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白毛的那双眼睛是真怕光,怕得有点邪门,以至于上学路上差点出了人命。
事情是这样的:仁字巷的小孩子们,上学都集中在城东小学。从仁字巷到学校,早晨时光,正好是迎着太阳往东走。按说这是一件挺幸福的事:一路向学校走过去,阳光温暖地照在脸上身上,路两边开着花的树啦,蜿蜒的护城河啦,古老的石拱桥啦,到处都金灿灿地发着光,多么的妙不可言啊。可是具体到白毛,这就糟糕透了,因为阳光直射在他的脸上,一路往学校走,一路上他的眼睛都睁不开,红肿,流眼泪,用劲地眯缝成两团肉疙瘩块,苦不堪言。
从前他上学,路上碰到同班的,人家会顺便带着他一点。自从被学校“特殊照顾”后,他趾高气扬,别人就很少愿意搭理他。这一天,阳光照例灿烂,他眯着眼睛摸摸索索往前走,无巧不巧撞上了对面一个骑自行车的小伙子。又无巧不巧,两个人挤撞的地点在河边。路窄,河岸只有草坡没有护栏,白毛眼神不济,被对方的车轮一顶,一个趔趄,完全看不清东西南北,昏天黑地滚下了河坡。要不是那个年轻人眼疾腿快扔了自行车下河捞人,要不是天旱水浅,白毛这条小命还不见得能捡回来。
班里的同学并不知道这件事,白毛不来上学,谁也不会在意。下午放学后,马小五一个人扫干净全教室的地,咋咋呼呼到处找畚箕的时候,才发现身边不见了惹人烦厌的卫生检查员。
“去哪儿了?他?”马小五东张西望了一番,转头问朵儿。
朵儿告诉他,白毛早晨落水了,差点儿就淹死。
“嗬!活该!”这是马小五的第一个反应。
但是紧接着,他就沉默起来,自言自语:“他瞎了?看不见走路了?”
朵儿说:“也不是啦,是他没了墨镜,就……”
马小五把两只手蒙到眼睛上,模仿一个眼神不好的人的样子,伸头探脑地从指缝里看朵儿,一边嘟嘟囔囔:“哎哟,还真是噢,真是的,头会昏……”
擦完了讲台、黑板和窗玻璃,把窗户关好,插销销上,桌子板凳回归原位,排列整齐,水桶抹布和笤帚收进卫生角,朵儿最后负责锁门。马小五一反常态,做完卫生后,没有在教室里猴儿一般蹿上蹿下,也没有带着几个死党进门出门呼风唤雨,而是规矩得出奇,安静得出奇,一直围着朵儿绕前绕后,帮她拿这个,递那个,神情里是有话要说,欲言又止。
朵儿锁好教室门,一边往外走,一边告诉马小五:“你要是想说对不起,就去找人家说出来。”
马小五难得地忸怩着,不肯承认:“不是不是……我说什么呀?我没有对不起他。”
朵儿一想,好像也是哦,打架砸墨镜的那天,白毛和马小五,两个人都动了手,说不上谁错谁不错。
他们两个,沿着平常上学放学的路,一前一后,沉默地往家走。朵儿的花书包,是斜过来背在身上,书包带子把身体勒出一个很纤细的圆弧形。马小五的书包,穿过脖颈,倒过去挂在背后,走路的时候,书包在屁股上拍打得噗噗响,也不知道他的细脖子是不是勒得慌。身前身后,三三两两,都是放学的同学,有的勾肩搭背走得安静,也有的奔前跑后走得喧嚣。老师们大都骑自行车,后座上夹着书,或者抽空子去菜市场买的新鲜菜,一阵风样地,从学生们身边擦过去。太阳斜到了西边,在远处茂密的林梢和飞翘的屋檐间来回穿梭,一会儿被挑在飞檐上,像个被切开一角的蛋黄:一会儿又隐入林梢中,成了一团闪闪烁烁的碎金。
走到一处河边,马小五停下来,看了看陡峭的河坡,问朵儿:“那个他,是不是从这儿滚下去的?”
朵儿摇头。
又走到一处,马小五再问:“这儿呢?”
朵儿说:“哎呀,我又没看见,怎么知道啊?”
马小五居然有点脸红,不好意思的样子。
朵儿轻声轻气地说:“你还是应该去看他一次。”
马小五愤然拒绝:“我就不!”激动了一下,他换个口气,“不过我可以赔他一副墨镜。”
朵儿立刻站住,盯住他的眼睛,研究他说这句话是不是真心诚意。马小五也站住,脸上显得很干净,目光迎着她,河水一样澄澈,丝毫也没有躲闪。朵儿松口气。
“买不到的哦,马小五。”她告诉他。
“怎么可能?我有压岁钱,还有打赌赢到的钱,还有……”
“真的买不到,没有。”
马小五张大嘴,傻愣愣地瞪着眼睛。他有点不相信,有钱会买不到东西。
朵儿叹着气:“要去上海啊,上海才有卖。”
“……”
两个小孩子,面对面眼瞪眼,好长一段时间,都忘了他们还站在放学的路上,堵住了别的同学回家要经过的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