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贾平凹以小说名世,但私心所爱,或也有散文,1980年代初迄今,虽多用心于小说,却常在长篇写作的间隙,在前往各地采风的过程中,写下若干短制,或抒情,或写意,逸笔草草,不求形似,随意挥洒,却自成格调,自有规矩,遂开当代散文新风。也因小说与散文创作并进,其小说颇多散文笔法,散文亦多具小说笔意。
其文章观念之变,1992年为一重要时间节点。是年秋,贾平凹在西安创办《美文》杂志,旗帜鲜明地标举不拘于现代以降“散文”的抒情一路,可以向悠远的古典传统、丰富的生活世界及文体的多样可能敞开的“大散文”。以近乎“杂的文学”的思路,力图打开散文更为广阔的空间。多年以后,贾平凹以“水”“火”意象比拟文章之道,说明古来文章家观念和笔法的分野。如韩愈如柳宗元如鲁迅为“火”一类,陶渊明、苏东坡、沈从文则属“水”一类。“水”与“火”、“阴”与“阳”、“刚”和“柔”,也是古典文章家说明文章气象、格局与章法的既有观念。前者格局宏大、气象开阔;后者静水深流、摇曳多姿。贾平凹以之概括自家文章,当然别有深意。
若将写作视为个人体证世界的法门,“而文章只是体证的一种载体,一旦有悟有感要说,提笔写出,这样的文章自然而然就是好的文章,好的文章自然就有千古价值”。文章若不强作,摒弃贾岛气和孟郊气,便是个人仰观俯察,感应天地消息,有得于中而自然形于言的观念和情感的自然抒发。有多少种“我”,便生发多少种文章。《丑石》属典型的少年文。感情充沛,笔法讲究,约略虽有自家面目,却未脱其时潮流化写作的影响,美则美矣,还未尽善。故而《静虚村记》《五味巷》及《弈人》《人病》等篇什,尤着意于书写现实生活之诸般面相。普通人于日常情境中所面临之兴衰际遇、喜怒哀乐、悲欢离合,皆在其中,读来莫不会心。如此,以日常生活书写拓展散文抒情的疆界,仍有未尽之处,贾平凹再以颇具个人意义之“深入生活”,开拓文章视野。如《商州初录》《商州又录》《商州再录》《走三边》《通渭人家》等等皆属此类。这一类文章,不仅包含着行旅之人的所思所感,亦颇具中国古典笔记的韵致。“商州三录”虽被视作“散文”,但将其作小说读,似乎也未为不可。小说可以借鉴散文笔法,散文又何尝不能吸纳小说笔意。故而贾平凹其后的《太白山记》《说棣花》,甚至新作《秦岭记》,亦不能简单地以散文、小说名之。文体之间人为创设的疆界,就此被一一破除。
文章本无畛域,发乎性情,可以与天为徒,自由挥洒,有多少种才情灵思,便有多少种文章。要将散文还原到“其本来面目,散文是大而化之,散文是大可以随便的”,极而言之,散文就是“一切的文章”。这文章,当然不是现代意义上的“散文”所能囊括,须得将眼光投向中国古典传统,以开启新的视野和志趣。这又与他四十余年小说写作的努力互为表里,可一并言之。以其文章(不限于散文)所承续之传统大略言之,则先“五四”,次“明清”,再“秦汉”“盛唐”,甚至于《山海经》所持存开显的更为阔大的传统。数种“传统”流脉却并不呈现为非此即彼式的单向度选择,而是彼此包容,互相成就而融构的多元浑成之境,类乎庄子所言之“混沌”。贾平凹常谈“混沌”,观念不拘于一种路径为浑沌;章法不以简单的逻辑的方式呈现,而如流水,如行云,常行于所当行,止于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态横生为混沌;作品有实境,亦有虚境,实境写山写水写石写人之状貌,虚境便写云写烟写雾写人之精神气象,虚实相生,境界自具,如珠之生光,宝之有气,如瀑布为光照后所映现之彩虹,自有其味外之旨,韵外之致。
以此笔法写人,则虽寥寥数语,其人其性便如在目前。他的《孙犁论》,被孙犁认为是1993年写他写得最好的文章。《读张爱玲》《怀念路遥》《怀念陈忠实》《先生费秉勋》《穆涛其人其文》,是读文也是读人,而于文中见人,以人解文,自有独特识见,自家趣味。贾平凹也是当代作家中为数不多的兼善书画的作家,虽将书画视为余事,但从他自述书画心得的《〈海风山骨——贾平凹书画作品选〉序》和《〈大堂书录〉序》等作中,不难见出其情其性及志趣所在,亦是理解其审美观念的别一种路径。说书说画,皆见出书画家之精神气象,骨法用笔倒在其次,有境界则自成高格,自有佳作。融通中国古典思想和审美传统所开显之章法与笔意,朗现多元共在的观念和审美境界,文章大开大阖,看似胡说乱说,骨子里却尽有分寸,有独特规矩,自家章法,为当代文章路径之重要一种。
贾平凹自知其心性和才情,偏于沈从文、废名,以及曹雪芹的“柔性”一路,故而能做如《项脊轩志》般明清性灵派之抒情文章,可以目送归鸿、手挥五弦,写出自家诸多情思,却深知在当下语境中,如限于此,则格局、气象终不阔大,故而有心师法两汉史家笔法。他的散文中,如同为江浙记行,《江浙日记》多实写,为记游;《江苏见闻》却写“意”,用笔洒脱,大开大阖,气韵生动、摇曳多姿,乃另一种文章气象。由写我之所思所感所闻,到穷究世态人情物理,进而感通地域风土人情及民族精神传统,虽仍是写我思我想我感,但此我非彼我,不是固步自封、抱残守缺、拘泥一己之得失悲欢的“小我”,而是多元感通,内外拓展而敞开之更为阔大的境界。《说奉承》《说请客》,以及说山说水说文化说艺术,各自为体证世界万千消息之一种。如万千溪水出于山巅,所行路径不同,所显之风景也异,却并无町畦,亦无阻隔,如百川汇海,共同融汇成或如静水深流或如惊涛裂岸,横无际涯之万千气象。
1970年代中后期迄今四十余年间,于古今中西多元传统中转益多师,并开出自家面目,在观念、视野、意趣、笔法上皆有发乎个人性情的独异创造,由之形成的对物事人事及其背后浩瀚无边的天地消息的复杂感通,遂成近乎“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博大雄浑之境。此境显发于《老生》《山本》等小说作品中,亦显发于介乎“小说”“散文”之间,惟中国古典“文章学”足以名之的《秦岭记》中。而在本书收录的若干篇章中,有心的读者不难意会一位写作者如何创化传统,并于自我和生活世界的交相互动中成就个人精神及文学世界的路径和方法。其间亦包含着“物”“我”感通所开显之无限可能。一位写作者自我成就或大或小或隐或显的道理,几乎全在其中了。
杨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