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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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整两天时间,仁字巷里家家户户敞开大门过日子时,白毛李家的小院门始终紧紧关闭着,不见人出来,也不见人进去。好几次,弯弯在巷子里滚铁环,来回转几圈之后,“咣啷咣啷”地滚到白毛家门口,然后使个小坏,“咣当”的一下子,把铁环放倒。然后他就原地不动,大声地自言自语:“谁这么坏呀,把砖头放路上,都把人家铁环碰倒啦。”

弯弯年纪毕竟小,对白毛的肤色没偏见,相反却有足够的好奇心。

要在平常,白毛听到声响肯定是会出门的,他早就眼馋死了弯弯的铁环。别人的铁环都是铁丝绞成,轻,滚起来还飘,掌控不好容易原地打转。弯弯的铁环比较高级,是街口的韩铁匠专门用生铁打给弯弯的,周正,也有分量,转起来“咣啷咣啷”有气派。巷子里的小孩们,有时候会给弯弯一块糖,或者几张拍纸画,求弯弯把铁环借他们玩半天。

弯弯心里想的是,要是白毛肯出门,他就把铁环借白毛,不要糖也不要拍纸画,玩多久都行。

这一点,弯弯跟朵儿有点像,也是心好。

可是白毛就是不理睬。铁环滚动的声音那么响,他明明在家,装着听不见。

弯弯很固执,不达目的不罢休,白毛不出门,他干脆黏在人家门口不走啦,大夏天的,地面滚烫,石板烧屁股,他偏坐在人家滚烫的门槛上,五音不全地唱歌,朝对面山墙吐唾沫,把脚上的木屐板脱下来当响板敲,把铁环举起来,举到头顶高,再“当啷”一声砸在砖地上。总之,他想方设法地弄出声响,制造动静。

朵儿站在自己家门口,看着弯弯汗流浃背地努力着,心里就恨弯弯傻。

“弯弯,太阳晒过来了,回家吃西瓜。”

弯弯抬头看看她,摇头。

“蠢哦!石板不烫吗?屁股会长疖子的!疖子多疼啊,睡觉都只能趴着睡。”

弯弯还是摇头。

朵儿一跺脚:“弯弯,再不回家,姐一辈子都不理你!”

她同时心里却在想,如果这时候白毛开门出来,她头一句话应该跟白毛说什么。

第三天,傍晚,白毛的爸爸妈妈下班之后,突然地敞开了院门,往外面搬饭桌,搬凳子,搬乘凉用的竹躺椅,搬凉茶壶和茶杯,搬毛巾和扇子,忙碌得像是要在自家门口开宴席。

一巷子的邻居都站出家门,表情惊愕而又肃穆安静地,望着白家两口子的不无夸张的劳作。

白毛最后出场。闭门三天之后,邻居头一回看见他。他的装扮隆重而华丽:上身一件蓝白相间的海魂衫,下面一条水蓝色西装小短裤,脚上一双亮得能够照出人影的崭新黑凉鞋,雪白的头发沾水梳成了标准的小分头,脖子里还挂着一个亮闪闪的银顶圈。他出门之后,第一个动作是眯缝着眼睛往四周张望,似乎要努力回忆生疏了好几天的一切:街巷、房屋、路灯、人……而后他伸手扶墙,要下台阶,被他妈妈抢上前去一把搀住,庄重地带到了饭桌前。他的爸爸,赶紧往他面前摆饭碗,递筷子,还怕他热,另外塞给他一把画着梅花的小团扇。白毛自己,什么都不用动手,只是端端正正坐着,被他的爸爸妈妈殷勤侍候着,看起来,就像一个高傲威严的尊贵白王子。

他们家的饭桌上,也比巷弄里任何一家都丰富,除了例行的拍黄瓜和拌茄子之外,还有一碗须发皆红的盐水虾,一碗放着红辣椒的咸菜烧小鱼,一碟油汪汪的蒜拌白切肉。

晚风从巷弄的一头吹过来,掠过家家户户的晚饭桌。小鱼的香味,白切肉的香味,混合在热烘烘的空气中,浓郁得让巷弄里的小孩子们不敢呼吸。

白毛的爸爸,原本是东大街上喜来临饭店顶顶有名的大厨,他要给自家儿子弄出几个菜,那真是不费吹灰之力的事。

弯弯心里就有了落差,哭丧了脸控诉好婆:“人家都吃肉,还吃鱼,还吃虾!”

好婆往他手里塞块发面糕:“不好比的,白毛哥哥是病人。”

“那我也生病了。”

“你生什么病?”

“我肚子疼啊。”

“肚子疼?”好婆做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哎哟,肚子疼还能吃饭啊?赶快上医院打针哦!”

弯弯只好改口:“刚才疼,现在不疼了。”

好婆看着弯弯,叹口气:“谁都别跟白毛比,他是活一天算一天的人。”

弯弯从好婆的语调里听出了悲哀,咂摸咂摸,承认了白毛和自己的不一样,也就不再说话了,很现实地满足了手里那块发糕,还把麻油拌的萝卜干嚼出咯吱咯吱的脆响。

吃完饭,由朵儿洗碗筷。朵儿从水缸舀一瓢水到煮粥的钢精锅子里,先把锅子洗了,洗锅水泼到墙角,再舀一瓢水,在锅子里洗碗筷,最后还要舀半瓢清水过一过。洗锅洗碗的浑水泼在墙角,夜里照例要招来一地黏黏虫,早晨起床看,亮晶晶的黏液像是小孩子流得满地的口水。可是没办法,少了下水道的巷弄,你让朵儿往哪里去泼洗碗水呢?

家家户户都撤下了饭桌之后,天光就暗下来,就到了仁字巷里小孩子们最快乐的时光,因为好婆的家庭故事会即将开始。看看,赵家的二哥二姐和细妹,卫家的双胞胎,陈家的大丫头二丫头……不光横巷里的小孩子到齐了,竖巷里的马小五和丁蛋儿,也巴巴地拎着小板凳赶过来了。

好婆是巷子里的讲书先生吗?是念书人吗?都不是哎。朵儿听好婆说,小时候家穷,她是卖童养媳卖到朵儿外公家的,一辈子没念过一天书,斗大的字识不到一箩筐,可是她年轻时候爱看戏,看过的戏文都能记得牢,绘声绘色讲出来,比书场里的说书先生讲得还精彩。

朵儿长大之后才明白,好婆讲出来的所有故事,都不是“复述”,比“复述”要高上好几级,那就是“创作”。好婆用她一辈子的人生经验,丰富了那些舞台戏剧的内容,让白纸一般的小孩子们听得目瞪口呆,神魂颠倒。

夜彻底地黑了,最后一缕紫蓝色的晚霞褪尽之后,满天繁星呼啦啦地涌了出来,眨眼之间缀满了天幕。月牙儿细溜溜的,被星星们挤到了老卫家的高耸的屋脊上,就那么不声不响趴着,好像死乞白赖也要听故事。远处,陈家老太的玉米地,那是另外一个大舞台,爱热闹的小虫子们不服气地在台上比嗓门,你呼我应叫成一片声。黑色的蝙蝠从巷子上空掠过,倏地一下,倏地又一下,轻盈,又快捷,不知道它们捕到食物没有。朵儿在院门两边各点了一盘纸蚊香,风一吹,烟雾像两条青蛇一样,弯弯曲曲地游弋到半空,正想着会不会缠上墙头上的牵牛花,青烟却慢慢化开了,只留下刺鼻的硫黄味。

好婆今天要讲的故事,是接着昨晚来的,故事名字叫“柳毅传书”。

“姓柳的书生走啊走,走到洞庭湖边了,晓得是到了三公主的老家了。可是搭眼一看,湖水一望无际,白浪滚滚,哪里有路可走呢?怎么才能见到洞庭龙王呢?书生想到那千里之外受苦的公主,心里急呀,一急就抓耳挠腮,一抓倒抓着了衣襟里揣着的那根碧玉簪。他一想,对呀,公主临别不是有过交代吗?不是让他拿玉簪敲一棵老庙里的金橘树吗?眼下他就站在一座菩萨庙跟前,庙里现成有一棵结满了青果子的金橘树。他赶快拔出玉簪,往那树干上笃笃笃敲了三下……”

“书生做什么要见龙王?”好婆慢悠悠的讲述中,忽然插进来一声低哑的冰冷冷的问话,很突兀,也透着不礼貌。

听故事的人同时转头,看到人圈儿外围,巷弄另一面的墙壁前,影影绰绰浮出一个白蒙蒙的身影。原来是白毛。因为没料到,太突然,一瞥之中,白毛的轮廓像墙壁里钻出来的鬼魂一样,让人惊悚。

爱听故事的人都知道,故事讲到兴头上的时候最怕被打岔,一打岔就没了连贯性,像皮球漏了气,呼一下瘪了。所以马小五非常不高兴地呵斥白毛:“哪儿来的鸟人啊,问东问西的烦不烦?”

白毛很不寻常地坚持了他的权利:“马小五,我是问好婆,没问你。”

马小五说:“滚蛋。”

白毛说:“我没碍着你。”

马小五不屑于理睬他,回过头要求好婆:“好婆你接着讲。”

好婆拿起一把芭蕉扇,啪啪地拍了两下脚脖子,不紧不慢回答白毛:“洞庭龙王是落难公主的父,书生救公主,要见到龙王,传到口信,龙王才能出兵啊。”

“不对吧,书生是人,龙王是龙,人和龙怎么能说上话?”

也不知道白毛是真的较真,还是故意死磕,总之在别人兴致勃勃的时候纠缠这种问题,摆明是要讨没趣,得罪人。

暴怒的马小五终于忍不住了,呼啦一下子站起来,把屁股下面的小板凳掀得四脚朝了天,恶声恶气对白毛:“叫你滚,你怎么还不滚?”

懦弱的白毛,一反常规地梗起头,语气里没有一丝退让:“滚?要滚也是你滚,我滚哪儿去?我家就在这儿。”

白毛的意思,马小五是竖仁字巷里的人,他跑到横巷子里来耍威风,其实是侵略者。

马小五也很聪明,一下子听懂了白毛的话外音。他气疯了,这辈子还没有碰上白毛这样的挑战者呢。他唰地一下子抄起脚边的小板凳。

“你不敢。”白毛说。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种奇怪的幸灾乐祸的快乐。

好婆赶快劝架:“哎,哎,都不说了啊,乖乖听故事啊。”

白毛却是不依不饶:“好婆你别管,你看他敢不敢。”

朵儿吓着了,一伸手搂住了弯弯,怕板凳不小心落到弟弟头上。她隐隐约约觉得,今天的白毛不同寻常,他好像是……是什么呢?把他心里藏着的对周围所有小孩子的气,一下子像丢炸弹一样地砸出来?

马小五还真不是吃素的,朵儿怕,他不怕,否则他怎么可能在这片街区上称大王。他手里提着小板凳,拔腿就想往前冲。如果是白天的话,围坐的小孩子们都能够看到他眼睛里的野蛮的火。还有,他不光身子起来了,他嘴巴里还在骂人,骂粗话,很脏很下流的话。他的行动和他的言语,一瞬间里汇合成了一股强大的磁场,粗野,暴力,呼呼啦啦地扫荡一切,很容易让他面对的敌人心惊胆战。

好婆第一个起身,不顾年老体弱,死命抓住了马小五的一只胳膊。“伢儿伢儿”,好婆恳求他:“听话啊,你听话啊,不能动手啊。”

好婆一起身,细妹的二哥就坐不住了,跟着起来,转身拦在马小五面前。接着,卫北,丁蛋儿,七手八脚地都去拉扯马小五。毕竟是在大庭广众之下,毕竟正在听着故事呢,是个挺美好的夜晚,打架这件事不适宜发生。

细妹这时候,忽然地来了胆子,起身吆喝白毛:“你还不走!不怕挨打啊?”

白毛,平日里如缩头乌龟一样不声不响的家伙,今天真是邪了门,居然回出一句话:“凭什么我要走?还不晓得哪个怕哪个。”

马小五这个蛮孩子,急起来比疯牛还要狂,三甩两甩,把好婆的手,卫北的手,细妹二哥和丁蛋儿的手,统统甩脱了。也因为他手里挥舞着小板凳,大家都不敢拼了命地贴身去阻拦吧。甩掉了大家之后,马小五高扬着小板凳,嘴里含含糊糊喊叫着:“吼吼吼吼吼……”一边不管不顾地往前扑过去。

朵儿脸色苍白,双腿哆嗦,恐惧地别过脸,闭上眼睛,心里只想着一句话:“糟了糟了糟了……”

就在这时候,千钧一发间,她却听见白毛无比悲壮地喊出几句话:“砸吧砸吧,随便你砸吧!我反正快要死了!”

尖细的,撕裂的,像刀剑一样刺破人的心脏的声音,有点哆嗦,有点悲愤,还有点血腥气。这几句喊声出来之后,很奇怪地,世界突然就变得一片寂静,不光朵儿家的门前没有了声音,连远处喧闹不止的玉米地里都没了声音。

没了声音没了声音……好安静……没有话说,不知道说什么好。

从前有一句老话:不怕拼命的,就怕不要命的。白毛说他快死了,快死的意思就是他不怕死了,他如果不怕死了他还怕什么打?

所以,马小五这时候就很尴尬,他手里的小板凳还举在半空中,一条腿还跨在前面没有收得回来,脖颈也恶狠狠地往前伸着,却顷刻之间被白毛的声音施了咒语,就这么弓腿扭背,雕塑一般凝固着。

到这时,好婆也才能长出一口气,自己给自己揉了半天胸口,惊魂未定地说:“你们这些伢儿,吓死人啰,可不能再这么舞手动脚啰。”缓过神之后,她重新坐下来,又用扇子拍了拍竹躺椅,柔声细气地对马小五:“听话,都不动手了啊,来坐下,听好婆把故事讲完。”又抬脸招呼不远处的白毛,“乖,你也坐过来。”

这样,又继续僵持了一小会儿之后,马小五的身体总算松弛下来,板凳放下,再退到人群里,坐好。他没有按好婆的吩咐坐到她身边,而是坐在丁蛋儿左手,比较靠边的地方。兴许他是有点不好意思吧。

与此同时,贴墙而站的白毛,屁股往后一拱,身体弹离那面墙壁,两手插在他的西装小短裤的裤兜里,迈步,慢慢走向听故事的人堆。他走得无比沉着,庄严,肃穆,仿佛步步都能生出莲花一样。暗夜里,他的白莹莹的脑袋,白莹莹的四肢,泛出一圈奇怪的白莹莹的光,在巷弄里飘浮移动,朵儿屏息看着,心里咚咚直跳,真觉得像是小鬼出世,或者天将下凡。

白毛这回是存心要把事情做到极端了,好婆周边的七八个小孩子,因为怕热,其实坐得很稀疏,白毛要走到最里面的话,稍微侧个身子就能走进去。可是他偏不,哪儿人密他偏往哪儿走。看,他先是走到卫南和卫北两个人中间,从这对双胞胎的膝盖间挤进来,再绕过陈家二丫头的竹椅背,顺手搭了一下丁蛋儿的肩膀,然后夸张地迈一大步,跨过弯弯的腿面,站立在好婆面前。好婆赶快欠一欠身,让出了半边竹躺椅,等着白毛落座。白毛呢,却摆摆手,一转身,径直朝着马小五的身边走过去。当马小五仰起脸,浑身紧张,弓了双腿,刺猬一般准备重新迎战时,这个古怪的家伙却擦着他的肩头,从容不迫地走出人堆,背对着巷口路灯的暗黢黢的光,在大家的视线里一步步远去。

真是个奇怪的人啊,好像他摆起架子煞有介事地走这么一遭,是一个新近加冕的君王在巡视他的领土,是一个酋长在对大家宣示他的某种态度。

他身后留下来的人,马小五也好,丁蛋儿也好,卫南卫北,大丫头二丫头,包括朵儿和弯弯,一律都沉默着。谁都不知道白毛怎么回事,他心里在想些什么,计划着什么。

一个人最让人捉摸不透的时候,才是他最有力量的时候。朵儿的心里,模模糊糊有了这种认识。

好久之后,好婆用她的扇子啪地打死一个蚊子之后,马小五才回过神,很不服气地说:“跩什么跩啊,不就是去一趟上海吗?”过了一会儿,他发狠样地在嗓子里嘟哝一句,“就不信了,有什么了不起?”

弯弯跟着雀跃起来,很积极地模仿他的话:“对啊,有什么了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