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中古史集刊(第五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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冈崎文夫的南朝贵族制理论

川合安撰,柴栋译

引言

冈崎文夫(1888—1950),就读于京都帝国大学,师从内藤湖南,后任东北帝国大学教授,为日本魏晋南北朝史研究领域的开拓者。主要著作有《魏晋南北朝通史》(弘文堂1932年版)和《南北朝に於ける社会経済制度》(弘文堂1935年版)。

关于南朝贵族制,冈崎文夫有以下见解。他认为典型的贵族制,只存在于南朝时期,而在三国、西晋和北朝时期均未形成。因为在三国、西晋和北朝时期,皇权的制约力比较强。南朝贵族,主要以提高其家族成员的德行修养,使各成员依家风行事的方式来维持家门。南朝贵族制的发展,在宋齐时代达到顶峰。但是,由于梁武帝受北魏孝文帝改革的影响,而推进将贵族制纳入国家统治之下的改革。这样使得努力维持家风的贵族制思潮为之一变,转而向炫耀诗文创作和儒学修养等个人能力的方向发展,南朝贵族制由此衰落。

冈崎文夫的南朝贵族制理论,大体如上所述。其理论具有以下两个显著特征:一是认为重视家风是南朝贵族家门得以延续的主要原因;二是认为梁武帝受北魏孝文帝改革的影响,使得南朝贵族制走向衰落。

本文将主要介绍冈崎文夫的南朝贵族制理论,及其对今后魏晋南北朝史研究具有启发意义的观点,并就此阐述一些笔者自己的见解。

一、关于冈崎文夫的南朝贵族制理论

冈崎文夫就南朝贵族制所提出的观点,一部分已被后来的研究所否定,时至今日已不再适用[20],但仍有不少观点是值得探讨的。首先,日本学界现在仍在使用的“贵族制”一词,便是冈崎氏的首创[21]。他还提出了典型的贵族制只见于南朝时期这样的特有观点。关于这点,他有如下表述:

始建于三国时期而完备于西晋的中正制度,对维护名门势力所发挥的重要作用是不言而喻的。但正因为它是基于王朝政权而建立的制度,所以会阻碍像南朝那样典型的贵族制的形成。中正制度,一方面得到了发展,在高祖(孝文帝)的统治下起到了分定氏族的作用;另一方面,只要高祖(孝文帝)坚持将它与门第一起用于品评人物,那么名门望族的权力就不可避免地要处于皇权的监视之下。而且,随着严格的皇权的消失,也必然会导致制度本身的瓦解。[22]

由此可见,在三国、西晋和北朝时期,典型的贵族制未能形成的主要原因在于,贵族制受到了皇权的制约。关于贵族制与皇权的关系,冈崎氏表述如下:

在当时的中国,人们的思想早已摆脱了过去那种将门第神圣化的传统思想的桎梏,而转变为一种以人情为主的功利性观念。因此,贵族制在理论上并不符合当时社会的要求。所以,受制于各种制度要求的君主的意志,如果没有为维持贵族制而努力的话,这一制度也具有很快便会崩坏的特性。同时,根据君主的意志如何作用于这一制度(贵族制),贵族制虽然在形式上延续不断,但其内容已发生了变化。[23]

冈崎氏认为,在魏晋南北朝时代,中国已经走出了那种将门第神圣化的阶段。所以,皇权成为决定贵族制能否维持下去的关键。受皇帝想法的影响,贵族制的内容也随之产生了相应的变化。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出,冈崎氏比较重视皇权的作用。此外,前述中正制度时所提及的北魏孝文帝时期的分定氏族,便是在皇权的主导下对贵族门第进行划分的一种制度。虽然这也是一种贵族制,但它并不是南朝那种典型的贵族制。

那么,南朝贵族制是如何形成的呢?

面对宋齐两代皇帝均系武将出身的这种情形,南朝贵族(通过互相通婚等方式)基于共同的利害关系,而谋求维持其阶级地位,南朝贵族制便由此形成。[24]

冈崎氏假设,贵族阶层的各家族基于共同的利害关系,谋求维持其阶级地位,从而达到了与皇权相抗衡的目的。但是,除了通过相互联姻的方式以外,各个贵族家族间协同、联合的具体方式并不明确。另一方面,就维持构成贵族的各个家门而言,冈崎氏有如下表述:

南朝历史上的高门如王、谢二族,其历史地位确立于东晋末期。王、谢二族在江南的繁盛,原本是因其在政治上对东晋南朝的功勋所致。但其地位得以长久保持,则全在于其家族成员的德行修养受到了社会的认可。家风的重要性,当从以上这些方面来理解。依家风行事,是保持其家族地位的关键。这是当时一般社会所认同的看法。[25]

冈崎氏认为,南朝贵族能世代保持其地位的主要原因在于,各家族能依家风而努力提高其德行修养。并强调贵族地位的保持不是由皇权所决定的,而是取决于构成贵族的各家族为维持家风所做出的努力。对具有以上特征的南朝贵族制,冈崎氏进一步指出:

在宋齐之际,南朝贵族制的发展正值顶峰。当时普遍认为,家门的维持需要依靠家风的维持来保证,而不必关心财政、法律等俗务。这种事例,在名门贵族的列传中随处可见。此时,从下级官吏中的令史乃至典签、主帅等职务,主要是由东南地区的富人或出身比较卑贱的人们所担任。他们掌握了中央各省及地方军府的实权。这些被江南人视为“伧楚”的卑微的江北人作为武将,充当了皇室及地方军府的爪牙。虽然这些人的社会地位较为卑微,但是他们逐渐地掌握了实权。[26]

南朝贵族制的发展,虽然在宋齐时代达到顶峰,但与此同时,在有关财政、法律的实务和军事方面,寒门出身的下级官吏和武人势力也逐渐兴起。在这种状况下,梁武帝断行改革,使得南朝贵族制的发展不得不有所改变。

基于梁武帝反对优待甲族这一不公平的官吏录用制度,完善以培养高级官吏为目的的学校制度等事实,冈崎氏指出:

统观梁武帝的意图,他是想让所有士族在(君主)允许的范围内活动,努力将国家经营成一个以君主为中心的国家。梁武帝这样做的企图,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北朝英主即北魏孝文帝做法的影响。[27]

进而指出:

梁代是贵族制在国家主导下形成体系的时代。在这一意义上,北魏孝文帝改革和其做法如出一辙。如果一定要指出贵族制的完成时期,那无疑是南朝的梁代。而完成也同时意味着消亡。[28]

梁代是南朝贵族制的完成时代,但此期的贵族制是在皇权的主导下所形成的。这一点与北魏孝文帝时期的贵族制相同,南朝贵族制由此失去了其特质。正因如此,这也意味着南朝贵族制的消亡。关于南朝社会风气转变这一点,冈崎氏有如下表述:

梁武帝即位以来,树立了国家的威严,以至将贵族的权力置于国威之下。努力维持家风的贵族制思潮为之一变,可以彰显个人才能的文章开始流行起来,抑或是儒学的复兴使得做学问成为了可以炫耀的事。治国之道也由此日渐衰微。[29]

冈崎氏认为,由国家主导的贵族制改革,反倒破坏了南朝贵族制的特质即维持家风这一优点,从而导致了贵族对政治的漠不关心。

上述便是冈崎氏的南朝贵族制理论。他认为,南朝贵族制的特质,只在五世纪的宋齐时代这一较短时期内,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对于南朝特质是否在梁代消失这一点,笔者认为仍有待商榷。但是,冈崎氏所提出的南朝贵族制的特质与北朝不同这一观点,仍给我们现阶段的研究带来许多启发。笔者将在下一节对这些问题进行阐述。

二、对冈崎文夫南朝贵族制理论的探讨

冈崎氏将南朝贵族制的特质和北朝进行比较,进而以南朝贵族制不受皇权制约为切入点来进行研究,这是非常具有启发性的见解。但另一方面,如前所述,他也指出贵族制能否存续取决于皇帝的意志。这些乍看有些矛盾的观点,又应该如何理解呢?

此外,冈崎氏还指出,南朝贵族如琅邪王氏、陈郡谢氏等有势力的大族能够维持家门,是通过努力维持其家风而实现的。换言之,南朝贵族中的各高门甲族之所以能够维持其家族的繁荣昌盛(高官辈出),不是由于皇权的庇护,而是凭借自己的努力来实现的。这点被视作南朝贵族拥有独立性的表现。那么,要如何理解具有这种独立性的贵族和皇帝之间的关系呢?关于这一点,冈崎氏在论文中并未予以解答。但是,我们可以以南朝贵族拒绝同皇帝所亲信的寒人官僚同坐的事例[30]为线索来考察,其事例如下。

首先,《宋书》卷57《蔡兴宗传》载:

太宗崩,兴宗与尚书令袁粲、右仆射褚渊、中领军刘勔、镇军将军沈攸之同被顾命。以兴宗为使持节、都督荆湘雍益梁宁南北秦八州诸军事、征西将军、开府仪同三司、荆州刺史,加班剑二十人,常侍如故。被征还都。时右军将军王道隆任参内政,权重一时,蹑履到前,不敢就席,良久方去,竟不呼坐。元嘉初,中书舍人秋当诣太子詹事王昙首,不敢坐。其后中书舍人王弘为太祖所爱遇,上谓曰:“卿欲作士人,得就王球坐,乃当判耳。殷、刘并杂,无所知也。若往诣球,可称旨就席。”球举扇曰:“若不得尔。”弘还,依事启闻,帝曰:“我便无如此何。”五十年中,有此三事。

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南朝刘宋时期,贵族出身的官僚拒绝与皇帝所亲信的寒人官僚同坐的三个例子。即(1)蔡兴宗(济阳蔡氏)拒绝与宋明帝、宋后废帝的亲信王道隆同坐,(2)王昙首(琅邪王氏)拒绝与宋文帝的亲信秋当同坐,(3)王球(琅邪王氏)拒绝与宋文帝的亲信王弘同坐。特别是在(3)的事例中,尽管王弘是受宋文帝之命而去造访王球,但是仍旧遭受了拒绝同坐的待遇。不过,宋文帝竟接受了这一事实,这点值得注意。而且,在事例(3)中,宋文帝对王弘说,他能否成为士人(贵族),取决于他能否与王球同坐。宋文帝这样说也是非常值得注意的。而与事例(3)相似的记载,亦见于《南史》卷23《王球传》:

时中书舍人徐爰,有宠于上,上尝命(王)球及殷景仁,与之相知。球辞曰:“士庶区别,国之章也。臣不敢奉诏。”上改容谢焉。

此处,除了将《宋书·蔡兴宗传》中的王弘换作了徐爰外,并未见到拒绝同坐的记载,而是成了王球拒绝宋文帝令其同徐爰交往的记载。此外,王球以“士庶区别,国之章也”为由回绝,也是值得关注的。

另外,还有一则和王球拒绝与受皇命的王弘(或徐爰)同坐相似的逸闻。见《南史》卷36《江传》:

先是中书舍人纪僧真幸于武帝,稍历军校,容表有士风。谓帝曰:“臣小人,出自本县武吏,邀逢圣时,阶荣至此。为儿昏,得荀昭光女。即时无复所须,唯就陛下乞作士大夫。”帝曰:“由江、谢瀹,我不得措此意,可自诣之。”僧真承旨诣,登榻坐定,便命左右曰:“移吾床让客。”僧真丧气而退。告武帝曰:“士大夫故非天子所命。”时人重风格,不为权倖降意。

这是南齐武帝时期,江(济阳江氏)拒绝与齐武帝的亲信纪僧真同坐的例子。尽管纪僧真也是受齐武帝之命而拜访江,但江还是拒绝与其同坐。齐武帝也只能说,纪僧真能否成为“士大夫”(贵族),不是由皇帝的命令所决定的,而是取决于其能否与江、谢瀹(陈郡谢氏)等同坐。

上述拒绝同坐的例子,正如《宋书·蔡兴宗传》所谓“五十年中,有此三事”,并不多见。那些拒绝同坐的“士人”、“士大夫”,只是贵族中一部分所谓的贵族中的贵族。反而是《宋书·蔡兴宗传》所谓“殷、刘并杂”中的殷景仁(陈郡殷氏)、刘湛(南阳刘氏)等那样的贵族更多一些。尽管如此,对于那些拒绝与皇帝的亲信同坐的贵族,皇帝对其不仅表现了一种接纳的姿态,而且还容忍由其判定他人能否成为士人、士大夫。这一点值得注意。能否成为“士人”、“士大夫”,也就是贵族,并非由皇帝所决定,而是取决于贵族中的贵族能否接纳他们。

蔡兴宗(济阳蔡氏)、王昙首(琅邪王氏)、王球(琅邪王氏)、江(济阳江氏)等,是那种作为贵族中的贵族而存在的。这并不是由皇帝所决定的,而是由当时江南贵族社会中所广泛存在的共识所决定的。在这种社会中,能否成为贵族,主要取决于是否可以得到贵族中的贵族,即贵族中的代表人物的认可。在这一点上,南朝贵族制与北魏孝文帝在分定氏族(分定姓族)中,凭借国家权力而明确划分门第的性质不同。在把握南朝贵族制方面,冈崎氏对南朝贵族制特质的揭示可谓一语中的。

那么,受到北魏孝文帝改革影响的梁武帝改革,是如何使得上述南朝贵族制的特质消失的呢?笔者认为,虽然梁武帝改革,受北魏孝文帝改革影响的可能性非常大,但同时,南朝也确实存在着贤才主义思潮[31]。南朝贵族在这种贤才主义思潮下的自我革新,也是无法忽视的一面[32]。但是,若考虑到其后南朝贵族逐渐衰退的这一趋势,便不得不承认梁武帝改革的精神,并没有完全渗透到南朝贵族社会这一事实[33]。尽管如此,但诚如冈崎氏所言,这次改革并非完全受到外部的影响所致,而是顺应了南朝贵族社会内部要求的产物。因而,笔者认为有必要在认可冈崎氏观点的前提下,对这次改革没有彻底成功的原因进行探究。

结语

以上,介绍了冈崎文夫的南朝贵族制理论中颇具特色的观点,并就其中可以继承和发展的观点阐述了自己的看法。笔者认为,南朝贵族制不是一种单纯的在皇权主导下完善而成的制度性的产物,而是基于贵族社会内部的自律性秩序所形成的社会性的产物。这一研究视角,时至今日仍是有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