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太阳落到了西边那棵大柳树的树杈中,活像一块火力正旺的超级大煤饼,呼啦呼啦地燃烧着,转眼间就要把密密簇簇的树枝啦树叶啦卷进热浪,烧出一地灰烬。有几个赤条条的小男孩合力抬着一扇旧门板,光着黑黝黝的脚,啪嗒啪嗒地穿过陈家老太的玉米地,往护城河里奔过去。门板有点宽,在长势正旺的玉米地里挤出一片唰啦啦的刺耳声响,头顶上搭着湿毛巾的陈家老太心疼坏了,扒开玉米叶探出她的脸,瘪着嘴巴大骂:“小五子!你个天杀的!狗咬脚后跟啦,不怕跑丢魂啊……”
被点到名字的马小五,回头对她做个威吓的手势,一边故意多踩了几根玉米秆,急得陈家老太奔出去要追。哪里追得上嘛,男孩子们拖拉着门板,早就一溜烟地跑没了踪影。剩下孤单单的陈家老太,又心疼,又恼火,不停地拍大腿,却拿那几个浑孩子无可奈何。
十岁的朵儿,站在家门口,眯缝着眼睛往南头看,本是要召唤小猫花花回家的,无巧不巧看到了这一幕。朵儿帮着陈家老太生气。人家孤儿寡母,没工作,又没接济,就靠耕种这片巷弄里的荒地过日子,马小五放着大路不走,偏钻人家的庄稼地,太过分啦!
朵儿的好婆,穿一条黑色的仿绸宽脚裤,上身一件月白色盘扣麻布衫,两条腿叉开着,把满满一木盆的洗澡水端出门,胳膊一扬开,整盆水“哗啦”一声泼在巷子里。水过之处,曝晒了一天的滚烫砖地发出响亮的嗞嗞声,仿佛惬意极了,爽气极了。
好婆看见站在墙边的朵儿,招呼她:“乖啊,洗澡啦,弯弯都洗过啦。”
弯弯是朵儿的弟弟,还不到六周岁。弯弯洗澡要好婆帮忙:打肥皂,掏耳朵,搓胳肢窝……朵儿不用,朵儿还能反过来帮好婆的忙,比如擦个后背什么的,所以朵儿在洗澡时间上有比较多的自由权。
朵儿对好婆控诉道:“好婆,马小五太讨嫌啦,连陈家老太都欺负。”
好婆一手拎着圆木盆,跟随着朵儿扭头,往南边的玉米地里看。她也看见了陈家老太跳脚骂人的样子。好婆说:“这个小浑皮,一天不惹祸,一天皮都痒哦。”
朵儿忧心忡忡:“弯弯长大了会不会也像他那样?”
好婆看看朵儿的脸,扑哧笑出声:“小姑娘不好这么操心,心操多了不长个儿的。”说完这句话,好婆抖了抖被水溅湿的裤子,回身进门去。
朵儿跟着好婆进门,打水洗澡,完了吃晚饭,完了搬椅子出门乘凉。这个夏天里,这是人们每天每天一成不变的生活方式。朵儿家如此,巷子里的家家户户都是如此。
好婆有点老了,手脚慢了,做事喜欢做在人家前面。比方说洗澡吧,好婆给弯弯洗完澡,往巷子里泼出去第一盆水之后,各家各户的洗澡仪式才正式起动。那些忙碌的大人,听到朵儿家的泼水声,仿佛听到了一个标准信号,做针线的、织纱网的、糊纸盒的、守着煤炉挥汗如雨搅玉米粥的,纷纷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儿,拖出床底下的木澡盆,敲出几根皂角,备好了不温不凉的一盆水,再出门把自家汗淋淋脏兮兮的孩子们唤回家,一把摁进澡盆去,边咒骂,边撩着水,帮他们洗头,擦背,搓垢鱼儿,最后拎起身,在光屁股上不轻不重拍一记,喝令到一边穿衣服,然后端了那盆漂着油花儿的浑汤水,颤巍巍出门,哗啦一声泼出去。
同一时间,短短一条巷弄,从南到北,由北至南,哗啦的一声,哗啦的又一声,洗澡水泼得此起彼伏,小孩子们的嬉笑声也是此起彼伏。
此起彼伏之间,卡在树杈中的红艳艳的太阳忽然就不见了。细一看,大柳树刚刚并没有被烧焦,太阳一落,顿时来了精神,树冠立起来了,树枝儿荡起来了,就连老树根上片片龟裂的树皮,都好像树爷爷笑得合不拢的嘴。
在这样的时刻,天地之间是红通通的,亮闪闪的,流着蜜,淌着彩,把柳树映成了金色,把玉米地映成了紫色,把巷子里低空飞过的红蜻蜓映照成玻璃一般的透明体。老天怎么就这么通人性呢,它是故意地在这白昼和黑夜之间留出一段宽裕时辰,好让万物众生在酷暑中煎熬了一天之后,能够稍稍地喘口气,落身汗,不紧不慢地洗上一把澡,再吃完一顿饭。
果然哦,在这条喝饱了各家各户洗澡水的巷弄里,穿堂风一吹,蒸笼般的热气很知趣地退避三舍,丝丝的凉意跟着就来。相比窄逼低矮的屋子,巷弄里肯定惬意许多,最起码,洗过澡的身子被小风一吹,能即刻收汗。更何况傍晚的巷弄还是社交场所,看看吧,各家主妇们都在显山露水地加紧动作了:把稀溜溜的麦糁儿粥舀进瓦钵子里,把贴好的荞麦饼铲进竹箩子里,把咸萝卜干、煮毛豆、炝黄瓜、拌茄子一样样盛进粗碟子里,同时还大声吆喝着,指挥家里的大孩子们动手,抬饭桌,搬竹床,点好熏蚊蝇的蒲棒头或者纸盘香,只等着挣钱养家的男人们下工回来,洗个脸,擦把汗,就可以趁着亮,团团围坐着用晚餐了。
这个时候,如果有人愿意从南到北小小地考察一番,巷子里每户人家的饭桌上,内容其实都是差不多的。买粮要粮票,买油要油票,买糖要糖票,买豆腐,买粉丝,买酱买盐买碱,买哪样不凭票?家家吃的和用的,都要用票证买回来,怎么可能有特别?细微的差异,最多是在各家的下粥小菜上。宽裕点的人家偶尔会上一碟咸鸭蛋,一只,切成四瓣,油汪汪红彤彤地张扬着,小孩子喝着粥,不停息地拿眼睛瞟,知道那是父亲的特供,咬住牙,咽着口水,不敢伸筷子。还有人家会上一碗油炸蚕豆瓣,这个就好说了,因为豆瓣的数量多,一家老老小小都能分享到。逢上主家心情好,围观的邻居小孩也能分上三五颗。不过,香了嘴巴的小孩回到自己家饭桌时,照例要被恨铁不成钢的母亲拖回屋,关上门,挨一顿臭骂或是一两个巴掌。谁让你这么嘴馋了?丢人不丢人?要脸不要脸?好好的人不做,学做要饭花子啊?
巷子里的邻居们都听到了小孩子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啼哭声。没有人觉得做娘的有什么不对。看到别人家动嘴巴,你就应该赶紧地往边上躲,哪还能够没脸没皮地往前凑?要被人瞧不起的!
从来不在巷子里摆饭桌的有两户人家,一户是陈老太家,一户是朵儿家。
陈老太家不摆饭桌是因为太穷,穷得饭桌根本用不上,她家三口人,老太自己,大丫头,二丫头,一人端一只盛满了薄粥的粗瓷黄釉碗,碗边上堆一撮臭咸菜,随便往墙边灶台上一靠,吸溜吸溜喝完了事,简单又实在。
朵儿家的情况则是,没有人手,抬不动晚饭桌。朵儿的爸爸妈妈都在外地当老师,这个家里也是三口人,三口人中,好婆老了,弯弯还小,唯一的那张乌木饭桌又太沉,朵儿只能跟着好婆和弟弟,冷冷清清地闷在家里吃晚饭。
也因此,朵儿和弯弯总是飞快地喝粥,飞快地嚼饼子,飞快地把炝黄瓜和拌茄子塞进嘴巴里,然后推开空碗,各自端一张小竹椅出门,加入巷子里热热闹闹的乘凉大军。
有一回,弯弯吃得太快了,都吃噎着了,脸乌青,眼睛瞪直,脖颈像鸭子一样拼命朝前伸,好像一分钟之后就会闭过气。好婆慌得顾不上跑出去喊人,一把抄起弯弯,将他的身子打个折,挂在胳膊上。这办法真管用,弯弯的肚子被好婆的胳膊一压,气儿一冲,喉咙口的那团食物像瓶塞子一样“噗”地冲出去,小命捡回来了。好婆放下弯弯,跌坐在椅子上,直揉胸口,一迭声地喊:“我的个小祖宗哎,你要出个什么事,你让好婆怎么活哎!”
好婆也就是说说罢了,能有什么事呢?巷弄里的小孩们,赵家的细妹也好,卫家的双胞胎卫南和卫北也好,大丫头和二丫头,朵儿和弯弯,个个都活得粗粝,活得饥渴,活得丢三落四顾得头顾不得脚,可是他们的生命无比健旺,旭阳高照。
不过也真有出事的,那是巷子最南头老李家的独子,白毛。
白毛是独子,家里虽说不富裕,总也是珍珠宝贝一样地养。哎,奇了怪啦,越宝贝,还偏就越难养得住。这不,天擦黑了,巷弄里该摆出门的饭桌都摆出来了,数来数去,还是少了老李一家。
缺席了整一个星期!
去哪儿了?两口子带着白毛去上海治病了!治什么病?很少见,白头发白眉毛的病。
白头发白眉毛是个什么病?问谁谁都不懂。生下来就是个白毛怪,粉团团的一块肉,头发,眉毛,眼睛,哪儿哪儿都不见黑颜色。
胖墩墩的赵家妈妈首先操了心,在饭桌上坐下后,半抬着屁股往南头张望了好几回,高声大嗓门地问隔壁卫家阿姨:“老李一家子去上海,说是今儿打转,怎么还没到家?”
卫家阿姨是在公家单位里做事的,出差去过上海,有经验,就回答,怕是船误期了。她解释,大客轮在长江里走,不比汽车在路上行,江水有涨潮期落潮期,江风还要分东西南北,稍有不顺当,船就开不上前,靠不了码头,误个一天半天,很正常。
弯弯坐在自己家门口的竹床上,跟赵家的饭桌隔着好几个门头呢,耳朵却来得个尖,对“上海”这两个字又格外敏感,因为上海有他最爱吃的“大白兔”奶糖。弯弯很羡慕白毛有机会去上海,坐在竹床上大声地自言自语:“我什么时候生病啊?我也要去上海啊!”
好婆闻声冲出门,甩着湿淋淋的手,在他脑勺上不轻不重地拍了一巴掌:“小人儿家瞎说八道!”
弯弯不服气,扭头顶撞:“就要生病!就去上海!”
卫家阿姨招手,喊弯弯过去,从桌上的白瓷小碟子里夹起一瓣咸鸭蛋,要求他:“弯弯,嘴张开。”
弯弯眼睛盯着油汪汪的鸭蛋黄,脸却蓦地涨红了,仓皇转身,啪嗒啪嗒跑回来,两只小手用劲地捂住脸,大声宣布:“我不看我不看!”
赵家妈妈隔着半条巷弄,高声大嗓地夸奖他:“弯弯好孩子哦!等下让细妹姐姐给你送香瓜吃。”
弯弯忸怩:“香瓜我也不要。”
赵家妈妈说:“我不送你,我送你好婆。好婆的瓜你吃不吃?”
弯弯蹦起来,雀跃大叫:“吃啊吃啊!好婆是我的好婆啊!”
一巷子的邻居都笑。巷子里这么多小孩儿,大家最喜欢逗的还是弯弯,因为他最憨,也因为他长得圆头圆脑最讨喜。
就在这时候,大家伙儿笑声还没有落定的时候,巷子北头的那根路灯杆儿下,好像是在舞台上演戏一样,突然地,不早不晚地,踩着笑声,出现了蹒跚而行的白毛一家人。
最初邻居们看到的这家人,有点像是电影镜头里才能出现的,很久以前遭了水灾出门逃难的人。走在头里的白毛爸爸,胡子拉碴,弓腰驼背,左边胳膊里夹一卷草席,席筒垂下地,时不时绊住了他自己的脚,右边胳膊里挎一个网篮,网篮里有脸盆,有热水瓶,有搪瓷水杯搪瓷饭盆,还有筷子、勺子、洗脸毛巾、牙膏牙刷……他每走一步,网篮里的杂碎就会叮里咣啷地响,他努力要走得小心,网篮里却偏偏响得更加欢快。在他身后,白毛妈妈面色憔悴衣冠不整,头发油腻腻地打着结,衣服上掉了扣子,半片衣襟扑啦扑啦蝴蝶一样飞在肩头。她肩上背着的那个装铺盖的包袱,沉得仿佛要把她压塌了,压到尘埃里去了。走在最后的白毛,眼睛照例睁不开,半闭半眯缝着,手里抱着他们家里的第二个网篮,里面是三双雨鞋,一把油布伞。伞柄有点长,从网篮里伸出去,越过他的头顶,冷不丁一看,还以为是插在他头上的一把剑。
三个人都是蓬头垢面,风尘仆仆,精疲力竭。
真是奇怪呀,一周之前他们出门时,是多么的欢天喜地意气风发呀,他们穿着新买的衣服,收拾得光鲜靓丽,挨家挨户跟邻居告别。想想看,上海是什么地方?上海有全中国最好的医院,最棒的医生,最高级的药品,什么样的病到了上海还不能够治好呢?
可是现在,他们垂头丧气地回来了。看病的结果,不用问就能猜到。
可是可是,怎么能不问一问呢?都走到身边来了啊,鼻子挨鼻子的都要碰着了啊。
赵家妈妈咳嗽了一声,首先开了口。她说话的对象是白毛妈妈:“他姨,回来啦?都还好吧?”
“都还好吧”是个很笼统的词,你可以理解成“病治得还好”,也可以理解成“旅途还好”。赵家妈妈是这条巷子里最会说话的人。
白毛妈妈就老实多了,也是没准备的缘故,被邻居一问,有点张口结舌。白毛爸爸赶快抢过去回答:“都好都好,劳你们挂记。”
这样的回答,等于没有回答,其实就是拒绝的姿态,不让邻居们再问下去。这里面的意思,连十岁的朵儿都能听得明白。
于是就没有人再说话,一整条巷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喝粥声,用喝粥来掩盖这一刻的尴尬。
这样,白毛一家三口,努力地挺起了腰,努力地在脸上撑出微笑,从一家挨一家的饭桌间平静地走过去。他们走过了赵家,走过了卫家,走过了院门虚掩的陈老太家,走过了朵儿和弯弯的竹凉床,最后排成小小的三人队伍,站立在他们自己家的紧闭的大门口。白毛的爸爸,把草席卷儿交给身后的白毛妈妈,侧身从裤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锁,用劲地推门。门几天没开,几处铁部件有点锈住了,开启时发出嘎嘎的呻吟。门才开到一半,白毛爸爸有点迫不及待,身子一扁,鱼一样滑进去。白毛妈妈和白毛跟着往里面挤。白毛最后进,进去之后一反手,将门关死。
所有巷子里的人,在这个时候,都放下碗,抬了头,侧转了身,一声不响地望向白毛家。
弯弯再一次地从竹床上滑下地,没穿他的木屐,光脚丫子走过去,走到白毛家台阶上,站住,拱了腰,歪着头,把耳朵贴在门缝里听。听了一会儿,他啪嗒啪嗒奔回来,皱着眉头,很凝重地向大家宣告:“在哭啊。”
卫家阿姨问他:“是谁在哭?”
弯弯想了想:“叔叔在哭。”
“阿姨呢?”
“阿姨也在哭。”
“白毛哥哥呢?”
“白毛哥哥也在哭。”
“天皇老子哎,事情弄大了哎。”赵家妈妈一拍手,长长地叹出一口气。
一张又一张饭桌上,没有人再说话。
路灯已经亮了,昏黄昏黄,被紫蓝色的天光衬着,忧伤得也像是在哭泣。热气从家家户户的墙缝里渗出来,被凉爽的小风吹成棉絮,丝丝缕缕粘到人身上。熏蚊子的烟雾,从北往南,绵延成一条青色的线,飘荡在半空中。朵儿伸出手,用劲地去抓身边一只被熏得迟钝的小飞虫,没抓着。弯弯觉得好笑,一下子忘记了刚才的事,咯咯地笑起来。朵儿呵斥他:“笑什么笑啊?好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