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彼得堡故事》中共有七篇小说,其中《涅瓦大街》《肖像》《狂人日记》曾经在1835年出版的《小品集》中发表过。1836年以后,果戈理游历欧洲,旅居罗马,对艺术与宗教、艺术与现实的关系都有了新的看法,因此他对自己的旧作进行了改写,并将它们一起收录在新的作品集中。《彼得堡故事》集中反映了果戈理在创作成熟期的世界观和艺术观。
果戈理笔下的彼得堡是个充满谎言与假象的世界。在这里“一切都是欺骗,一切都是幻影,一切都和表面看到的样子不同!”你眼前看到的纯情少女,其实是个卖身为生的娼妓;那个衣冠楚楚的官僚,其实是个脱离了主人身体的鼻子;看似志得意满、功成名就的画家其实早已失去了最初的才能;那幅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肖像画其实蕴含着魔鬼的力量,会把所有拥有它的人引入黑暗的深渊……在这个虚伪的世界里,想要诚实地、高尚地生活的人们注定没有幸福的结局。《涅瓦大街》中,高尚的画家庇斯卡辽夫因为爱情理想的破灭而悲惨地死去,而他的朋友,只把爱情当成享乐的庇罗果夫仍好好地活在世上;《外套》中,兢兢业业的小官吏通过节衣缩食买来的新外套被人抢走,而为此受到训斥并付出生命代价的却是他自己。美德不被奖赏,恶行不被惩罚,果戈理颠覆了传统文学中的道德范式,并以这样的情节设定表现了现实的非逻辑性。
《彼得堡故事》收录的三篇旧作中,《肖像》一篇与旧版相比差别最为明显。果戈理对《肖像》进行了大手笔的改写,新版《肖像》成为果戈理在新时期的美学宣言。果戈理通过小说中的人物——僧侣画家之口,阐明了自己带有神秘主义色彩的基督教艺术观。首先,他认为现实没有高下之分,任何材料都可以成为艺术家描绘的对象,但是这里有一个重要的前提,那就是艺术家的心灵参与,只有心灵纯洁的艺术家才能创造出真正的艺术;其次,有罪的艺术家只有在宗教的怀抱中才能获得拯救,才能洗净自己的灵魂并获得重生;最后,艺术家保持心灵纯洁的奥秘就在于为艺术献身,远离尘世的享受与欢乐,彻底地投身于艺术之中。在《肖像》中果戈理开始表现出说教倾向,明确提出了艺术家的“心灵事业”问题。
与《密尔格拉得》相比,《彼得堡故事》中感伤激情的成分进一步增加,悲苦的情绪始终笼罩在底层社会小人物的身上,营造出一种感人至深、催人泪下的效果。在小说《外套》中感伤的气息达到了顶峰,虽然滑稽可笑的画面仍然存在,但是作品的整体基调已经发生了改变。冷酷的社会现实让身处底层的小官吏没有任何实现幸福的可能,他们饱受屈辱的心灵唯有在幻想中才能获得情感上的安慰与补偿。车尔尼雪夫斯基曾经说过:“那些需要被保护的人在很多方面受恩于果戈理。”果戈理塑造的“小人物”形象提高了这一阶层的个体尊严与人格,让人们意识到“小人物”也是人,也有自己的感情和渴望,也值得被人们珍惜和保护。
最后,关于《马车》和《罗马:片断》需要做一点说明。这两篇小说看上去似乎偏离了“彼得堡故事”的主题,故事的发生地都与彼得堡相距甚远。《马车》中的故事发生在一个小县城,《罗马:片断》中的故事发生在遥远的意大利。果戈理这样安排自有其深意。外省小城既是所有外省城市的缩影,也是彼得堡空间的延伸,在那里发生的一切都和彼得堡生活一样虚幻且不可思议。果戈理借此说明,彼得堡的非逻辑性不仅是彼得堡的地域性特征,而且是具有全俄罗斯的性质。《罗马:片断》在小说集中的意义与《马车》并不一样,它是作为彼得堡的对立面和参照系而存在。果戈理将罗马置于永恒的理想之城的位置上,明朗、热情的罗马与涅瓦河畔灰暗、忧郁的帝国首都形成鲜明的对比,那里才是艺术和艺术家的理想圣地。在果戈理的认知中,理想之城罗马不仅与冷漠、虚伪的彼得堡相对立,而且与整个罗马以外的世界相对立,它不仅是一座城市,而且更是幸福的彼岸所在。这两篇作品的存在使《彼得堡故事》的叙事空间扩展到了全俄罗斯、全世界的范畴,表达了果戈理在经历过彼得堡残酷现实的考验和多年海外生活之后对整个资本主义现代文明所抱有的怀疑与否定态度。
在《彼得堡故事》中,果戈理远离了浪漫主义的艺术传统,转向描写现实生活,但是果戈理并不是一个彻底的现实主义者。在小说《肖像》中他保留了神秘主义的痕迹,用模糊的幻想代替了直接的幻想;小说《鼻子》以鼻子出走这一幻想事件为基础展开叙述;而在小说《外套》中果戈理直接给这篇现实主义作品加上了一个幻想式结局,让巴施马奇金的鬼魂为自己生前受到的委屈进行了报复。在浪漫主义创作中加入现实主义元素,在现实主义创作中保留浪漫主义印记;在幽默欢乐的作品中插入感伤忧郁的音符,在感伤激情的作品中保留滑稽可笑的细节,这种艺术风格的复杂镶拼正是果戈理艺术世界的本质特点。
果戈理以其独特的艺术创作开创了俄国文学史上的一个时代,这个时代虽然已经结束,但是他对俄国文学的影响并没有消失。陀思妥耶夫斯基曾经说过,“我们都是从果戈理的‘外套’中走出来的。”果戈理的艺术世界滋养了包括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托尔斯泰、左琴科、布尔加科夫等人在内的众多俄国作家。时间将漫长的岁月带入永恒,但是果戈理的声音直到今天仍然让读者感动,他的作品仍然以难以企及的精神花火闪耀在读者面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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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果戈理位于莫斯科新处女公墓的墓碑上写着选自《圣经》之《耶利米书》中的一句话:“我用痛苦的眼泪嘲笑。”这句话是对果戈理的人生与创作的最佳注解。
侯丹
二〇二二年一月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