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土龙”与“荐龙”

三期卜辞中有一条弥足珍贵的材料，辞谓：

其乍（作）龙于凡田，又（有）雨。1125

裘锡圭先生论证这条卜辞同版有“叀（惟）庚烄”的焚尫求雨的记载，精辟地断定于凡田“作龙”之辞与文献“作土龙”求雨的记载是一致的，并且指出另有一条卜辞很可能是“作龙于某田”的残辞。1126裘锡圭先生的这个卓见启发我们考虑商代已经有做出龙形之物以招龙带来降雨的祭祀求雨活动。

作土龙祈雨之事，其起源应当是很早的。《山海经·大荒东经》载：“旱而为应龙之状，乃得大雨。”晋郭璞注云：“今之土龙本此；气应自然冥感，非人所能为也。”1127考古所见作土龙之事，已经发现的有辽宁牛河梁红山文化“女神庙”主室北侧的土龙造像。此龙呈猪龙形状，龙吻作扁圆形，尚可见外露的獠牙和较完整的蹄爪，爪部有明显的禾草结痕迹，经碳十四测定，距今4570±85年，树轮校正5580±110年。1128除了土龙之外，还有著名的河南濮阳发现的新石器时代的蚌壳摆塑龙。湖北黄梅白湖乡焦墩出土有卵石摆塑龙，其形状单角上扬，张口吐舌，腹下有两腿，距今约六千年左右。辽宁阜新查海新石器时代遗址聚落中心出土有巨型红石堆塑龙，长19.7米，石龙腹部下方发现祭祀坑，其中出土较多猪骨。此红石巨龙时距今约7000——8000年。1129这些考古发现表明有些地区原始先民早有作土龙（或石龙）祈雨的习俗。

在春秋战国时人心目中，龙可以兴云布雨1130，故《易传》引孔子语谓“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水流湿，火就燥。云从龙，风从虎。圣人作而万物睹”。1131汉代高诱注《淮南子·坠形训》“土龙致雨”之说谓：“汤遭旱，作土龙以象龙。云从龙，故致雨也。”1132商汤祷告求雨之事流传甚广，这里说汤“作土龙”，当有所本，并且可以说是与甲骨卜辞比较接近的一个说法。作土龙之事秦汉以降仍然多有所见。董仲舒《春秋繁露·求雨》篇述之尤详。据此篇讲春、夏、秋、冬四季要做出不同颜色的“龙”，如春季，要在“甲乙日为大苍龙一，长八丈，居中央。为小龙七，各长四丈。于东方，皆东乡（向），其间相去八尺”，夏秋冬三季则分别作赤龙、黄龙、黑龙，“四时皆以水日，为龙必取洁土为之”1133，即作土龙的土必须洁净，还要在水日取土作龙。祭祀土龙可以致雨，董仲舒所据的原理就在于“同类相动”，他说：“物故以类相召也，故以龙致雨，以扇逐暑。”1134东汉时王充《论衡·龙虚》篇发挥此说，谓“龙与云相招，虎与风相致，故董仲舒雩祭之法，设土龙以为感也”。1135《后汉书·礼仪志中》“兴土龙”李贤注引桓谭《新论》亦有所发挥，谓：“刘歆致雨，具作土龙，吹律，及诸方术，无不备设。谭问：‘求雨所以为土龙，何也?’曰：‘龙见者，辄有风雨兴起，以迎送之；故缘其象类而为之。’”1136汉朝时人熟知“土龙”，所以用它来比喻有名无实之徒，谓“譬若土龙，文章首目具而非龙也”。1137唐代宗大历九年（774），“京师旱，京兆尹黎幹作土龙祈雨。自与巫觋更舞，弥月不雨”。1138宋代欧阳修诗谓“土龙朝祀雨，田火夜驱蝗”。1139明末张煌言诗谓“土龙不用胡僧咒，竹马偏喧穉子迎”。1140这些记载表明作土龙祈雨之俗，在中国古代可谓延绵不绝。

愚以为殷商时代除了作土龙求雨之外，尚有作草龙求雨之事。殷卜辞中有关于“荐龙”的记载如下：

（一）叀（惟）廌（荐）龙（乍?），又（有）大雨。

（二）其归（馈）廌（荐）龙。1141

上引前一例卜辞（见附录图版一一）的“又（有）”前一字，疑为“乍”字之简者，在卜辞中当读为酢。《尔雅·释诂下》：“酬、酢、侑，报也。”1142这里盖指以酒举行报祭。卜辞中的廌，当读为荐。荐，《说文·廌部》训为“兽之所食草”。1143“荐龙”犹后世的草龙。上引第一例卜辞的内容是说，是否只有作荐龙才能有大雨。第二例卜辞（见附录图版一二）贞问，是否馈祭荐龙。归读若馈，在卜辞中为祭名。

按照古人物以类相招的观念，既然以土作龙可以招云致雨，那么作其他的龙形之物，亦当有此效应，以刍槁草束作龙应当就是这种方法之一，并且以草作龙还要比以土作龙省事增效。土龙只能在地上供人祭祀，而草龙则可以举起舞动，已开后世龙灯的先河。后世所说“草龙”颇为神异，可以成为神仙的坐骑。明代郎瑛《七修类稿》卷五一《奇谑类·茭荷妖》述妖人皆耍“骑草龙”的法术。1144著名小说《西游记》第七十一回说孙悟空为了救人，“寻些软草，扎了一条草龙”，让人骑上，腾空而去。1145明代罗懋登《三宝太监西洋记通俗演义》第十四回也说到神仙“讽动真言，宣起密咒，跨上了草龙，云惨惨，雾腾腾，起至半天之中”。1146关于祭祀草龙之事后世亦有所见，清代张井《送铜鼓藏焦山纪事》诗谓“大胜草龙要誓约，底须歃血刑豚豭。赛神合乐醉且舞，峒丁溪女纷击挝”，1147说到了西南地区少数族人杀牲祭祀草龙的情况。至今西南地区少数民族舞龙灯时，还有“舞草把龙”一项。“草把龙”又称“草龙”，浙江龙舞内容丰富多彩，其中就有“草龙”一项。1148

值得我们注意的是，作土龙和荐龙的卜辞里面，龙字的写法与龓有异，而同于商代一般的“龙”字，字作“”或“”。其间的原因可能在于，龓在卜辞中为帝所控制的作为降旱之神的龙的专称，而商代人又从不直接祭祀于帝，也不直接向帝奉献祭品1149，所以作土龙、荐龙之事，就以一般的“龙”字为用，避免与“帝”发生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