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农场领导把上海导演叶飘零的工作落实到了学校之后,校长曾经为她大大地伤了一番脑筋。他找到苏立人发了一通牢骚,说:“我们这个江心洲中学再不上档次,可也不是阿猫阿狗都能够站上讲台的地方。叶老师她会教什么呢?”
苏立人叫起来:“你可不要搞错啊,人家是堂堂大上海的电影导演哦。你想想,一个三十多岁的人,又是个女同志,要是没有相当的水平,在大上海那样的地方,她能够当上导演?”
校长两手一摊:“你这话说得对,我承认她肯定有水平。问题是我们学校没开电影课。如果她是个编剧,她或许能教教语文;如果她是美工呢,美术课我又有人上了。可是她做导演啊!说句真话,导演到底干些什么,我自己都弄不清。”
苏立人半真半假地笑着:“那你就赶快去弄清,补上这一课。”见校长讪讪的样子,又帮他出个主意,“教别的不行,教教历史啦,地理啦,自然啦,这些课总能行吧?”
校长无可奈何道:“试试吧。”
学校里的历史课已经有人上了,校长就跟叶飘零商量,让她试试教地理。校长同时交给她一套上下两册的中学地理课本。
叶飘零很用功,一上班就端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把那两册地理课本熟读得差不多能背下来。背完了之后,她心里想,地理课就这么回事,讲来讲去不过这点内容,不难。于是她信心十足地走进课堂。
走进了课堂她才知道,熟背课本是一回事,给学生上课又是另一回事。一个优秀的教师,当他在课堂上讲出一个知识点的时候,他肚子里需要有起码十个知识点的储备,他需要前推后导,需要旁征博引,需要随手举出相当的例证来加深学生印象,还需要时刻准备着回答学生的各种提问,有可能这些提问的范畴已经超出了课本的知识点,但是你不能不知道,不知道就不是一个称职的老师,那样一种尴尬是相当令人羞惭的。
硬着头皮支撑了将近一个月,随着课本内容的加深,叶飘零不能不承认自己教不了地理。师范学院里专设一个地理系不是没有道理的。
校长愁眉苦脸地对她说:“怎么办呢?让你教点什么好呢?”
叶飘零自告奋勇:“我教摄影吧,摄影我还可以。”
校长就苦笑:“我的叶老师哎,江心洲中学的孩子,有一半人都没见过照相机什么样子呢,摄影?拿什么摄?谁又摄得起?”
叶飘零说:“我有照相机啊,我还有一套不错的洗印设备,搬家的时候都带过来了。这样吧校长,我在学校里组织一个摄影爱好组,相机、胶卷、相纸、洗印药水,都由我来提供,算是丰富学生的业余生活,好不好?”
校长心里想,也只有你们两口子经得起这么折腾。两个人都拿着高工资,又没个孩子,权当花钱买个乐呢。
校长就说:“也不叫丰富业余生活,农村的孩子家务多,生活够丰富的了。算是给他们开眼界,长见识吧。你比如我——”他笑笑,“我活了几十年,还不知道照相机拿在手里是冷是热,几斤几两呢。”
叶飘零十分热情地说:“那我明天就教你。”
校长摇摇手:“别别,有机会还是让孩子们多摸摸。”又说,“要是耍弄得开,叶老师干脆多搞上几个兴趣组吧,写个诗啦,唱个歌啦,画个画啦,让我们学校里也出上几个人才。”
叶飘零一口答应:“没问题。”
校长说:“我给你名正言顺地委个职:你是我们学校的课外活动辅导员。”
辅导员上任伊始,先拣最拿手的干——成立摄影爱好组。为此她专门请温卫庭搭渡轮过了江,又坐汽车进城,买回来整整十打黑白胶卷。
叶飘零又说,人像摄影必须要有模特。她在校园里转悠来转悠去,从每一间教室的窗口探身往里看,把几百个学生的面孔体态都放在眼里过了过,反复地斟酌和比较,最后选定了小芽。林小芽的眼神里有内容。她请小芽站在一堵土坯墙的前面,对她的几个门生讲解说。你们看她身后的背景,再看阳光在她和土墙之间构成的阴影,从这幅画面你们想到了什么?
不等学生回答,她忽然地把相机塞在一个学生手中,三两步奔到小芽面前:“不不,你不能这么站,这样的姿势太僵硬,毫无美感。你试试这个动作——”
她转身,后退一步,背靠土墙而立,身体往左边侧过来,头部向右边扭过去,两者之间组成了两个相反的平面。她又将右边的胳膊尽力伸展,手掌贴住墙面,仿佛要感觉墙体的温度似的。左边的那只胳膊,她试了几个姿势,觉得都不妥,干脆背到了身后。然后,她把脑袋微微仰起,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专注而凝重,她的皮肤在阳光下闪闪发亮,鼻梁挺翘,像是某种欲望的坐标,嘴唇似开似合,在惊讶和渴盼之间迟疑不定,整张面孔的深处升腾出明亮和动人的光辉,使站在旁边的小芽忍不住地怦然心跳。
心情和神态居然可以表演,而且能够演绎得如此美好和神圣!
小芽的心里,从这一刻开始,对叶飘零有了一种异样的崇拜和迷恋。
叶飘零示范完了刚才的动作,脚尖在地上轻轻一点,身子从墙上弹出去,转一个漂亮的弧形,站到了小芽的前面。
“你过去,照我的样子,做一个看看。”她简短地命令小芽。
她本着完美主义的态度,亲自扳动着小芽的肩、胳膊、臀部,转动小芽脑袋的侧角和仰角,寻找眼睛的最亮点,退后几步看看,再奔上去稍做修改,像是对付一个精心构思的雕塑作品。有几秒钟时间,她的面孔距小芽的鼻尖那么近,小芽甚至感觉出她皮肤上的热气,是温暖而发散的,掺杂着阳光下花开的香味。小芽不知道这究竟是女人皮肤该有的气味,还是叶飘零用了某种特殊化妆品的缘故。
从她的双手传导给小芽的暗示也非同一般。那双手柔软而有力度,手指的语言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抗拒的专横。被她的指尖触摸之处,小芽的肌肉马上变得灵性起来,每一根韧带的伸展和收缩都那么得心应手,每一个细胞都饱满得如同花朵开放,简直就是肉体本身对叶飘零手指的心领神会的呼应。
叶飘零眯缝着眼睛,用压得很低的声音引导小芽:“不不不,你不必拘泥某一种固定的神情,你可以变化,按照你心里想到的一切,任何一个飘忽而过的念头,一个情感的片段,甚至是一个笑话,一段音乐……你想到的东西都会在眼睛里有所流露,那就是眼神,是凝固在照片上的最可贵的痕迹。”
小芽把自己的身子靠在墙上,感觉到了吸饱阳光的墙体异常温暖,后背和臀部都非常舒服,完全可以支撑住身体的全部重量。于是她放心地让自己的灵魂在这片野地里自由飞升,紧贴身后斑驳的土墙,飘摇和摆动。
叶飘零率先摄下了有关土墙和女孩的第一个镜头。接着她抓紧时间把相机传给旁边的学生,教他如何调整光圈和速度,用变异来获得不同的效果。然后相机再传给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在紧张传递的过程中,叶飘零时不时抓空自己亲自拍上几张,把她认为的小芽最好的神态记录下来。
整个的拍摄活动中,鸟不飞,虫不鸣,草不动,连喧闹的芦苇都不再歌唱。一切都变得伟大和神圣。
艺术的魅力就是这样一点一滴地超越平凡,让混沌初开的乡村孩子们享受到了人类的创造之美。
这一次摄影活动的照片,叶飘零一张一张地冲洗出来,拣出最好的几张重新放大,跟其他几个小组的诗歌、作文、绘画作品一起,专门布置出一个展示栏,张贴在校园最醒目的地方。小芽在照片里的神情各不相同,有的忧伤,有的快乐,有的坚定,有的又很迷茫。下课的时候同学们争先恐后挤过去看,指指点点,七嘴八舌。
欧老师也挤过去看了一次。她把燃着的烟头背在身后,仰了头,看的时间很长,好像她平常对着几何图形琢磨从哪儿画辅助线似的。后来黄规章也伸着脖子踱过去看,欧老师就转头对他笑笑,什么也没有说。
黄规章之后告诉小芽说:“欧老师这个人其实并不粗糙,她很懂得欣赏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