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突厥碑铭中的čoγay
1889年,俄國伊爾庫茨克地理學會以雅德林采夫(N. M. Yadrintsev)爲首的蒙古考古隊,在今蒙古國鄂爾渾河支流科克辛—鄂爾渾(Kokshin-Orhon)河谷的和碩柴達木(Kocho Tsaïdam)湖畔發現了《闕特勤碑》和《毗伽可汗碑》。1897年,克萊門茨夫婦(D. A. Klements和E. Klements)在今蒙古國土拉河上游右岸、烏蘭巴托東60公里的巴彥楚克圖(Bayin-tsokto)發現了《暾欲谷碑》。這三大碑都有以如尼字母刻寫的突厥語銘文。突厥碑銘的發現和解讀,使突厥歷史研究進入了新的時代。120
在《暾欲谷碑》和《闕特勤碑》中,都記載了阿史那骨咄祿(Ašïna Qutluγ)最早在čoγay聚集兵馬事。《暾欲谷碑》第1石第7行(西面)寫道:
čoγay quzïn, qara qumuγ olurur ärtimiz.
(我們住在čoγay山北坡和黑沙。)
《闕特勤碑》南面第6—7行(《毗伽可汗碑》北5行)寫道:
türk bodun üläsiking biriyä čoγay yïš tügültün yazï qonayïn
(突厥人民,當你們一部分不僅要右面住在čoγay山林,並且要住在平原時121)
如尼文,换寫爲čwγy,其元音“w”可轉寫爲“o”或“u”。故而有的學者轉寫爲“čoγay”122,而更多學者則轉寫爲“čuγay”123。本文根據čoγay與“總材”的對音關係,轉寫爲čoγay。
對čoγay的含義及其方位的研究,已有百余年的歷史。
最早釋讀碑銘的拉德洛夫和湯姆森試圖從字義上進行解釋。拉德洛夫將《阙特勤碑》中的čuγay釋为密(diche),而釋čuγay yïš为茂密山林(der dichte Bergwaldes)124;湯姆森則主張čoγaj即čoγa,意爲陰影(ombra)125。伯希和在考察突厥語中“紡”及“紡織物品”時,認爲č(a)γay可能爲一種類似亞麻的植物;由於這個詞的第一個元音不確定,他也指出如果將元音讀爲č(u)γay或č(o)γay,則可將之與鄂爾渾碑中的čuγay-yos或čoγay-yos聯系起來。126奧爾昆據伯希和所論,認爲čuγay可能爲一種植物(bir nebat adı?)。127勒內·吉羅則將čoγay直譯爲肥皂草(Saponires)128,顯然認同了此詞爲植物說。1962年,澤格萊迪根據丹尼(J. Deny)關於突厥語后綴-ay、-ey的研究,čoγa的輔助形式爲čoγay129,再次提出čoγay的字義爲陰影,并援引突厥語中的quz和漢語中的“陰”爲證。130克勞森在《突厥詞源字典》中,引用了澤格莱迪的陰影說,指出有這種可能性,但因證據貧乏而令人懷疑;他雖未明確標示çoğay爲地名,卻明確提出此詞只在地名中出現。131
盡管對字義有不同的解說,大多數突厥碑銘研究者對čoγay quzï、čoγay yïš中的čoγay,還多視爲地名。而對čoγay的所在地,中外學者卻有不同比對和推測,其結論相距數千里。綜合而言,關於čoγay方位的研究,主要有漠北說、漠南說两大类。132
漠北說將čoγay比定爲今蒙古杭愛山南端或杭愛山东南分支。拉德洛夫在1899年釋讀《暾欲谷碑》時,即將čuγay解釋爲杭愛山南部(der südlieche Theil des Ghangai Gebirges)。133此後杭愛山南麓說一度成爲學界主要觀點。夏德沒有考證čuγay在何處,但他在論“黑沙”(Qara qum)之地時指出:
我很認同克萊門茨先生(D. A. Klementz)基於個人觀察而得出的結論,杭愛山南麓,Orok-nor和Tsagan-nor北岸產黑沙岩,風化的巖石就是史料中所謂的“黑沙”。我認爲拉德洛夫的結論也是正確的,他在克萊門茨先生觀點的基礎上進一步指出 čuγay quzï指Tuin-gol河、Tana河、Arguin-gol河上游地區,這一觀點是正確的。134
關於čuγay,夏德似亦贊同拉德洛夫的杭愛山南麓之說。湯姆森認爲Qara qum在杭愛山南部分支135,Čuγai quzï是杭愛山脈南部的平原136。奧爾昆認爲čuγay爲杭愛山森林(Hangay dağ ormanları)。137馮加班指出,“如湯姆森一樣,我想將čuγay認定爲杭愛山,尽管不指南面山麓”138(至1974年,在《古突厥語法》中,馮加班仍將其釋爲杭愛山林地區139)。勒內·吉羅則認爲čoγay yïš是杭愛山東南山林區。140可以說,Čoγay quzï位於漠北、在杭愛山南麓的觀點被早期突厥碑銘研究者廣爲接受。
與上論并列的是陰山說。日本學者岩佐精一郎最早將čuγai比定爲陰山。他從黑沙(Qara qum)入手,考證黑沙城在大漠之南,進而指出čuγai yïš爲漠南沿唐邊境延伸的陰山山脈,čuγai quzï大體在今歸化城北的陰山地區;關於čuγay的語源,他認同湯姆森的“陰影”說,認爲與陰山古名的“陰”字相當。141韓儒林也認爲čughai“當爲陰山之突厥譯文”。142小野川秀美143、鈴木宏節144等均沿襲了岩佐精一郎之說。岑仲勉最早將čuγay比對爲漢文史籍中的涿邪(朱邪)145,釋涿邪意爲“陰影”,傾向認爲涿邪山在大漠之北146;但之後他修訂舊說,認爲“韓儒林考爲陰山,自屬可信,地不在漠北也”147。
澤格萊迪對碑銘中的Čoγay-quzï、Qara-qum 和Kök-Öng做了細致研究:他結合漢文史籍中對突厥起兵和活動的記載,將Čoγay-quzï和Qara-qum的范圍定在漠南。他從古突厥語詞源上進行比勘,認爲čoγay相當於漢語的“陰”(北麓,陰面),quz爲陽光照不到的山坡,Čoγay-quzï 爲陰山北麓,Čoγay則被比對爲陰山。148澤格萊迪所論,對歐美突厥學研究者影響較大。哈密頓將Qara-qum置於大漠南部149,克勞森150、克利亞什托內151、特肯152等也肯定了陰山說。
劉義棠贊同陰山說,但對Čoγay一詞本義,有不同解說,今詳引之如下:
總材山,應爲突厥碑文之Čughai-quzï, Čuγai-quzï,其名見於暾欲谷碑西七行及闕特勤碑南六行。V. Thomsen稱:“Čughai平原。似在杭愛山麓南部。”(《禹貢》六卷七期,《突厥文暾欲谷碑譯文》)韓儒林稱:“Hirth作暾欲谷碑跋,以爲總材即Čughai之對音。儒案:Čughai,突厥文原意爲‘陰影’(見W. Bang, Über die Köktürkische Inschrift, P.12),當爲陰山之突厥譯文。”(《禹貢》七卷八九合期,《綏北的幾個地名》,P.83)Hirth與韓儒林之說應屬可信,Čughai爲平原則似不妥。按Čughai一字,或即之音譯,亦可讀作Čoghai,事實上根據突回語文不可兩個元音相連之特征,以國際音標標之,應該爲tʃughaj, tʃoghaj, tʃuGaj。tʃoGa,以土耳其音標則爲cuĝay, çoĝay,其義爲“最高的”,“最大的”,“極大的”;再考陰山山脈之陽陡峭,山陰則地勢平坦,故以čughai, čoghai之義形容陰山,亦甚合理,特此提供參考。153
劉氏將Čoγay釋爲“最高的”、“極大的”,未舉出史料來源,故而此說在學界少有反響。
1995年,土耳其學者Semih Tezcan又提出新解。他認爲čuγay這個詞在圖瓦(Tuw)語中意爲“石灰”,突厥碑銘中的čuγay也應解釋爲石灰。杭愛山雖然不是由石灰構成的山,但因雨水沉淀形成了石灰巖。因而,他解釋說:čuγay quzı爲石灰北坡,čuγay yıš 爲石灰山牧場,而將čuγay 勘同爲杭愛山。154
Tezcan之新說在學界并未獲得較多支持。Volker Rybatzki贊成Tezcan對čuγay詞義的解釋,但認爲暾欲谷碑中突厥居住的čuγay quzï和qara qum在戈壁以南,是進軍Ötükän(杭愛山)之前的事,因而Čuγay和毗鄰的 Qara-qum只能在陰山附近。155耿世民156、İsenbike Togan157、Erhan Aydın158、艾爾肯·阿熱孜159等都將čuγay 比定爲陰山。故而雖有Tezcan杭愛山說的異議,但自20世紀60年代以後,漠南的陰山說得到大多數學者的肯定,成爲廣泛認同的觀點。
芮傳明贊同漠南說,但反對將čoγay定爲陰山。1990年,他撰文提出čoγay一名爲外來語,相當於蒙古語中的zagan(白色的),在漢文史籍中寫作“總材”、“總管材”、“草心”山,位於今內蒙古白雲鄂博周近地區。160芮傳明跳出此前分庭抗禮的杭愛山和陰山解釋框架,突破了僅從突厥語探討čoγay字義的思維模式,提出čoγay爲其他語言借詞的可能性,進而超越前賢研究的局限性,擴展了研究視野和范圍。雖然其說未見採信,但其研究論述,具有方法論上的意義。
以上爲突厥碑銘中čoγay一詞的研究狀況。百余年來,中外學者衆說紛紜,解說多樣,主要形成漠北杭愛山、漠南陰山、漠南白雲鄂博西部之山三種觀點,近年來陰山說獲得了大多學者的支持。芮傳明更廣泛利用漢文文獻,提出新說,也昭示了漢文史籍可能是čoγay方位研究的一個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