取得了他人所望尘莫及的辉煌战果,为刘邦打下江山立下了汗马功劳。司马迁走访淮阴侯韩信的故地,向当地父老打听韩信的逸闻琐事,试图通过实地考察的方式进一步了解韩信的不凡志趣与雄韬伟略。从引文(3)可知战争的神奇作用:萧何、曹参、樊哙、滕公等人原本都是处于社会底层的小人物,战争的暴风骤雨将他们塑造成历史舞台的显赫主角。司马迁由此加深了对战争的认识,感受到战争对于激发人的才智、改变人的命运,以至重建社会结构方面所起到的巨大作用。
从司马迁的上述实地考察可以看出,他对历史上的战争人物与重要战役,倾注了极大的研究热情。顾炎武曾高度称赏司马迁的兵学修养道:“秦楚之际,兵所出入之途,曲折变化,唯太史公序之如指掌,以山川郡国不易明,故曰东曰西曰南曰北,一言之下,而形势了然。盖自古史书兵事地形之详未有过此者。太史公固有一天下大势,非后代书生之所能几也。”(《日知录》卷二)可知司马迁对军事学的探究已经达到了相当高的水平。他在《史记》中表现出来的这种军事学的深厚学养,当得力于他所生活的汉匈战争环境。他在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学术调研活动中,对战争领域所投入的精力与热情,无疑与当时汉匈前线的喜人形势是有直接关联的。
汉军在北方大漠力克匈奴的辉煌战果,给予了汉王朝前所未有的傲视寰宇的心理能量。元封元年(前110)十月,汉武帝率领十八万铁骑,浩浩荡荡巡视北疆,以震慑大汉帝国最强大的对手——匈奴。豪情满怀的汉武帝向单于发出了令其胆战心惊的通告:“南越王头已悬于汉北阙矣。单于能战,天子自将待边,不能亟来臣服。何但亡匿幕北寒苦之地为!”(《汉书·武帝纪》)在此之前的汉匈关系史上,汉人何曾有过如此扬眉吐气的宣言!可以想象,司马迁听到这种宣言后该是何等的欢欣鼓舞!值得强调的是,元封元年在司马迁的生命历程中,实乃不能忽略的一个重要年份。正是在这一年,司马迁郑重接受了父亲司马谈的临终嘱托,决心接力撰写一部能够媲美《春秋》的史书。司马谈希望儿子能在“今汉兴,海内一统”(《史记·太史公自序》)的盛世景象激发下,记述“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的不朽业绩;司马迁流泪答应道:“小子不敏,请悉论先人所次旧闻,弗敢阙。”(同上)他决心牢记父亲的嘱托,挥动如椽大笔,记录他所生活的“英雄时代”,描述这个时代所涌现出的杰出人物。
飞将军李广便是抗匈战争的火热熔炉里锻造出来的一位战争英雄。司马迁曾说:“古者富贵而名摹灭,不可胜记,唯倜傥非常之人称焉”(《太史公自序》)。进入《史记》人物传记的传主,必有其“倜傥非常”的表现。那么,司马迁在《李将军列传》中是如何描述李广卓异品性的呢?他以诗人般激情四溢的笔触,彰显了李广挺立在死亡边缘演绎神勇的英雄气概。126司马迁对战争状态下的生死极限情境有着非同寻常的感悟。这种情境考验着人的勇气、智慧和情操,激发出和平时期所难以看到的惊天地、泣鬼神的英雄行为。在司马迁看来,战争人物的本质力量就是在这种地方得到爆发式呈现的。而李广正是这样一位完美体现战争条件下的人性魅力的时代英雄。李泽厚说司马迁的《史记》“强烈地表现了中国古代英雄主义的精神和理想”127。这种对于“英雄主义”的热切追求,实乃深深植根于汉武帝“英雄时代”的肥沃土壤。抗匈前线的节节胜利,以及平两越、通西南夷的成功,标志着西汉王朝的国威已达顶点,这种形势对于青年司马迁的巨大鼓舞是不言而喻的。李长之认为:“汉武帝在许多点上,似乎是司马迁的敌人……然而在另一方面,他们有许多相似点,而且太相似了!汉武帝之征服天下的雄心,司马迁表现在学术上。”128的确,司马迁将汉武帝时代囊括一切的宏大气魄,转化为龙腾虎跃的雄健文风,转化为具有“伟丈夫”般阳刚气质的战争美学风尚。以《李将军列传》为代表的《史记》军事人物篇章,不仅是对这种美学风尚的最好呈现,更是对汉武帝“英雄时代”的生动阐释。
二
司马迁的生活、创作与盛唐大诗人杜甫有相近之处。杜甫既目睹了唐玄宗“开元之治”的盛世图景,也亲身体验了“安史之乱”以后大唐社会江河日下、一蹶不振的巨大悲哀。前者赋予杜诗以大气磅礴的盛世激情,后者给杜诗添加了沉郁顿挫的动人力量。司马迁也经历了社会政治由盛转衰的过程。在《史记》当中,人们既可以感受到司马迁崇尚英雄的火热激情,更可以体察到司马迁的深广忧愤。他以一种富有悲剧精神的审美眼光考量古往今来的英雄,从而在《史记》当中构建了一道独特的悲剧英雄的人物长廊。因此,正如分析杜诗沉郁顿挫的诗风,无法忽略安史之乱的时代苦难一样,对司马迁笔下悲剧英雄与悲剧审美观的把握,也不能不了解汉武帝晚年文治武功的彻底破产,不能不了解司马迁对汉武帝对外战争所做的深沉反思。
依据张大可先生的研究,汉武帝旷日持久的对外战争可分为前后两期:“前期战争从元光二年至元封六年(前133—前105),共29年,而大规模战争至元狩四年(前119)基本结束,是十五年。”“后期战争从太初元年到征和三年也是十五年(前104—前90)。”129如果说司马迁在战争的前期是被“英雄时代”的社会精神所激荡,意气风发地支持汉武帝对外战争的话,那么战争后期的接连失败,以及因此而暴露出的种种社会问题,使汉武帝的圣君形象在司马迁心头渐渐倒塌;加之他在天汉二年(前99)不幸遭遇了“李陵之祸”,开始以痛苦而又冷峻的态度思考现实政治,因而逐渐改变了对汉武帝征伐四夷的态度。试读以下两段司马迁对汉匈战争的议论:
自三代以来,匈奴常为中国患害;欲知彊弱之时,设备征讨,作《匈奴列传》第五十。(《太史公自序》)
太史公曰:孔氏著《春秋》,隐桓之间则章,至定哀之际则微,为其切当世之文而罔褒,忌讳之辞也。世俗之言匈奴者,患其徼一时之权,而务谄纳其说,以便偏指,不参彼己;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建功不深。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匈奴列传》)
由上可知司马迁的复杂态度:一方面肯定汉武帝征伐匈奴的正义性,因为汉武帝是在“匈奴常为中国患害”的情况下,才奋起反击“设备征讨”的。在《匈奴列传》等篇章中,司马迁用了大量笔墨记述了历史上匈奴对汉人危害巨大的侵扰,以及随意撕毁和亲条约的背信弃义。如果说在西汉前期,朝廷受国力所限而无力展开对匈奴的大规模作战,那么到了汉武帝时期,积聚了七十余年的强大国力,为汉人提供了抗击匈奴的经济基础。司马迁在抗匈战争的前期,热情支持汉武帝的对外战争正基于此。
另一方面,司马迁在《匈奴列传》的“太史公曰”中,通过《春秋》记述定、哀之际多有“忌讳之辞”,隐约显示了他在战争后期所产生的一种不便直陈的政治立场。在汉武帝外儒内法、法网严密的政治环境下,士大夫稍有不慎便可招致灾祸,遭受宫刑之耻的司马迁对此有着痛彻肺腑的感受。因而在评议汉武帝征伐四夷这一当代史问题时,司马迁不免会有难言之隐,深感不便直抒胸臆。但即使如此,司马迁还是秉持史官的实录精神,冒着触犯法网的危险,以间接和直接两种方式表达他对汉匈战争的重新认识。所谓间接方式,是指司马迁在 《韩长儒列传》《平津侯主父列传》等篇章中大量收录韩安国、主父偃、徐乐、严安等人谏伐四夷的奏议。须知,“《史记》的列传中很少记载当时奏议,惟凡谏伐匈奴这一类的,则都加以记载,以见他的微旨”130。所谓直接方式,是指司马迁在《史记》中以翔实的史料直接阐述自己的观点。
首先,司马迁揭示了战争使汉代社会付出了经济凋敝、人口锐减的巨大代价,并进而反思后期战争失败的原因。他以数字统计的方式,揭示了汉武帝的讨伐四夷对士卒生命、社会财富的无情吞噬。比如:
初,汉两将军大出围匈奴,所杀虏八九万,而汉士卒物故亦数万,汉马死者十余万。(《匈奴列传》)
其明年,汉使贰师将军广利以三万骑出酒泉,击右贤王于天山,得胡首虏万余级而还。匈奴大围贰师将军,几不脱,汉兵物故什六七。(同上)
拜李广利为贰师将军,发属国六千骑,及郡国恶少年数万人,以往伐宛。……往来二岁,还至敦煌,士不过什一二。……益发恶少年及边骑,岁余而出敦煌者六万人,负私从者不与。牛十万,马三万余匹,驴骡橐它以万数。多赍粮,兵弩甚设,天下骚动,相传奉伐宛,凡五十余校尉。……(返回时)军入玉门关者万余人,军马千余匹。(《大宛列传》)
巨大的死亡数字背后,是前线无数士卒的抛尸疆场,是后方无数家庭的哭泣悲伤,是国家财政的渐渐枯竭。据统计,汉军在战争前期丧师十余万,斩降匈奴二十二万;后期则丧师二十余万,斩获匈奴首虏仅万数千级。131后期汉军深陷战争泥沼,李广利接连三次出征匈奴均遭惨败,征和三年(前90)的最后一次征讨七万大军全军覆没,李广利投降。一连串的失败深深震撼了司马迁的心田,促使他不断反思战争失利的原因,并在以下两方面做了深入思考:
一是批评汉武帝用人不当,任人唯亲。大宛之役汉武帝任用李广利,居然是因为“欲侯宠姬李氏”(《大宛列传》)。针对于此,司马迁发出了“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的悠悠感叹。《史记正义》阐释道:“以刺武帝不能择任将相,而务谄纳小人浮说,多伐匈奴,故坏齐民,故太史公引禹圣成其太平,以攻当代之罪。”可知司马迁已将批判矛头直指最高决策者汉武帝,指出他的用人不当、穷兵黩武给国家带来的深重灾难。
二是批评汉武帝罔顾国情,久烧战火。汉武帝在对外战争的前期,虽然取得了令人振奋的巨大胜利,但毕竟付出了丧师十余万的惨重代价,军费支出“至少在一千亿之外”,此外汉武帝还大兴土木,修建离宫别馆,治西南夷道等,“用费亦当数百亿之巨”,因而仅在战争前期实际上便已“耗尽了汉初七十年休养生息的积蓄”132。在这种军力大减、国库枯竭的情况下,汉武帝令人遗憾地未能及时停止战争的车轮,不切实际地想在短时间内实现使匈奴臣服的目标,结果导致战争后期汉军一连串的惨败,几乎把国家推向覆亡的深渊。
其次,司马迁还指出了汉武帝的战争政策对社会生活众多领域的破坏。汉武帝经年累月的对外战争,耗尽了国家的财力。为了把战争进行下去,解决“赋税既竭,犹不足以奉战士”(《平准书》)的军费危机,汉武帝任用桑弘羊等实施经济改革,动用国家机器从诸侯、豪强、商人手中夺取财富,导致社会多个阶层的不满。为了保证统治集团专制意志的畅行无阻,一套利用儒术装点起来的严刑酷法,便顺理成章地应运而生了。在兴利、弄法之臣的操纵下,国家旧的危机没有解决,新的危机却不断产生。《平准书》曰:
及王恢设谋马邑,匈奴绝和亲,侵扰北边,兵连而不解,天下苦其老,而干戈日滋。行者赉,居者送,中外骚扰而相奉,百姓抏獘以巧法,财赂衰耗而不赡。入物者补官,出货者除罪,选举陵迟,廉耻相冒,武力进用,法严令具。兴利之臣自此始也。……军功多用越等,大者封侯卿大夫,小者郎吏。吏道杂而多端,则官职耗费。
司马迁写出了汉武帝连年征伐四夷,致使当时的政治、经济、法律、选举、道德等各领域发生了一系列变化,造成了一连串恶性循环。如果进而联系《酷吏列传》所描述的如下情景:“吏民益轻犯法,盗贼滋起,南阳有梅免、白政,楚有殷中、杜少,齐有徐勃,燕赵之间有坚卢、范生之属,大群至数千人,擅自号,攻城邑,取库兵,释死罪,缚辱郡太守、都尉,杀二千石,为檄告郡县趣具食;小者以百数,掠卤乡里者,不可胜数也”,可知当时的经济危机、政治黑暗、社会动荡,已经到了何等触目惊心的地步。
司马迁曾以秦喻汉道:“(秦)于是外攘夷狄,内兴功业,海内之士力耕不足粮饷,女子纺绩不足衣服。古者尝竭天下之资财以奉其上,犹自以为不足也。”(《平准书》)李景星阐发太史公的深意,指出:“赞语从历代说到秦事,更不提汉事,正与篇首‘接秦之弊’遥应。其意若曰:‘务财用至于此极,是乃亡秦之续耳。’”133面对汉武帝统治后期政治危机、民怨沸腾的严酷现实,司马迁深感大汉帝国若不改弦更张,将有可能重蹈亡秦之覆辙。
三
汉昭帝元始六年(前81),贤良文学们在朝廷召开的盐铁会议上对汉武帝战争政策的尖锐批评,很多内容仿佛是对辞世不久的司马迁战争思考的积极响应。他们抨击汉武帝“用军于外,败政于内”(《盐铁论·备胡》),与太史公的认识一致,均认为长期的对外战争引发了国内的政治危机。在与匈奴关系的处理上,他们希望“偃武休士,厚币结和”(《盐铁论·击之》),“两主好和,内外交通”(《盐铁论·结和》),这也同样是司马迁的愿望。有学者指出:“从贤良文学在议论中所发挥的思想来看,较多地反映出对孔子的‘仁学’,特别是孟子的‘民本’精神的继承和发展。”134这一论断也指出了司马迁反思战争的思想源泉。孔孟儒家思想不仅使司马迁、贤良文学们的战争思考,上升到了关怀民瘼的人本主义高度,还赋予这种思考以知识分子针砭时政时“威武不能屈”的可贵品格。
但是,儒家战争观毕竟又有“迂远而阔于事情”的迂腐成分135。对于道德法则的过分强调,使得儒生一旦面对最现实、最功利的战争领域,难免会有诸多一厢情愿的空想。如盐铁会议上的贤良文学们居然认为只要遵循“仁义”之道,则“北垂无寇勇之忧,中国无干戈之事矣”(《盐铁论·世务》),甚至还可笑地提出了“罢关梁,除障塞”(同上)的意见。毋庸讳言,儒家战争观的缺憾在《史记》一书也有表现。大致说来,有如下两点:
第一,从史学角度而言,司马迁在评价汉武帝的战略决策和历史贡献时存有偏颇。
如上所述,对汉武帝旷日持久的对外战争所付出的惨重代价,所引发的社会矛盾与经济危机,司马迁的了解是全面而深入的。随着征伐四夷的负面因素触目惊心地大规模呈现,当时社会上响起了强烈的反战呼声。司马迁在《酷吏列传》中就记述了博士狄山挺身而出抨击汉武帝的战争政策。狄山认为:“兵者凶器,未易数动。……今自陛下举兵击匈奴,中国以空虚,边民大困贫。由此观之,不如和亲。”汉武帝听后非但不接受,反而将狄山发配至边关,借匈奴人之手杀害了他。对狄山反战立场的认同,使得司马迁对其不幸命运充满了同情。可以说,在汉武帝对外战争的后期,秉持儒家思想的司马迁拥有日益坚定的反战立场,这固然促使他在《史记》当中对朝廷战争政策的弊端做了深刻揭露,但与此同时,反战情绪也导致他对汉武帝的某些战略部署缺乏客观认识。
比如对汉武帝征伐大宛的描述。在司马迁笔下,汉武帝派李广利攻打大宛,是出于他喜好大宛宝马的私欲。汉武帝以丧师五万的巨大代价,仅得大宛“善马数十匹,中马以下牡牝三千余匹”(《大宛列传》)。得与失之间存在着如此巨大的反差,让人难免觉得这场战争是多么得不偿失。然而实际上,大宛之役的目的和价值并非如此。余嘉锡认为汉武帝伐大宛其实是为了改良马政136,求得良善的种马,从而提高汉军骑兵的作战能力。杨生民则指出大宛之役是汉武帝实施战略构想的重要步骤:“破大宛之后,不仅西域各国转向汉朝,而且汉朝也在轮台、渠犁屯田,加强了对西域各国的管理,‘断匈奴右臂’的战略构想,这时才得以实现”137,不能因为士卒损失惨重而否定此次战争意义的成果。但令人遗憾的是,司马迁看到了战争的巨大代价,而对汉武帝的宏大战略以及此次战争的价值,却未能做出恰切的阐述。
同样的缺憾也出现在司马迁对张骞的评价上。张骞两次出使西域的成功,推动着汉武帝与匈奴展开对西域的激烈争夺,接连发动了对楼兰、姑师、大宛等西域小国的征伐。此外,汉武帝第二次通西南夷,某种程度上也是张骞建言的结果,《大宛列传》写道:“初,汉欲通西南夷,费多,道不通,罢之。及张骞言可以通大夏,乃复事西南夷。”司马迁认为汉武帝通西南夷是扰民害民,劳而无功,所谓“当是时,巴蜀四郡通西南夷道,戍转相饷。数岁,道不通,士疲饿离湿,死者甚众;西南夷又数反,发兵兴击,耗费无功”。(《西南夷列传》)正因为司马迁对汉武帝在西域、西南夷的军事行动持否定态度,而张骞的“凿空”则直接推动了汉武帝在上述领域的战事,所以司马迁对张骞的评价并不高,认为张骞有挑动汉武帝扩张欲望之嫌。宋人黄震依据司马迁的记述,评张骞道:“甚矣,小人逢君之恶何甚也!汉欲通西南夷,费多,道不通,尝罢之矣,张骞言可通大夏,天子复欣然为之,是穷西南之祸,不在汉武,而在张骞。……自是没士马于万里外,以取宛马。天下骚动,耗费巨百万,骞又果何利于汉?呜呼甚矣,小人逢君之恶者,不可晓也。”(《黄氏日抄》)司马迁固然没有明确地将张骞视为“逢君之恶”的“小人”,但他因反感张骞“凿空”引发了劳民伤财的战争,而未能积极阐发张骞的社会贡献,则是无须遮掩的事实。
第二,从文学角度来说,司马迁未能给予霍去病等战争英雄以应有的审美观照。
在汉武帝对外战争的前期,战绩最为卓著的非卫青、霍去病莫属。卫、霍遵循汉武帝的“攘夷”方针,在北方大漠的主动出击、狂飙突进,实为响彻西汉盛世的最为辉煌灿烂的乐章。然而引人深思的是,在司马迁笔下,卫、霍的形象却并不具有摄人心魄的神韵风采。《项羽本纪》《李将军列传》等《史记》战争名篇所充盈的大气磅礴的诗性之笔、“爱奇”之意,在《卫将军骠骑列传》中却几乎隐遁不见。黄震曾将这篇传记与《李将军列传》对比阅读,发觉司马迁是以“抑扬予夺”之笔,特地将“每战辄北,困踬终身”的李广,写得千载之下仍“英风如在”,而卫青、霍去病虽“深入二千里,声振夷夏”,但其实却“不值一钱”(《黄氏日钞》)。黄震的读后感虽有夸张之嫌,但也绝非毫无根据,因为享有“实录”桂冠的司马迁固然没有遮蔽卫、霍的盖世功勋而将他们写得“不值一钱”,但在《卫将军骠骑列传》中,其文学激情的刻意隐遁却是显而易见的事实。
应当指出的是,司马迁对卫青、霍去病的写作态度并不是毫无差别的。他虽然对卫青颇多微词,认为他“和柔自媚于上,然天下未有称也”。但在《淮南衡山列传》中,他又借伍被之口评价卫青道:“(伍)被所善者黄义,从大将军击匈奴,还,告被曰:‘大将军遇士大夫有礼,于士卒有恩,众皆乐为之用。骑上下山若蜚,材干绝人。’被以为材能如此,数将用兵,未易当也。及谒者曹梁使长安来,言大将军号令明,当敌勇敢,常为士卒先;休舍,穿井未通,须士卒尽得水,乃敢饮;军罢,卒尽已度河,乃度;皇太后所赐金帛,尽以赐军吏,虽古名将弗过也。”认为卫青具有与李广一样的身先士卒、关怀属下的可贵品质。对于卫青所指挥的漠北大战,司马迁记述得也较为细致。“胡沙猎猎吹人面,汉虏相逢不相见”“月黑雁飞高,单于夜遁逃。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等诗句,其作者便是受了司马迁笔墨的感染而诗情摇曳、挥洒写出的。
但是对于霍去病,司马迁的态度则不一样。他揭露霍去病只知全力贯彻汉武帝的旨意,对于士卒的需求与痛苦则完全不见体恤:
(霍去病)少而侍中,贵,不省士。其从军,天子为遣太官赍数十乘,既还,重车余弃粱肉,而士有饥者。其在塞外,卒乏粮,或不能自振,而骠骑尚穿域蹋鞠。(《卫将军骠骑列传》)
出于对霍去病人品的反感,司马迁只是通过汉武帝的褒奖诏书以显示其赫赫军功,没有具体描述他在战场上的军事指挥艺术。当代史家盛赞霍去病道:“西汉的霍去病就是中国古代的巴顿,和巴顿一样,为战争而生、为战争而死。……其用兵来如急雨、去如狂飙,犁廷扫穴般驰骋往来于匈奴腹地数千里,如入无人之境,其用兵每战必胜,已经达到出神入化之境界。”138司马迁的缺憾正在于此。霍去病罕见的军事天赋,惊人的军事业绩,竟被文采飞扬的司马迁以平淡的笔墨写出。可惜了司马迁才高八斗的文学天赋,也可惜了霍去病事迹所蕴含的军事文学价值。道德评价的洪水淹没了司马迁写作时的文学激情,使他完全放弃了对霍去病辉煌战绩的审美观照。
要之,司马迁对汉武帝征伐四夷的态度,前后经历了一个由支持到批判的转变。抗匈前线曾经取得的辉煌胜利,不仅激发了司马迁研究战争的兴趣,也促使他周身洋溢着英雄主义的激情,形成了崇尚英雄的审美倾向,让“史家之绝唱”的《史记》成为汉武帝“英雄时代”的最好见证。但是随着时间的不断推移,在儒家思想引导下,司马迁愈来愈了解汉武帝对外政策的偏失,愈来愈意识到无休无止的战争已给国家、百姓造成了巨大危害。司马迁的观察与记录,既成为研究汉武帝对外战争的最为可靠翔实的史料,使后人得以全面把握汉武帝在我国军事史上的卓越贡献,同时也促使人们不断反思汉武帝战时体制的弊端。当然,司马迁受制于政治、道德的法则,使得《史记》的战争记述还存有一些偏颇,并多少折射出了儒家文化的某些局限。但由此窗口,人们岂不是可以进一步观察中国传统军事文化的利弊得失吗?
(本文原载《解放军艺术学院学报》200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