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大戊：属于“殷三宗”的商代圣王

综合前辈专家的讨论，联系到相关材料，我们可以肯定地说，商王大戊是为商代圣王之一。《史记·殷本纪》《三代世表》皆谓大戊因为使殷“复兴”的功烈而被尊为中宗。《秦本纪》则记载秦的先祖曾被大戊卜选为御手，大戊还以其女妻之。这成为秦族兴盛的一个重要起点。汉代大儒郑玄说：“中宗，殷王大戊，汤之玄孙也。有桑穀之异，惧而修德，殷道复兴，故表显之号为中宗。”895三国时期魏国的大经学家王肃谓殷中宗为有“盛德”的圣王896。《尚书·无逸》伪孔传亦谓大戊因“其德”而“称宗”897。将中宗确指为大戊，是汉晋时人的一个普遍看法。明确提出“殷三宗”者，则是《汉书·韦贤传》所载王舜、刘歆的说法。其谓：

于殷，太甲为太宗，大戊曰中宗，武丁曰高宗。周公为《毋逸》之戒，举殷三宗以劝成王，繇是言之，宗无数也。898

总之，所谓的“殷三宗”，汉晋时人以为指太甲、太戊与武丁，分别为太宗、中宗与高宗。按照这个说法，大戊是殷商的“中宗”，是“殷三宗”之一。899因为大戊涉及到了“殷三宗”，所以我们势必要对这“三宗”的内容进行一些讨论。

关于“殷三宗”的内容，应当讨论一下此“三宗”是否包括祖甲在内的问题。按照《汉书·韦贤传》的说法，大甲为太宗、大戊为中宗、武丁为高宗，这是没有异议的，而祖甲是否列为三宗之一，则有疑问。疑问来自于《尚书·无逸》。今本此篇载周公语举殷圣王中宗、高宗之事以后，接着说“其在祖甲”， 郑玄则认为此“祖甲”即武丁子帝甲。按照这个排列，祖甲当在“殷三宗”之列。后儒举多证说明郑玄此说不足凭信。其一，祖甲行事不类圣王。孔颖达驳郑玄之说，谓：“《国语》说殷事云：‘帝甲乱之，七代而殒。’则帝甲是淫乱之主，起亡殷之源，宁当与二宗齐名，举之以戒无逸？武丁贤王，祖庚复贤，以武丁之明，无容废长立少。祖庚之贤，谁所传说？武丁废子，事出何书？妄造此语，是负武丁而诬祖甲也”900。其二，据《汉石经》所载《尚书·无逸》篇原文，言祖甲事在述大戊事之前。清儒段玉裁指出，“（洪适）《汉石经》‘高宗之飨国百年自时厥后”，《隶释》所载残碑紧接，不隔一字。洪氏云：‘此碑独阙祖甲，计其字当在中宗之上’。……今文《尚书》‘祖甲’二字作‘太宗’二字，其文之次当云‘昔在殷王太宗，……其在中宗，……其在高宗’。”901其三，王肃以为这里所说的“祖甲”即“太甲”902，伪孔传亦谓《无逸》所言“祖甲”即“汤孙太甲，为王不义，久为小人之行，伊尹放之桐”。903他们的这些说法皆有依据。其四，从卜辞记载看，太甲之地位要比祖甲为高，大甲是商代“六大示”之一，属直系，受到隆重祭祀，而祖甲则是一般的属旁系的殷先王。

总之，《尚书·无逸》提到的商代三位贤王里的“祖甲”，当即太甲之误。汉时人所言的“殷三宗”，当即太宗大甲、中宗大戊、高宗武丁。

商代立宗庙以祭祖，在某一宗庙受祭的先祖，可称为某宗，以示尊重。周代，则称有卓著功德的先祖为“宗”904。从相关文献记载中我们可看到在商周时人的心目中，大戊的功德有如下几个方面。

首先，大戊恭奉天命，并且以天命自律。关于大戊，《尚书·无逸》说他“严恭寅畏，天命自度”。905《史记·殷本纪》说他 “修德”以弥补政事的阙失，从而化祸为福。906清华简《说命》下篇说他“克渐五祀，天章之用九德（能够采用五种祀典来祭祀神灵，依照天的指引行用九种德行）”。907这些说法皆可相互发明而无相左之处。

其次，大戊能够任用贤臣，《史记·殷本纪》说他任用伊陟，“赞伊陟于庙，言弗臣”。908大戊又听取伊陟建议，任用巫咸，《殷本纪》说“巫咸治王家有成”909，可见巫咸也为商王朝做出了贡献。《尚书·君奭》篇说和伊陟一起被大戊任用的贤臣还有“臣扈”，也是能够格于上帝的神巫。大戊还任用有才能的中衍为御手，使得秦族的先祖“自大戊以下，中衍之后，遂世有功，以佐殷国”。910

最后，他能够谨慎治理民事，不敢懈怠。《无逸》说他“治民祗惧，不敢荒宁”911，就是这个意思。清华简《说命》下篇载大戊能够行用“九德，弗易（轻也）百青（姓）”912，意谓大戊不敢轻侮百姓。周公曾经屡言殷商圣王“不敢侮鳏寡”而惠及“庶民”913，与清华简所谓的“弗易百姓”是一致的。

从这三个方面看，可以说大戊是一位有眼光有能力，并且为商王朝做了较大贡献的圣王。《诗经·商颂·烈祖》是一首颂扬商中宗的祭祀乐歌。诗中称颂道：“嗟嗟烈祖，有秩斯祜（光明显赫的先祖，赐我硕大无比的福佑）。”914从诗中我们可以体悟到对于带来福祉的“烈祖”的无限崇拜景仰的情感，还可以看到以宋国君主为首的贵族们对于“烈祖”祭典的重视。这位“烈祖”即中宗大戊。《诗序》云《烈祖》一诗，“祀中宗也”。郑笺：“中宗，殷王大戊，汤之玄孙也。……有功烈之祖。”915观《商颂》五篇依《诗序》之意，前三篇皆为庙堂祭典乐歌，所祭对象分别是成汤、中宗、高宗，后两篇从内容上看应当是追述商族兴盛与发展的史诗。《商颂》的制作时代，诗家多有论辩，王国维所说为多数学者认同。他说：“《商颂》盖宗周中叶宋人所作以祀其先王。正考父献之于周太师，而太师次之于周颂之后，逮《鲁颂》既作，又次之于鲁后。”916西周时期，以周公为代表的贵族统治集团虽然尊重成汤，但只着眼于成汤受天命而灭夏桀之功，至于可以借鉴为西周王室贵族楷模者，则还是“不敢荒宁”而勤于政事的“殷三宗”。在他们心中，成汤灭夏固然可以成为武王伐纣的一个样板，但并不希望以后再有人效仿起而灭周。所以对于成汤只是点到而已。《国语·鲁语下》载鲁大夫闵马父语谓：“昔正考父校商之名颂十二篇于周太师，以《那》为首。”917这十二篇现存五篇，应当是周太师只选五篇入《诗》。依照西周时期统治集团的观念，这五篇的前三篇分别祭祀的对象里应当有中宗大戊。《诗序》的说法是比较可信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