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江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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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速写

通道

遁入西延大山以来,敌人确乎不见了。桂军并未跟追进山,湘军和“中央军”亦未有追击。疑是无线电静默,所有敌台均无信号。这个情况实属异常,背后定是有莫大的行动,我军的前程也益加险恶。

8日,我们果然侦到国民党“追剿军”第一兵团向新宁、武冈、绥宁、靖县、洪江一线运动的敌情。10日,第一兵团第六十三师已到绥宁,第六十二师正向绥宁前进。我们将情况报告野战军总部。

沿着红六军团浴血走过的路线,中央红军分左中右三路向湖南通道挺进。自湘江突围至今,我们星夜向湘桂边界西延山区移动,桂敌虽未跟追,连日来却派出密探在我各兵团驻地活动。他们纵火焚烧苗人的民房,企图嫁祸于我军,破坏红军在群众中的信仰。朱总司令命令各兵团严密巡查,一遇火警,凡我红色军人,务必设法扑灭并救济被害群众。纵火奸细,一经捕获,应即经群众公审后枪决。10日,红一军团第二师占领通道县城,守敌先已望风逃窜。我们随军委纵队进驻。

11日深夜,破译国民党军第一兵团总指挥刘建绪部署令——

李司令云杰、李司令韫珩、陶司令广、王师长、章师长、陈师长、何主任、刘代旅长:

命令:

一、伪一军团之一部已由长安营、岩寨、木路口西窜。其先头部队抵临口、下乡、菁芫洲之线。匪主力似在龙胜、通道边境。我薛兵团先头已抵会同。桂军正分向龙胜、古宜追剿中。

二、本兵团以协同友军继续追截,务期歼匪于湘黔边境之目的,决定部署如次:

1.着第一路陶司令所部,除以一部赶筑绥宁大道封锁干线堵匪北窜外,迅以主力向临口、通道方向觅匪截剿。

2.着第四路李司令所部,迅速进入绥宁,策应第一路截剿。

3.着第五路李司令所部,迅速进驻长铺子待命。

4.着刘代旅长所部,除留团队守备成步外,迅向岩寨、木路口尾匪追剿。但到岩寨后,须派团队向长安营方面警戒。

5.着何主任所部由长铺子经黄桑坪,向木路口西壁道上截击。

三、绪文日进驻绥宁指挥。

上三项。

刘建绪。真戌参。

此乃刘建绪发其麾下十万湘军的命令电。红军过湘江,我们与他刚有过一场恶战。我们是在广西境内湘水上游过江,先是白崇禧桂军在界首与我红三军团激战,继而是刘建绪湘军在全州拦截我红一军团。我军阵地接连失手,指战员伤亡异常惨重,军团首长给总部连发“十万火急”“万万火急”电,要求中央纵队必须星夜兼程过江,然而那个庞大的运输队抬着山炮、机床和大量辎重,只能蠕蠕日行四十里。红一军团苦苦坚持,在茂密松林间与敌人白刃血战,而湘军竟迂回冲到了军团指挥所!据说参谋长左权正要吃饭,发现敌军端着刺刀冲上来,便立即指挥警卫部队反击,军团长林彪、政治委员聂荣臻也都急忙拔出手枪……

刘建绪乃“追剿军”总司令何键麾下第一悍将,他们既是湖南醴陵同乡,亦是保定军官学校三期同学。远在1929年初,他就曾长程追击脱离井冈山的朱毛红军。时至这1934年末,刘敌此番部署又是来势汹汹,大有再度决战模样,似欲再陷我于绝境。我军当如何应敌?湘江惨剧犹在目前。这份密电也意味着,我们难以在此久留。

邹生副科长翻开黑皮小本子,破译科遂有了最新一项记录。黑皮本是破译科的光荣册。这最新一项记录落笔时间:1934年12月11日,午夜。登记完毕,他头一歪,便立马呼呼睡着。已是苦熬三昼夜,拢共眯眼不到三小时,饥肠辘辘自是麻木不觉,人的精神实在也有些恍惚了。

深夜2时,我野战军总部通报全军——

一、三、五、九军团:(火急密译)甲、刘敌十一日令:(一)判断我军主力似在通道、龙胜边境。(二)薛敌先头已抵洪江。(三)刘敌部署:……

邹生这次是一觉不醒了!又有湘军急电待破,科长便不忍唤醒他。看得出,邹生方才是用冷水浇过头,头发尚是湿漉漉的。科长曹大冶亦是苦熬三天三夜,也是拢共睡不到三小时。都是“特殊材料制成的人”,我们二局的人更是“特殊之中的特殊”。此刻他在打摆子。在湘南小城这个土豪宅院里,他身裹一条破毛毯,额头却直冒汗。钱局长快回来了吧?曹科长要打一针奎宁。

曹科长紧捏着译电科送来的最新密电,尚有几个字眼破不开,电文连不起来。二局破译工作量大,他是出了名的又快又多。破译风格人各有异,他最擅于大胆设字,多向出击。此刻他面壁而坐,一手握笔在电文纸上写写涂涂,牙齿也是咬得咯咯响。而在隔壁侦收科,所有电台都马不停歇,好一片密雨般的嘀嘀声!

这密雨般的嘀嘀声,令人怀想中央苏区的日子,那时我们有自己的驻地。在首都瑞金的梅坑,报房窗外有一片竹林。某人某日昏迷中醒来,忽听见窗外有密雨般的嘀嘀声。急促,清脆,连续不停的嘀嘀声,像极了发报的声响。谁在竹林里发报?提灯寻去,原来是一只秋蝉!南方知了。

透过粗陋的窗棂,可以望见那座古旧的恭城书院。天气并不寒冷,但却有些阴湿,那些衣着破烂的行人缩着脖子走路。天空也是阴沉,晨光却好似一片血色。远处有军号声响,是司号员在练习,似乎不很熟悉号谱,号音便也有些生涩。

邹生凌晨醒来时,曾勉局长正在破译曹科长手中密电。曾局长也熬红了眼,目光却依然锐利可畏。曹科长已破开一个电码,曾局长强逼他入睡,片刻之后他却忽然醒来!隔壁侦收科有个异常信号,他跑过去提醒侦收员,说这份电报很重要,抄收不要漏码。回头倒在竹床上,又立马酣然入睡。曾局长朝床上瞥一眼。他已解开最后一个密码,便匆匆去到隔壁译电科。他与译电科李科长交代几句,译电员便立马据已破密码译校电文。曾局长又疾步走进隔壁侦收科。侦收科弥散着燃烧的汽油味,“霍姆莱特”充电机坏了,工作一刻也不能受影响。他试着提拉马达手柄,反复数次,充电机便嘟嘟叫着冒出黑烟。译电科很快译校完最后一个字,他便拿电稿去见野战军首长。

贺龙、萧克之二、六军团在湘西,红一方面军北上与之会合。然而我们的破译密电却明白无误显示,何键已在湘西赶筑起四道堡垒线,修成碉堡两百余座。敌军大有张网以待之势了。蒋逆是欲将我红军主力压入粤桂地区消灭,严防红军入湘与贺、萧会合。萧克率领的红六军团乃中央红军先遣军,早于8月初即撤离湘赣根据地向湘中转移,既是为探路,亦是为调敌。10月下旬,红六军团与红二军团已在黔东湘西会师。我们二局的情报已显示了这个危险。我们进入西延大山以来,敌军不再跟进追击,但他们绝不是放弃了追击,敌人已判明我们欲与贺、萧会合,他们已抄近路超过红军队伍,已在我北上必经之路布下了罗网。情势如此,红六军团探出的这条路线,中央红军还能跟着走吗?西行两个月来,我们与国际已然完全失联。我们无法及时获取莫斯科的指示了。

晌午时分,曹大冶醒来,依然高烧不退。他已发病多日。身为破译科长,他说自己不会发病,这其实是说,病倒也不能停止工作。此刻,他睁眼便盯着这张湖南地图看。这个曹大冶,他是益发从大局思想问题了,他是以曾局长为模范。曾局长、钱副局长都戴眼镜,他们原本都是知识者,而今也都是革命者。曾局长从大革命时代过来,虽则而今也只是而立之年。他是胸怀有大局面,他说我们二局应以侦破战役情报为要务。这两位局长都是从大上海来,都曾见过大世面。曹科长醒来又发寒,全身打着哆嗦,牙齿抖得咯咯响。我们给他喝半碗姜水发暖,片刻稍有缓解。他见钱潮副局长走来,便又探问与“远方”联络之事。我们的电台功率有限,与莫斯科联络须经上海转发,而上海密台早已被国民党破坏。钱副局长说,上海白色恐怖日甚,电台一时恐难恢复,而且我们三局的100瓦特电台过湘江时已销毁,好在我们尚有50瓦特电台,仍有望试着恢复与上海联络,但恐功率不够。

钱副局长给他打一针奎宁,要他安静休息,别再说话。钱副局长是医生,来二局前先任军委政治保卫局局长,一般官兵所知他的公开身份却是红军剧社导演。我们二局高度保密,只跟随中央和军委最高首长行动,军团一级首长都未必知晓我们。一军团军团长林彪是将星,恐也未必知晓这个。二局成立之初,对于我们的破译情报来源,甚至对曾任军委总参谋长的叶剑英都不便明说。二局规模尚小,所获情报只能保障主要战场使用。第四次反“围剿”时,叶剑英是红军学校校长,也是对敌左路军作战的东南战线总指挥,但这只是辅助作战。周恩来、朱德有时也发给他敌情通报,而电文中每每有“军委组织确悉”字样,周、朱却并不明说情报来源。叶参座可是何等聪明之人!他便据此推断,军委二局已有了破译能力。他自然想要我们为东南前线提供更多密息,便向周、朱委婉提出,“可否请军委组织再……”

中央总负责人博古、共产国际军事顾问李德、红军总政委周恩来、红军总司令朱德、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主席毛泽东,最初的知情者大致仅限于这几个人了。红三军团军团长彭德怀也是知情者,他也是中革军委副主席。

曾局长、曹科长、邹副科长,我们二局最出色的破译员。自从曾、曹二人光荣地破获国民党军“展密”,二局又连连攻克“猛密”“千密”“清密”“7893密”“3819密”“3237密”“○密”……

这些成果都记在邹副科长的黑皮本上了。

此刻钱副局长正在那地图上比画,曹科长仍未合眼休息。他不说话,却又拿起报纸看。钱副局长带来几份上月出版的《申报》:国民党天津党部枪杀共产党员吉鸿昌;《申报》总编辑史量才在上海为国特暗害。……我们又问起红五军团三十四师情况。后卫三十四师被卡在湘江东岸,未能西进与主力会合。钱副局长说,听五军团电台台长李白说,五军团仍由师长陈树湘、政治委员赖玉宏率领,目前仍在湘西南地区继续战斗。我们听了顿感欣慰,也遥祝他们在单独行动中取得胜利。钱副局长忽然掏出怀表看一眼,便急匆匆地往外走。

我们不能多问。这是纪律。不该说的不说,不该问的不问。我们从窗口望见他一路小跑奔向那座书院。风度潇洒的钱副局长,他那奔跑的身影也是好看。

那座书院的近旁,有当地人家正在办喜事。女人们有着鲜艳的头帕。她们戴着银项圈、银手镯,褶裙绣着花边。

是这个初冬的日子,这山城街景因着红军刷写的标语而显得非同寻常了。战士们睡在巷道和檐下。他们不闯民房,但照样帮老百姓挑水、劈柴,与他们拉家常。昨日我们甫一安营,运输队战士阿根就去井边挑水,有少妇见是军爷便要逃,阿根就急忙摆手说,这位表嫂,不要怕!我们队伍和穷人是一家人!那少妇便问,你们这个是喊哪样军队?阿根说,喊红军。少妇又问,红军咋个自己打水吃?阿根说,我们也是受苦人。说着他就卷起袖子,露出一道很深的伤疤,看,这是狗财主打的!

阿根长我们没几岁,却像兄长一样,处处照顾着我们。他平时少言寡语,却眼中最有活儿,人也总是闲不住。他这平时不会说话的人,在那井水边说话却也蛮得体。我们拿这事跟他打趣,他的黑脸便微微红了,便像是生气地扭头抽旱烟。他独自抽了几口闷烟,忽见墙角有块破布条,顿时眼睛一亮,就赶紧过去捡起来,两手抻了几下,感觉蛮结实,便冲我们一乐。他是要用这布条打草鞋。草鞋人人会打,但有时是缺材料,只用稻草不结实,加点布条或麻绳,就会既轻便又耐穿。那些十多岁的红小鬼,最爱捡彩色的毛绒线,鞋头上编结点红绿色小球,看起来更美观。

我们的阿根真是很有办法!平时不声不响,我们跟他逗乐,他也不生气,只管笑眯眯地抽他的小旱烟袋。他身强力壮,憨厚老实,却粗中有细。作为运输员,他编在前梯的时候多,前梯赶时间的时候多,要抬着机器跑得快。记得某次他出前梯,大家架起帐篷却无法做饭,是因身上的洋火也跑丢了。前梯是突然得令出发,大家都已饿了一天。阿根拿他的火镰和燧石取火,但却没了火绒,可他还是有办法!就见他取出一枚子弹,先将弹头拔下,又将一块棉花塞进枪膛,就这样开枪撞击出火星,将棉花引燃。我们高兴地说,这是革命的火种!……

此刻见他捡到这块破布条,我们就料想兴许他有更大的用处,而不只是用作编草鞋。就像那天取火种,谁能想到他身上还有一块棉花!夏天我们可都是穿单衣。此刻他抽完旱烟,像是要去睡觉了,我们也不便提醒他什么,这个觉他未必能睡踏实,但小睡一会儿也是好。此刻他跟部队指战员们一样,都以为我们会在此地休整几日,其实情况并不乐观。很多有钱大户都躲走了,我们难以买到足够的粮食。部队正在忙着调查土豪劣绅情况,为富不仁者才是打击对象。县城监狱也已打开,红军放出那些含冤坐牢的人。他们很多是“抗捐犯”,红军请铁匠撬开他们的脚镣。区区一个小城,竟关着这么多“抗捐犯”!此前经过桂地亦是如此。老百姓生活极苦,军阀们却是敲骨吸髓,苛捐杂税多如牛毛。卯粮寅征,甚至连五年后的钱粮都预征了,这样底层人民可如何翻身!战士们嘹亮地高歌起来,大声地向人们宣讲革命道理,大有在此建立苏维埃的姿态。我们的心弦却难以松弛,这里恐非久留之地。而离开此地,红军恐也难以北上了。我们的情报指出了这个危险,而我们唯有静心等待。

我们必须有耐心,这也是我们的擅长。我们比前线战士更有耐心。

曾局长回来了,大院门口警卫员向他敬礼,他只是轻快地扬扬手。他提了一个小灯笼——将洋蜡截断,安在大茶缸里,提着缸柄,底朝后,口朝前,好似一个小手灯,既挡风,也能照着前边的人。他平时走路虎步沉稳,此刻步子却有些轻飘。我们看见了那团光亮。局长回来了,各科都有人从窗口张望。我们望见他许久不见的轻快步子,还有那略微舒展的神情。这种神情也是许久不见了。阴沉数月,曾局长的大胡子脸也像是放晴了。虽非一片晴朗,只是眼角眉梢透露着一丝愉悦,这也好。不再是一脸郁悒,眉头紧蹙,不再只是传达紧张和压力,络腮胡子也不再令人畏惧。今天他定然不会发脾气了。

“同志们情绪怎么样?”曾局长进门便是这句话。破译科同志们心也轻快起来。

“情绪还不错,就是有点儿饿,这会儿要是能吃顿饱饭,劲头就更足了。”邹生声音有些干涩,看来也是真饿了。

“那么……有啥子好吃的?”曾局长似乎也想吃点儿什么。

“么个好吃的,有稀粥就蛮好了。”邹生苦笑着摇摇头。

“咱们二局已是特殊优待了,红军战士一天两餐,咱们有三餐!”曹科长正欲吃力地起身,曾局长忙将他按下。

“我是想,这会儿有个鸡子吃最好!”曾局长自嘲地说这话,神情却是愉快的,“革命胜利了,咱们天天一个鸡子可好?”

“天天一只鸡好不好?”邹生说着便似要咽口水。

“好好好!天天一只鸡!清炖,鸡汤也好喝得很!这样想想,肚子也就不会闹革命了。因此说,为了革命胜利,明天我们要西进了!”

话题陡转,大家便立时肃然。曾局长从兜里摸出三个野橘子,伸手给曹邹各一个。

“与贺龙、萧克会合,北上湘西这个路线过去是没错,现在是有问题了!咱们二局的密息,刘建绪那个,还有其他,都明摆着,蒋介石已知我们要北上,他们重兵布防,只待我们自投罗网。这是一条死路!今天中央紧急碰头会,解决目前行动问题,决定先改道西进。”曾局长略一停顿。下属们都知这种时刻不能插话,局长自会接着讲。“恩来同志这一次是下了大决心!他是有备而来!……这有备而来,有两个意思:一是请泽东、洛甫和稼祥三同志参会,当然朱老总也参会,这就不再只是‘三人团’说了算;另一个意思是咱们二局的密息,他特地安排我和钱局长到场。泽东同志‘赋闲’已久,他没了军队指挥权,但毕竟还是政治局委员,还是苏维埃共和国主席嘛。他是很久没说话了。这次他有了公开的发言权,宁都会议之后,他这是第一次参加高层军事会议。他说蒋介石做好了一个大口袋,等着我们去钻。蒋介石在那里‘请君入瓮’,我们就乖乖地去‘入瓮’,岂不是傻瓜!事实是,正因他提出放弃北上湘西计划,迫使博古同志不得不开这个会。泽东同志看了咱们的敌情,也看了明天的进军计划仍是向北走,他就很生气,就去找恩来和博古说,我军若继续北出湘西,正中敌人下怀,不是往死洞里钻吗?把红军投入敌人预设的陷阱,自寻灭亡,你们要这样走,往严重说,就是会亡军亡党,真是岂有此理!……于是有了这个非常会议。恩来同志确是下了大决心,他说话情绪也激动,这也是不多见。李德同志嘛,他是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与二、六军团会合上,开始还是坚持按计划北上,指责泽东同志是主观臆断。博古同志也还是支持李德……”

“大敌当前,博古同志没看半夜两点的全军通报吗?”曹科长其实也是性急之人,便这样急切地抛出自己的疑问。他的橘子也急切地吃完了。

“他信李德的。李德说,可以躲开与我平行开进的追兵,因为敌军是走大路,然后我们突然北上,绕过敌人堡垒线,迅速与贺、萧会合,发展新苏区。泽东同志要西进,你们都知道,前几天他让大家找一本《左宗棠平苗记》,他是在考虑向贵州前进的机会,那里敌军力量弱。于是会上他坚持这个想法,而李德倔劲儿也上来了,泽东同志却是寸步不让,恩来、老总、洛甫、稼祥他们都支持泽东同志,但是插不上嘴!这时恩来同志让我拿出咱们刚截获的密电,蒋介石下令湘西各部,以六倍于我的兵力张网以待。钱局长又摊开俄文标注的湘军部署图,这一来,李德算是看明白了。……嗯,一切从敌情变化实际出发,这才是中央民主决策嘛!说来也是,这是西行以来泽东同志意见首次获得支持,在会议上得到中央多数人支持。这就是‘实事求是’!泽东同志早年上的是湖南第一师范,墙上有校训就是‘实事求是’。敝人是第三师范,却也晓得这个。谁说的对听谁的,这个道理不难!”曾局长又把手里橘子塞给曹大冶,曹大冶便抿嘴笑着推拒。又见邹生也已快吃完,曾局长便把橘子掰作两半,递给他们。

“这就是共产主义!”曾局长笑道。

“咦,共产主义就是几个橘子?”曹大冶认真地反驳,“那还有谁跟着干!还要抛头颅,洒热血!”

“准确来说,只能说是共产主义思想吧?”邹生若有所思地说。

“对,只是思想。都是好觉悟!小邹啊,你才19岁是不?暂时是没有鸡子吃了,有这橘子也是好!通道特产嘛!吃了长身体!大冶你也才20岁啊,还是虚岁吧?”

“哦,咱们这份敌情……”曹科长接了橘子,有些难为情的,便转向正题,“四方面军还是没信号?”

曾局长轻轻摇摇头,又抬眼转向窗外,默默地望向远方一抹淡山。

“奇怪!我们需要支援,偏偏这时没了信号……”曹科长神情疑虑地撇撇嘴,“三局一日数次发报!不会是成心不救吧?”

“乱讲!”曾局长猛一声沉喝。(补记:1935年1月4日,军委收悉红四方面军密电,来电通报川军部署态势。署名:焘。)

曾局长的兄长在红四方面军,且是四方面军领导人。曹科长苦笑一下,便又固执地问:“那……与二、六军团会合就算放弃了?”

“这个嘛……今天我是说得有点多,怪我心情算是好。心情好还要发脾气啊!哈!最高层会议当然是要保密,但咱们二局特殊嘛,理应多掌握些情况,但也是要保密!守口如瓶就好!……那么,顾问同志面子上过不去,就说可以绕道敌后攻击,坚持按原计划北上。博古同志无言以对,但有点……和稀泥,他转而同意改向贵州东南部,那里敌人兵力相对薄弱,但仅是绕道,最终还是必须按原计划到湘西,与贺龙任弼时红军会合。……不管怎么说,终究是不用立马北上了,明天不必往北走了,虽只是个权宜之策,却是难得的灵活性!与国际失联嘛,用马克思哲学观点来说,有它不好的一面,也有好的一面。不好的一面不必说,好的一面是,这样咱们便能自主行动了。前天咱们驻扎平等,望着平等河边那座八角形鼓楼,我便有些预感。今天在这个小小通道县城,果然事情就起了变化!嗯,平等,通道,或许也是个吉兆,一条通道,一条生路。而北上,我们的前途很可能就是毁灭……”

“比湘江之战还要凶险……”邹副科长转身拿来地图,“离开瑞金时,咱们有八万多人,过来湘江,突破这道封锁线,就剩这三万余人了……”

19时30分,中革军委主席朱德,副主席周恩来、王稼祥向全军发出“万万火急”电令:转向!向黔东南黎平方向西进!

西进,一道湘江曾使红军主力险遭灭亡。转黔,定会有另一道大江阻挡。军号嘹唳,风中的号音是颇有些悲壮声势了,就要拔营出发了。战士们都在急着上门板,捆稻草,打扫、清洁他们睡过的地方。我们从这窗口望见,纪律检查委员会人员也在跑着做检查,借群众的一根针都得送还,并进行热烈的道谢。我们早已有准备。夜半时分,值班的同志先已收拾好行李,其他人也是以战备的姿态休息。行李也简单,个人物品原本就不多,且又送了一些给贫苦人。有些同志把米袋里最后一块干粮,把身上最后一块银洋,也基于阶级的同情心,送给了他们遇见的可怜人。

得令开行,阿根将破译科的几个文件袋装上马背,曾局长却仍未出屋,阿根便拿一把草料喂马。大青马身形健美,毛鬃光亮,我们都爱这匹马。曾局长也喜爱这匹马,有时他边思考问题边给它刷毛,有时拔最鲜最嫩的青草喂它。

曾局长此刻仍未出门,仍在静静望着桌上的地图,十万分之一的湖南省全图。

“贵州是也有一条大江吧?”邹生走过来,小声地探问。

曾局长在地图左侧缓缓划一道斜线。

“乌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