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1906年后,豪普特曼开始摆脱新浪漫主义文学潮流的影响,由家庭纠纷和宗教信仰引起的沮丧、消沉的情绪也基本得到克服。从1907年直到他逝世,他一共写了十八部戏剧、三部小说和一些诗歌、散文。他这一时期的剧作有的以历史事件和人物为题材,有的根据《荷马史诗》和莎士比亚、歌德的某些作品的主题创作而成,也有的紧密结合德国现实,描写和揭露社会的矛盾与弊病。然而,这些作品大部分未能产生广泛的影响,只有《群鼠》(1911)、《奥德修斯之弓》(1914)和《日落之前》(1932)取得了较大成功。某些批评家把豪普特曼后期创作的大部分作品,尤其是《群鼠》和《日落之前》划入现实主义范畴,无疑是有一定道理的。
《群鼠》是豪普特曼影响最大、最为出色的戏剧,也是他荣获诺贝尔文学奖的主要作品。它两次被搬上银幕,并各有三次被改编成广播剧和电视剧,在国内外广为流传。通过发生在柏林一幢破旧公寓里的一场悲剧,这部戏剧真实地反映了二十世纪初德国社会的状况,描写了下层人民的悲惨处境。剧中的主人公约恩太太,丈夫长年在遥远的汉堡当泥瓦匠,她本人也为了生活替人打扫卫生。在贫困和孤独中,她拿出仅有的一点儿积蓄,“买下”了当女佣的波兰姑娘鲍丽娜刚刚出世的私生子,希望能给她的生活增添一点儿乐趣。然而,强烈的母爱使鲍丽娜无法割舍自己的亲生儿子。当她试图要回孩子时,约恩太太指使自己的弟弟杀死了她。事情终于败露,约恩太太在绝望中跳楼自杀。
《群鼠》1911年初在柏林首演后,并未引起公众的特别注意,当年仅演出三十二场。然而,德国社会的发展很快证明了它的巨大现实意义。次年,它就在戏剧界和观众中产生了强烈反响,成为一些大剧院的保留剧目,并被译成多种文字在国外上演,为作者赢得了国际性声誉。1913年,德国当时最重要的剧评杂志《戏剧舞台》的创始人弗利德里希·雅各布森在一篇评论中写道:“我们最初为什么没有注意到《群鼠》?今天活着的人,除了豪普特曼,还有谁能以这样锐利的目光、这样的心、这样的勇气写出这样深刻的作品?老鼠的牙齿已经把德国这幢大厦的基础啃空了,而我们直到今天才理解,他所描绘的情景并非出自臆想,而是来自他对我们这个社会的问题的深刻认识。”
的确,在这部剧作中,作者以深刻的洞察力和极大的勇气对病入膏肓的德意志帝国的状况做了无情的诊断,揭示了它的腐朽本质。这个貌似强大的中欧帝国已经陷入内外交困的境地:对外,与欧洲各大国的关系急剧恶化,第一次世界大战迫在眉睫;在国内,阶级矛盾空前尖锐,反对专制、争取民主的斗争和工人运动此起彼伏。这样一个社会的基础早已腐烂、动摇了。作者通过剧中人泥瓦匠约恩之口指出:“这儿的一切都已经腐烂,一切都被蛀虫蛀空,被老鼠啃光了!一切都在摇晃,每时每刻都可能彻底倒塌!”剧中,豪普特曼抨击了德国军国主义和大国沙文主义的政策,并通过哈森罗伊特这个形象尖锐地讽刺了为这种政策辩护的陈词滥调。这个俾斯麦的忠实崇拜者声称,“谁不拥护俾斯麦,谁就没有一颗德意志人的心”,指责反对德国内外政策的人“正在毁掉新近才统一起来的伟大的德意志帝国”,“骗走了我们辛辛苦苦得来的成果”。然而,与此形成鲜明对照的是泥瓦匠约恩的驳斥:“所有的工人都不喜欢俾斯麦!”“谁也不愿把自己的孩子送上前线当炮灰。”这些话反映了德国人民的心声。
《群鼠》还真实地描绘了柏林社会底层人民的凄凉处境,表达了对他们的深切同情。剧中描写的那幢破旧公寓的居民都是些失业者、妓女、木匠、生痨病的女裁缝、扫街妇、烟厂女工等。他们在饥饿线上挣扎,“穿得破破烂烂,邋邋遢遢,成天打架,吵嘴,叹气,挨饿,像牛马一样干活,可还是填不饱肚子”,除了生活的煎熬,还必须忍受密探的监视和警察的欺凌,他们的孩子由于饥饿和疾病,大多未成年便夭折。
作者通过几个“堕落”的女人——克诺伯太太、女佣鲍丽娜和施皮塔的姐姐(未出场)——的命运,揭露了社会道德的虚伪和神职人员的冷酷、凶狠。这些遭到社会迫害的被遗弃的女人,有的在绝望中自杀,有的沦为妓女,有的流落街头,找不到工作和住所。剧中神学院学生施皮塔愤怒地谴责了这个罪恶的社会对她们的摧残:“这些基督徒,这些上帝的牧羊人,就是这样对待他们所谓的迷途的羔羊的!啊,上帝,你的训谕完全被颠倒了,你的教诲被篡改了,完全走向了反面!”“这些受到九十九个所谓正直的人谴责的可怜的堕落者和罪人,承受了罪恶的世界全部压力的被遗弃者及其控诉,应当活在我们心里!这些被欺凌、被践踏的女人所受到的屈辱是这个世界上所有冷酷无情和虚伪的道德说教所无法掩盖的!”
《群鼠》在艺术上也是豪普特曼最成功的戏剧之一。这部作品结构严谨,情节由两条平行的线索构成,除了主线描写因争夺一个婴儿而发生的悲剧,还有一条次要的线索写大学生施皮塔与落魄的演员哈森罗伊特的女儿瓦尔布尔迦的爱情纠葛,以及施皮塔与哈森罗伊特在戏剧观和对德国现状的看法上的分歧与争论。两条线索交替展开,前者带有浓重的悲剧色彩,后者蕴含着讽刺和幽默的意味。作者把此剧称为“柏林的悲喜剧”是恰如其分的。
这部作品含有明显的象征成分,因而有人将它归入象征主义戏剧的行列。首先,作者将它定名为《群鼠》是意味深长的,目的在于暗示,统治阶级及其帮凶像一群大大小小的老鼠,不仅窃走了德国人民辛勤劳动的成果,将他们推入苦难的深渊,而且摧毁了德意志民族生存的基础,带来种种无法克服的社会弊病,使德国陷入严重的危机。其次,剧中笼罩着一层令人窒息的阴沉、压抑的气氛,像噩梦一样震撼着观众的心灵。它所描绘的暗淡情景正是二十世纪初整个病态的德国社会的缩影;而剧中那幢颓败的公寓建筑则象征着德意志帝国这栋表面上如此辉煌的大厦内部早已腐朽不堪,基础已经动摇,在即将来临的暴风雨中必然彻底倒塌。
如果说,豪普特曼以《日出之前》开始了他的戏剧创作并且奠定了他在文坛上的声誉,那么,他所写的最后一部较为成功的戏剧则是《日落之前》。这两部剧作不仅标题遥相呼应,而且题材也完全相同,写的都是爱情和婚姻悲剧。然而,两者又有明显的不同,《日出之前》带有鲜明的自然主义色彩,描写了环境和遗传因素如何决定人的命运,并毁灭了一对相爱的年轻人;而四十三年之后问世的《日落之前》则是一部典型的现实主义戏剧,叙述了一位七十岁的老人与一个出身卑贱的年轻女子的不幸的爱情,揭露了社会道德观念的褊狭以及人的自私、贪婪和狠毒。
《日落之前》的故事情节是:年迈、富有的商业枢密顾问和出版家克劳森爱上了年轻的园丁姑娘茵肯,并准备同她结婚。但他的儿子、女儿和女婿早已觎他的大笔财产,因而以维护道德为借口极力阻挠,破坏老人与茵肯的婚姻。当克劳森一气之下打算同茵肯移居瑞士时,他们又联合起来串通法院,宣布克劳森精神失常,剥夺了他的全部财产,并将他置于法院的医疗监护之下。失去了自由、财产和爱情的老人最后在愤怒与绝望之中服毒自杀。
戏剧史家认为,《日落之前》与豪普特曼个人婚姻生活中的一段经历有密切联系,暗示他与第一个妻子玛丽·蒂内曼的决裂,以及与玛格蕾特·马沙尔克的爱情关系,剧中的主人公克劳森便是作者自己的影子。
《日落之前》于1932年2月16日在柏林德意志剧院首演,便获得了巨大成功。但是,由于纳粹上台后对德国文化的摧残,此剧遭禁演。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这部沉寂了十几年的戏剧才得以重新上演。
《日落之前》标志着一个伟大的戏剧家创作生涯的结束。在他逝世前,豪普特曼虽然又写了几部戏剧,但均未产生广泛影响,都无声无息地被后人遗忘。与此同时,这部戏剧也象征着一个时代的结束。1933年希特勒上台几天后,豪普特曼在一则日记中写道:“我有一种日落之前的感觉,这个剧本正是在这种感觉中写成的……一个时代结束了,从此,精神将沉入茫茫黑夜。”
章国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