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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个小笼包

贝贝洗完澡,心急火燎地跑出来,揪住奶奶的衣角喊:“吃饭!吃饭!”

不是贝贝有多么饿,是他惦记着奶奶的话:吃完晚饭做标本。贝贝的记性有时候差,有时候却又好得出奇,答应了他的事,隔上十天半个月,他会冷不丁地提你个醒——脑子里还记着呢!

这个让人心疼的小东西。

贝贝的头发没有擦干,四面八方地翘着,沥沥拉拉地滴着水,把毛衣的肩头淋了一层亮晶晶的水珠。毛衣领子没有翻好,一边窝卷着,一边支棱着,像乱糟糟的卷心菜叶。他的脸倒是被热水氤氲成粉红色,粉嘟嘟的,光洁而白亮。细长的眼睛因为快乐而眯缝起来,更细了,还有点肿胀,仿佛刚刚被手术医生切开、没有来得及愈合的两道对称的刀口。可是从两道刀口中闪出来的目光是跳跃的,热切的,像星星像花朵像银铃儿摇动一样的。

贝贝扯住奶奶的衣角:“吃饭!饿!”

这孩子手里没有数,一用蛮劲,差点把瘦小的奶奶扯个趔趄。

奶奶赶紧扶着桌角站稳,提醒他:“洗完澡,照照镜子了吗?”

贝贝一扭身,重新奔进卫生间,对着穿衣镜整理自己。先把衣服领子翻好,两边翻得一样平整,不能像卷心菜叶,要像花叶,那种左右对称的向日葵的叶子。衣扣必须对齐了扣紧,这样的话,衣角才不会有短有长。头发用梳子往两边梳,右边多梳一点点,左边少梳一点点。或者反过来,左边多梳一点点,右边少梳一点点,也行。总之,看上去要整洁,要清清爽爽体体面面。

这是奶奶对贝贝的要求。就这么一个词:“整洁”,奶奶要从早到晚地说,日日不停地说。

谁让贝贝是一个唐氏综合征的孩子呢?

可是,不说就更不行。不说,贝贝不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他不会收拾自己,不会爱惜自己。他会堕落成一个脏孩子,野孩子,人人见了都要扭头皱眉的孩子。那样的贝贝,是有尊严的奶奶不愿意看到的。

“整洁是一个人对自己起码的要求。”

“噢。”

“也是对别人的尊重。”

“噢。”

“即便有一天奶奶不在了,你也要做个干净整洁的人。”

贝贝快乐地拖长声音:“噢——”

贝贝明白奶奶的话了吗?也许明白了,也许没有明白。像贝贝这样的孩子,他的心灵是一个黑洞,洞中的秘密别人无法猜测。

还有,奶奶怎么会“不在了”呢?“不在了”,那就是出门买菜了,给贝贝买小笼包了,买完了还会回来。奶奶就是奶奶,她不像一颗糖,含在嘴里吮啊吮的,会吮得不见,消失。

贝贝手忙脚乱梳好头发,第三次催促奶奶:“吃饭啊!”

饭桌上已经摆好了贝贝的晚餐:小笼包,白米粥,炒素菜。

小笼包是四个,胖鼓鼓的,被粉红色的肉馅挤得要绽开似的,笑眯眯地卧在一只小蒸笼里,袅袅地冒出热气。

贝贝是个认死理的人,他喜欢吃小笼包,就机械地要求每天饭桌上有这么一样东西。小时候见不到小笼包会大哭大闹,大了以后不哭了,但是他会反复拉扯奶奶的衣角喊:吃饭!吃饭!就好像没有小笼包的晚饭不算是晚饭。

小笼包之外,什么样的好东西贝贝都不认账,哪怕是海鲜龙虾,山珍异果,统统不算,它们跟贝贝的口味没有关系。

因为这一笼四个包子,贝贝学会了数四个数。

真不容易啊。从五岁的时候起,奶奶硬是用这四个包子,强迫贝贝认数字。

“2是怎么写?”奶奶把热腾腾的蒸笼从贝贝面前远远推开,推到桌子的另一个角落里,然后把一个冰冰冷的本子和笔塞到贝贝手上。

大狗妹妹的脑袋昂起来差不多有桌子这么高,它早就闻到小笼包的肉香味,站在远处偷偷咽唾沫,见到奶奶把包子从贝贝跟前移开去,以为自己有戏了,一个激灵,猛地往前跨一步,却又觉得不该如此,羞愧地驻足。

贝贝舔着肥嘟嘟的嘴唇,眼角瞄着远处绽开笑脸的包子,笨拙地用铅笔描出一个小鸭子模样的字。

奶奶点点头:“写对了。贝贝真聪明。什么是2啊?几个是2啊?”

贝贝雀跃起身,趴伏在桌上,探手向前,从蒸笼里接连抓两个包子,放在自己碗中。

“对了,2就是两个,一,二。要记住啊。”

贝贝兴奋地点头,开始吃包子,一口咬去半个馅,油汪在嘴边上,来不及舔进去,越聚越多,像挂着一颗亮汪汪的小月亮。

大狗喉咙里“咕咚”一声响,默默地退回到墙角处。

其实贝贝很想省下一个包子给妹妹,奶奶不允许。奶奶说,养成习惯很不好。比方贝贝出去玩,看见人家吃东西,能够凑过去看吗?不能。不该要的东西不能要,狗和人一样的道理。

有时候奶奶故意在蒸笼里放三个包子。贝贝瞥一眼,叫起来:“要四个!要四个!”

他知道了“三”比“四”少,有了数字的概念。

也有时候,奶奶故意多放了包子,放五个,甚至六个。

贝贝绝对诚实,不肯多吃多占,他提醒奶奶:“有好多!”

奶奶笑眯眯地:“多几个啊?”

贝贝伸出手指一个一个数,数到“四”之后,就乱套了,偶尔能清楚地报出“五,六,七……”大多数时候是乱数一气,口中的数字彼此打架,兄弟姐妹不分。

因为每天四个小笼包,贝贝能够清楚地数到“四”。也是因为每天四个小笼包,“四”以外的任何一个数字,对于贝贝来说都是漫漶不清的,概念模糊的。

奶奶曾经设想过,要是慢慢地增加包子的数量,从四个增加到十个,贝贝会不会能够熟练计算十以内的加减呢?

马上奶奶又否认了这个想法。第一,每天一笼包子和每天两笼包子,经济负担上不一样,奶奶独自抚养贝贝,不能不考虑这个问题。第二,贝贝是个不太知道饥饱的人,如果不给他规定食量,他会无限制地吃下去,会把自己撑死胀死。

不识数还不要紧,不能规范自己的话,那就不好了,万一以后奶奶不在,贝贝就会活得没有人样了。奶奶现在要做的事,就是把贝贝训练成一个行为规范的机械人,要能够尽可能多地料理好自己,要尽量尽量地不给别人麻烦。

曾经有一次,居委会主任洪阿姨到贝贝家里送一份人口登记表,亲眼看见了奶奶训练孩子的过程。那时候贝贝还小,还没有上学,被奶奶圈在餐椅上,一边颠三倒四地数数目字,一边瞄着桌上的小笼包,抓头发、咬手指、憋红了脸、蹲起来又坐下去,烦躁得像一头关进笼子好几天的小狼崽。

洪阿姨于心不忍地想:马戏团里驯狗熊识数字,怕也没有这么难吧?

洪阿姨于是委婉地提出意见说:“贝贝奶奶啊,孩子这个样,已经很不容易了,就不要为难他了吧。”

奶奶说:“我不是为难他啊,将来他总要长大,总要一个人活下去。”

“你放心,”洪阿姨郑重保证,“他既是国家的人,国家就要负担他一辈子。”

“我不想让国家为他背负担。”奶奶说,“谁都不要为他背负担。”

洪阿姨想,谁都不要为贝贝背负担,可能吗?贝贝将来能学会简单的劳动,为自己挣一份生活费吗?

不管怎么说,这是贝贝奶奶的愿望。洪阿姨敬重这个刚强又自尊的老人。社区居委会照顾着不止一个残疾人:眼瞎的、耳聋的、腿瘫的、脑瓜儿不清不楚的……洪阿姨真希望家家的情况都像贝贝奶奶这个样,她的居委会工作就要好做得多。

奶奶的训练在几年之后显出成效来了。几年之后贝贝进了培智学校,上学第一天就受表扬,是班上最整洁、最温顺、行为最守规范的好孩子。别的同学一开始上厕所不记得冲便池,不知道把裤子的拉链拉好,便后不肯洗手,抢东西吃,打架,一分一秒都离不开老师的照应。贝贝不需要,他上课坐得端端正正,拿玩具懂得谦让别人,做了错事会说“对不起”,放学还跟老师告别说“再见”。

培智学校的程校长把一朵小红花别在贝贝身上,表扬他:“你是大家的榜样。”

从老师的笑容里,贝贝领悟出“榜样”的意思就是“很好”。他捂紧了胸口的小红花,一张小脸笑得比花儿还要红。

不光是行为规范好,贝贝还识数呢,最起码“一二三四”是永远不会混乱的,谁也别想蒙过他。班上的其余小朋友,比如十七岁还上三年级的张天昊,他识数字的时候一定要咬手指头,从大拇指到食指、中指,一个一个地咬过去,每天上算术课,每天咬一遍手指头,指甲都咬得变形了。可是,如果把他的手绑起来别在背后,他咬不着指头,就一个数目字都不会数,把眼珠子翻成两颗白玻璃球儿也不会数!

这样说起来,贝贝真是个省心的孩子,他真的是没有让别人太麻烦。

你看现在,贝贝吃完了饭,知道要帮奶奶收拾桌子,把用过的碗筷送进厨房里,还主动拿抹布擦他不小心滴在桌上的油汤。

凝固的油汤不好擦,桌面被贝贝胡噜成了大花脸,灯光照上去腻腻的一大片。

奶奶表扬他:“贝贝真能干!桌子要说谢谢你了。”

“不用谢。”贝贝笑得眼睛眯成缝。

“以后再擦桌子,最好用热水。桌子喜欢洗热水澡。”

“热水澡。”贝贝重复着,很负责地用手摸了摸抹布,摇头,“不热。桌子不喜欢。”

奶奶耐心地:“我们来弄热它。”

奶奶把贝贝带到厨房,往洗池里放了热水,指导贝贝搓抹布,再用热乎乎的抹布擦桌子。奶奶一边讲,一边示范给贝贝看。

这样的程序,已经重复了无数遍,还要继续重复多少遍呢?奶奶心里没有数。

不管怎么说,重复一遍好一遍吧?即便是条件反射,说了也比不说好吧?

桌子擦干净了,碗洗干净了,贝贝还主动用肥皂清洁了自己的手。他把一双湿淋淋的手伸到妹妹面前,炫耀说:“你看,很干净!”

大狗不光用眼睛看,还负责任地用鼻子闻。它被一股香香的肥皂味呛了个喷嚏。

贝贝叫起来:“不讲卫生啊!”

打喷嚏不能够对着别人,咳嗽、挖鼻孔都不能对着别人,这是奶奶说了很多遍的话,贝贝都已经记住了,妹妹还是记不住。妹妹这家伙有时候很顽固。

奶奶在桌边坐下来,招手喊贝贝:“好啦,手洗干净了就过来吧。”

贝贝凑到奶奶身边去,甜蜜蜜地说:“奶奶我好喜欢你。”

奶奶郑重其事回答他:“我也喜欢你。”

贝贝当运输队长,在桌子和橱柜之间来来回回地搬运小零碎,共计有一块软木板,一套标签纸,一叠压条纸,一盒昆虫针、一盒大头针、一支镊子,还有几个大小不同的标本盒。他还拿来了防蛀虫的樟脑丸,给标本盒涂上颜色的水彩笔,奶奶写标签要用的黑水笔。所有这些东西,他不能确信哪样用得上,哪样用不上,反正是统统搬过来预备着。

蝴蝶从三角袋里取出来了,在一张白纸上安静地躺着呢,紫蓝色的,翅周带着墨黑色的环纹,真漂亮。

妹妹不愿意别人冷落了它,跟着踱过来,伸长脖颈往桌上看,喷出的鼻息把蝴蝶吹得原地翻了个身。贝贝生气地揪揪它的耳朵:“轻一点!”

奶奶要先给贝贝做功课,用镊子把蝴蝶轻轻夹起来:“说说看,这叫什么蝶?”

贝贝抓耳挠腮。吃饭前奶奶还教了他,可是转眼之间他忘了。

“蓝颜色……”他试试探探地猜。

“蓝带什么蝶?”奶奶提醒他。

“老虎蝶。”贝贝终于想出一个词。

奶奶叹口气:“你说的那种不叫老虎蝶,叫中华虎凤蝶。虎凤蝶是橘黄色的,这只蝴蝶是深蓝色的,它叫蓝带环纹蝶。”

“做标本!做!”贝贝抓住奶奶的手,大叫。他的眉心皱起来了,鼻尖上泛出潮红,这表明他学习的耐心到了极限。

奶奶适可而止,不再坚持。祖孙俩由动口转为动手。

小心地把夹在镊子上的蝴蝶平放在软木板上,左手用镊尖轻按住蝴蝶的腹,右手拿昆虫针一点一点地整理好蝶翅和触角,要理出飞翔中的姿态。再用透明的压翅条轻压翅面,而后插针固定。

所有的程序都由贝贝一个人完成,奶奶仅仅在旁边指导,偶尔帮忙拨弄两下。

因为全神贯注,贝贝半张着嘴,鼻尖沁出汗珠,口水在牙床和嘴唇间聚成一个小水潭,亮晶晶地反射着白炽灯的光。他的动作虽然笨拙迟缓,却有条不紊,看起来做这样的标本已经不止十次百次了,已经胸有成竹了。

很奇怪,这么一个脑瓜儿短路的孩子,一沾上抓蝴蝶和做标本的事,竟莫名其妙地显出聪慧,显出灵动,仿佛冥冥之中得了上帝点拨,因而尽善尽美。

到他长大以后,能不能就以此为生呢?被某个昆虫博物馆雇用,或者开个小小的蝴蝶标本店,可以吗?奶奶这么想。

希望如此。有希望总是好的。

“疼。不怕啊。”贝贝把一根钢针插进蝴蝶胸腹时,嘴角跟着咧了一下,赶紧咝咝地吸气,仿佛昆虫针插在他的身上。

“蝴蝶死了,它不会疼。”奶奶安慰他。

“不疼。要勇敢。”贝贝想起自己生病打针的事,“好孩子不能哭。”

几年中,奶奶和贝贝做好的标本一排一排地挂在墙壁上,像结队上学的小朋友,又像列队出操的仪仗兵。蝴蝶的颜色有黑,有红,有黄,有蓝。有的像在安静地沉思,有的像是昂首欲动,还有几只甚至显出了翩翩欲飞的姿态。它们集体栖息在祖孙两人的世界里,白天装点了一墙壁的美丽,晚上闪烁出神秘的幽微。

“漂亮。好看。”

妹妹趴在地板上。贝贝骑跨在妹妹背上。一人一狗仰头看墙上的蝴蝶,都把眼睛眯缝起来,显出沉醉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