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姜女故事研究及其他(120年纪念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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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孟姜女故事历史的系统

1.此故事最早见的,是《左传》。襄公二十三年(前549)《传》说,齐将杞梁在莒国战死;齐侯回来,在郊中遇见杞梁之妻,使吊之。她以为郊中不是吊丧的地方,把他却去。因此齐侯到她的家里吊了。在这一段记载里,只见得她是一个知礼的妇人。还有和杞梁同战的华还结果如何,书上没有记载。

2.次见的是《檀弓》。它引曾子的话道:“杞梁死,其妻迎其柩于路而哭之哀。”这是说明她遇见齐侯为的是迎柩;“哭之哀”三字又涂上了感情的色彩了。

3.其次是《孟子》上的淳于髡的话。他道:“王豹处于淇而河西善讴,绵驹处于高唐而齐右善歌,华周、杞梁之妻善哭其夫而变国俗。”他把杞梁妻的哭和王豹、绵驹的歌讴同举,并说因她的哭夫而变了国俗,可见齐国唱她的哭调的风气是很盛行的。据战国时的记载,雍门周以哭见孟尝君,孟尝君为之流涕狼戾;韩娥过雍门,曼声哀哭,一里老幼悲愁,其后雍门人善放娥之遗声:可见齐都中人的好唱哭调原是战国时的风气。所以我们可以怀疑淳于髡这话是倒果为因的:因为齐国有此风气,所以成了杞梁之妻的哭;她的哭中原有韩娥们的成分,她的故事中加入的哀哭一段事原是战国时音乐界风气的反映。

4.在西汉时,她的故事依然向着这方面发展。枚乘《杂诗》说:“上有弦歌声,音响一何悲?谁能为此曲,无乃杞梁妻?”王褒《洞箫赋》形容箫声的妙,说:“钟期、牙、旷怅然而愕立兮,杞梁之妻不能为其气。”

5.到西汉的后期,这个故事的中心忽从悲歌而变为崩城。刘向在《说苑》及《列女传》中都说她在夫死后向城而哭,城为之崩;《列女传》中并说她因无人可靠,赴淄水而死。这样的任性径行,和却郊吊的知礼的态度大不相同,刘向采入书中,可见“齐东野人”的传说的力量胜过了经典中的记载了。

6.她哭崩的城的所在,东汉初年王充《论衡》里首说是杞城,并说给她哭崩了五丈(《变动篇》)。杞国当杞梁死时是在缘陵(今山东昌乐县),离临淄很近,从莒到齐可以经过,这说如当实事看也说得通。顺从这一说的,有东汉末邯郸淳说的“杞崩城隅”(《曹娥碑》),西晋时崔豹说的“杞都城感之而颓”(《古今注》)。

7.三国时,她的故事忽然出了一个非常可怪之论。曹植在《黄初六年令》中说“杞妻哭梁,山为之崩”,又于《精微篇》中说“杞妻哭死夫,梁山为之倾”,可见那时有她哭崩梁山的传说。这种传说在王充时还没有,所以他驳崩城之说时尚说“哭能崩城,复能坏山乎!”他从大处极力的一驳,哪知不久就从他驳诘的理由中生出了新的传说来了。梁山崩是春秋时的一件大事(成公五年,纪元前586),当然在山陕间可以构成一种传说。这种传说和杞妻的传说结合,主要的理由固然为了她的哀哭的感天,但一半也因了杞梁的字“梁”,与杞梁的氏“杞”而崩杞城一样。这种传说似乎并不普遍(曹植文中既说“崩山陨霜”,又说“崩城陨霜”),后来便歇绝了。李白诗中虽有“梁山感杞妻,恸哭为之倾”(《东海有勇妇》)的话,说不定他是沿袭曹植所用的典故。(清《韩城县志》云,“孟姜女祠在大崩邨,今废。”或是这件故事的尾声。)

8.东汉末,蔡邕著的《琴操》有《杞梁妻叹》一曲,这是第一次把她的歌辞写出的。歌道:“乐莫乐兮新相知!悲莫悲兮生别离!哀感皇天城为堕!”上二句是《楚辞·少司命》中语,下一句是她自己说堕城,都很奇突。此后叙述她的歌曲的,有西晋崔豹《古今注》和五代马缟《中华古今注》。崔豹说此歌是她的妹明月所作,马缟说是她的妹朝日所作。

9.后魏郦道元在《水经注》中说她哭崩的城是莒城(“沭水”条)。这或因《列女传》中有“枕其夫之尸于城下而崩”的话,杞梁既死于莒,其妻也应该到莒去哭,所以由他自己改定的。这句话因为没有传说在背后衬托,所以没有势力;只有明杨仪及清王照圆一班读书人才在《明良记》和《列女传》注中引了。

10.《同贤记》(不知何人撰,见《琱玉集》引;日本写本《琱玉集》题天平十九年,即唐玄宗天宝六年〔747〕。可见此书是中唐以前人所作,《同贤记》又在其前)说燕人杞良避始皇筑长城之役,逃入孟超后园;孟超女仲姿浴于池中,仰见之,请为其妻。杞良辞之,她说:“女人之体不得再见丈夫”,就告知父亲嫁他。夫妻礼毕,良回作所;主典怒其逃走,打杀之,筑城内,仲姿既知,往向城哭。死人白骨交横,不能辨别,乃刺指血滴白骨,云:“若是杞良骨者,血可流入。”沥至良骸,血径流入!便收归葬之。这个记载比较了以前的传说顿然换了一副新面目。第一,它把杞梁改名为良,并且变成了秦朝的燕人而筑长城了。第二,它把杞梁之妻的姓名说出了,是姓孟名仲姿。第三,杞良是避役被捉打杀,筑在长城内的,所以她要向城而哭。第四,筑入长城内的死尸太多,所以她要滴血认骨。这几点都很可注意。孟仲姿的姓名或是从孟姜讹变的,也许孟姜是从孟仲姿讹变的,现在没有证据,未能断定。说杞良为燕人,想因燕近长城之故,或者这一种传说是从燕地起来的。滴血认骨是六朝时盛行的一种信仰,萧综私发齐东昏墓一件事是一个证据。至于杞梁筑长城,孟仲姿哭长城,这里面自有复杂的原因。其一,是由于事实上的。隋唐间开边的武功极盛,长城是边疆上的屏障,戍役思家,闺人怀远,长城便是悲哀所集的中心。杞梁妻是以哭夫崩城著名的,但哭崩杞城和莒城与当时民众的情感不生什么关系,在他们的情感里非要求她哭崩长城不可。其二,是由于乐曲上的。乐曲里说到城的,大抵是描写筑城士卒的痛苦。如陈琳《饮马长城窟行》说“君独不见长城下,死人骸骨相撑拄”,王翰的诗说“长城道傍多白骨……云是秦王筑城卒……鬼哭啾啾声沸天”,张籍《筑城曲》说“千人万人齐抱杵……军吏执鞭催作迟……杵声未定人皆死;家家养男当门户,今日作君城下土”,都是。在这些歌词中,都有招他们的闺人去痛哭崩城的倾向。杞梁妻既以哭城和崩城著名,自然会得请她作这些歌词中的主人,把她的故事变为哭长城而收取了白骨归家了。

11.《文选集注》残卷(日本写本;罗振玉影印,题为“唐写”;其中引及李善及五臣注,最早亦在中唐以后)曹植《求通亲亲表》的注中说,孟姿居近长城,正在后园池中游戏,杞梁避役到此,她反顾见之,请为夫妻。梁以不敢望贵人相采辞之。她说:“妇人之体不可再为男子所见”,遂与之交。后闻其死,往收其骸骨,知他筑在城中,便向城哭,城为之崩。城中骨乱难识,乃以泪点之,变成血。这段故事和《同贤记》所载极相像,说孟姿居近长城,和《同贤记》说杞良为燕人亦相近;又称孟仲姿为孟姿,和孟姜一名更接近了。

12.敦煌石室中的藏书是唐至宋初人所写的。里边有一首小曲,格律颇近于《捣练子》,曲中称杞梁为“犯梁”,称其妻为“孟姜女”,又说“造得寒衣无人送,不免自家送征衣。长城路,实难行……愿身强健早还归”。这是开始从“夫死哭城”而变为“寻夫送衣”,孟姜女一名也坐实了。寻夫送衣一件事也是有来历的。我们读汉以后的诗,便可见用捣衣作题的特别多,这是因为沙场征戍客也特别多之故。如谢惠连的“裁用笥中刀,缝为万里衣”,柳恽的“念君方远徭,望妾理纨素”,庾信的“玉阶风转急,长城雪应暗”,杜甫的“宁辞捣衣倦,一寄塞垣深”,都是;但这是制衣付寄而不是自行。后来忍不住了(或是寻不到送衣的人),唐王建的《送衣曲》便道:“去秋送衣渡黄河,今秋送衣上陇坂;妇人不知道径处,但问新移军近远……愿郎莫着裹尸归,愿妾不死长送衣!”她是一年一度的自己送去了。妇人送衣和杞梁妻有什么关系?唐皮日休《卒妻悲》云,“河隍戍卒去,一半多不回……处处鲁人髽,家家杞妇哀。”原来她们把自己的哀感算做杞梁妻的哀感,她们要借了她的故事来消除自己的块垒呢!至于“孟姜”一名,三见《诗经·鄘风》和《郑风》,又都加上一个“美”字,说不定在春秋时即以为美女的通名,像现在说西施或嫦娥一样。《大雅》又称古公父妻为“姜女”,或许后来此名即与在民众口头的孟姜即与相并合。杞梁之妻的名,或由孟姜移转而渐变为孟姿,以至孟仲姿(孟姜或由姜嫄致误,详说下陕西条)。

13.唐宋周朴作《塞上行》,直用民众传说,云:“长城哭崩后,寂寞到如今。”同时僧贯休做的《杞梁妻》也是这般,说:“秦之无道兮四海枯,筑长城兮遮北胡;筑人筑土一万里,杞梁贞妇啼呜呜;……再号杞梁骨出土,疲魂饥魄相逐归。”后人不知道那时的传说,单见贯休这诗,以为是他的无知妄作。例如顾炎武在《日知录》中骂的“并《左传》、《孟子》而未读”;汪价在《中州杂俎》中骂的“乖谬舛错,皆由僧贯休诗误也”。他们不知道一种传说能够使得文人引用,它的力量一定是大得超过了经典。贯休诗中这样说,正可见唐代盛行的孟姜女故事的面目是这样的呢。

14.北宋祥符中(1008—1016)王梦徵作安肃的《姜女庙记》(一作《孟姜女练衣塘碑刻》),此碑至明隆庆间发见。这是我们知道的孟姜女庙的最早的一个。又同官的孟姜女庙是北宋嘉祐中(1056—1063)县令宗谔重修的。因为她的人格日益伟大,所以列入了祀典。

15.南宋初,郑樵在《通志·乐略》中说稗官之流把杞梁之妻演成万千言,可见那时有把这件故事作为小说或平话的。

16.约略与《通志》同时的《孟子疏》说:“或云,齐庄公袭莒,战而死;其妻孟姜向城而哭,城为之崩。”这是杞梁之妻的孟姜一名见于经典的开始。

17.南宋周著的《北辕录》记淳熙四年(1177)贺金国生辰事,中云:“至雍丘县,过范郎庙,其地名孟庄,庙塑孟姜女偶坐,配享者蒙恬将军也。”这是范郎之名见于载籍的第一次。雍丘原即西周时的杞国,那地又有孟庄,说不定这个庙宇是从她的姓和最初所说哭崩的城上转出来的(现在的唱本和小说都说孟姜是孟家庄人)。至于杞梁的变为范郎乃是形讹(“杞”字一变而为《文选集注》的“”,再变而为敦煌小曲的“犯”,三变而为与犯同音的“范”)而兼音变。

18.元陶宗仪著的《辍耕录》中所载院本名目,在“打略拴搐”类里有《孟姜女》。院本是金国的剧本,或者这本戏是十二世纪中的产物。这是我们所知道的孟姜女戏剧中的最早一本。明沈憬著的《南九宫谱》中引《孟姜女传奇》二则:一是筑城者唱的,中有“本是簪缨裔……儒身挂荷衣”之句,可见其中说秦始皇用了儒生筑城;一是范郎的母亲唱的,中有“懊恨孤贫命,图一子晚景温存”之句,可见其中说范郎是由寡母抚育成人。(元末高则诚做的《琵琶记》说“譬如范杞郎差去筑城池,他的娘亲怨望谁?”辞意与此同。)南曲谱虽未说明这一本传奇是何代人所作,但南曲导源于宋,南曲谱所引的曲文多是很古的,明徐渭《南词叙录》所录“宋元旧篇”中有《孟姜女送寒衣》,疑即是此。如果这一个假设不误,这本戏可以定为我们所知道的孟姜女戏的第二本。元钟嗣成做的《录鬼簿》中,彰德人“郑廷玉”条下有《孟姜女送寒衣》,这是北曲中的整本孟姜女戏,可惜也失传了。在北曲中偶然说到孟姜女的地方,可以注意的有二条:一是马致远做的《任风子》,说“想当时范杞良筑在长城内”,一是武汉臣做的《生金阁》,说“杀环了范杞梁”。在这两条中,可以知道元代的孟姜女故事对于范郎有斩杀的传说,又可见杞梁既因“杞”而改姓了范,但名中仍保存了杞字,变成了一个重床叠屋的姓名。后来范希郎、范三郎、范四郎、范士郎、范喜郎、范杞良、范纪良、万喜良许多不同的名字就都在这上生发出来了。

19.从明代的中叶到末叶,这一百八十年中忽然各地都兴起了孟姜女立庙运动。这个运动缘何而起,我至今还没有明白,不过借此可见“孟姜女哭崩长城,携取了范杞梁尸骨”的一个传说的势力扩大极了,逼得文人学者不能不承认它的历史上的地位了。天顺五年(1461)编成的《大明一统志》说:“孟姜女本陕之同官人,秦时以夫死长城,自负遗骨以葬于县北三里许,死石穴中。”这大概是志书中正式记载这个后起的传说的第一回吧?同官之说,前所未闻;孟姜女成了同官人,于是她从齐籍转入了秦籍了。弘治五年(1492),杞县西滩堡建孟姜女庙,在周所见之外又多了一处(见《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三七八)。正德十四年(1519),张镇作安肃县知县,从古迹中剔得孟姜女祠,把它重建起来,在郑昱作的记中,说这是孟姜女的故里,有“濯衣塘”。这把她说成了燕国人,恐与《同贤记》所说的“燕人杞良”和《文选集注》所说的“居近长城”有些渊源,在记载中虽见得很晚,但这个传说的起源是很早的。嘉靖十三年(1534),湖南巡抚林大辂修澧州孟姜女祠。澧州人李如圭在祠记中说孟姜女是秦时澧州人,范郎供役长城,她在嘉山筑台而望,久待不归,乃亲去寻夫,这又把她说成了楚国人了。李如圭是知道同官的古迹的,所以他替这两种传说作伐,说澧州是她的生处,同官是她的死所。其后陕西人马理做的《同官孟姜庙碑记》、《孟姜女补传》及《孟姜女集》等就完全采用了这一说,甘心牺牲了《一统志》同官产之说了。隆庆三年(1569),周以庠作安肃知县,梦见了孟姜女,又寻得了北宋的石刻,就立孟姜女墓碑,又建忠节堂,祀他们夫妇。照这样说,孟姜女是生于安肃,又是葬于安肃的了。万历二十二年(1594),重修同官县庙。就是这一年,山海关尹张栋建贞女祠于山海关。她与山海关发生关系是最后起的传说,但到现在三百余年中是最占势力的。张时显做的碑文(1596)说她姓许,居长,故名许孟姜;范郎到辽筑城,她前去寻觅,知道他已死,就痛哭而绝。又黄世康做的碑文(见《鬼冢志》附录)上也说她姓许,嫁给关中范植;范郎去后,寡姑亦死,她葬姑寻夫,见了白骨,痛哭三日夜而死;扶苏、蒙恬表封他们官爵,把他们合葬,这一天,飞沙凝成了望夫石,海中涌出了一个圆岛,就在岛上筑坟,石上建庙。在这个传说上应当注意的,她忽然姓许,和她的丈夫合葬在山海关。至此,她的坟墓已有了四处:一是同官,二是安肃,三是山海关,还有一个早被人们忘却的临淄旧墓。崇祯十三年(1643),山海关副使范志完又把山海关的庙宇重修了。在不记年代的庙宇中,又有潼关一处。詹詹外史(冯梦龙的别号)的《情史》中说孟姜负骨归家,到潼关,筋力竭了,坐山旁而死,土人替她立庙。于是她的死所又多出了潼关一处,想来那地也是有她的坟墓的。

20.在明代中,各地的民间的孟姜女传说像春笋一般地透发出来,得到文人学士的承认。但是他们的承认是有条件的,因为他们已经读了书了,闻见广了,多少有些辨别推究的能力了。他们对于这种传说的态度,可以分做两种。第一是硬并,要把向来不同的传说并合到一条线上。例如上面举的同官和澧州各有孟姜女的传说,李如圭要把它们并合起来,说她是生在澧州而死在同官的。如此,这两个传说便可相容而不相冲突了。但这个伎俩是要穷的,例如安肃、山海关、潼关的传说,他便没有方法再去并合。何况同官的传说原说她是同官人,他何得牺牲了这个传说的一半,硬把澧州的并合上去!第二是硬分,要把变迁得面目不同的传说分别为漠不相关的两件事。例如《情史》中把杞梁妻和孟姜分做两人,黄世康碑文中说孟姜哭夫“有如杞妇,还追袭莒之魂”,王世懋《孟姜祠歌》说:“精灵直遇杞梁妇。”这种办法,固然是最简便的解决方法,但又不免太不顾事实了。

21.清宣统二年(1910),上海推广马路,开至老北门城脚,得一石棺,中卧三尺余石像,当胸镌篆书“万杞梁”三字。上海的城是嘉靖三十二年(1553)筑的,这像当是筑城时所凿。筑城时何以要凿这一个像,这不得不取《孟姜仙女宝卷》的话作解答。宝卷上说秦始皇筑长城,太白星降童谣,说“姑苏有个万喜良,一人能抵万民亡;后封长城做大王,万里长城永坚刚”,于是秦皇下令捉他,筑在城内。这是江苏的传说,为的是太湖一带“范”和“万”的音不分,范姓转而为万,又加上了厌胜的信仰,以为造长城要伤一万生民,只有用了姓万的人葬在城内才可替代。上海既在这个传说的区域之内,筑城的年代又正值这件故事风靡一世,各处都造像立庙的时候,所以就凿了石像埋在城底,以求城墙的坚固。在这个传说里,说万喜良是苏州人,孟姜女是松江人。这也是现在最占优势力的传说。

22.清代学者是最淹博的,他们很瞧不起明代学者的浅陋,所以孟姜女的故事在明代虽蓬蓬勃勃地透露了出来,但一到了清代便不由得不从地平线上重压到地平线下去了。他们对于这件故事的意见,可以分为四派。第一派是只信《左传》而不信他书的,如顾炎武《日知录》、朱书《游历记存》等。他们说她既能却郊吊,又何至于路哭;齐君既能遣吊,又何至于使杞梁暴骨沟中。他们寻它的变迁,谁人始说崩城,谁人始说崩长城,分得十分清楚。他们对于这些变迁,虽是只骂前人的附会,但这件故事的演化的情状已能作大致的揭发了。第二派,信得宽了一点,可以信到汉人之说了,如钱曾《读书敏求记》、梁玉绳《瞥记》等。他们说崩的城是齐城,贯休之误是由于不考《列女传》。冯梦龙的《东周列国志》也是这样说。第三派是再宽一点,肯信哭崩长城之说了,但因要维持孟姜们是春秋时的齐人之故,所以说这个长城是齐的长城而不是秦的长城。例如《职方典》“山海关”条说:“不知其谓长城者,乃泰山之下长城,非辽东之长城。”《长清县志》又据了《管子》“长城之阳,鲁也;长城之阴,齐也”,而说春秋时已有长城。其实若被她哭崩的城确是齐长城,何以哭崩秦长城的话未起时只听到崩杞城、崩莒城之说而听不到崩齐长城之说呢?第四派转了一个方向,说孟姜女既不是杞梁妻,也不是从杞梁妻传误的,乃是《汉书·匈奴传》中说的筑城的汉将之妻,她是在丈夫死后把城修完的范夫人。主张这一说的有俞樾《小浮梅闲话》和何出光《木兰祠赛神曲》。他们把“范”字和“城”字固做对了,可惜把“杞梁”和“崩城”又做错了。

23.从清代到现在,这件故事的方式大概如下:(1)查拿逃走,(2)花园遇见,(3)临婚被捕,(4)辞家送衣,(5)哭倒长城,(6)秦皇想娶她,她要求造坟造庙和御祭,(7)祭毕自杀,秦皇失意而归。惟在蒙古车王府所藏唱本中见有数本,都说秦皇怜其贞节,赏与玉带,并无欲得之意;又陕西唱本说始皇封她为贞烈女孟姜,云南唱本也说秦王封她为一品贞节夫人,令澧州建造节孝牌坊:这三说较为别异。至于在生的地点上,以苏州(万)、松江(孟)为最有力,华州、余杭(范)、务州、澧州(孟)次之;在死的地点上,几乎一致地说是山海关,只有一小部分说是潼关和长安。李如圭所考定的一个是早已不通行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