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犁秋天的札记
一
对大家来说,伊犁是个好地方。对我来说,伊犁则是个留下过不好记忆的好地方。
那些令我不快的记忆我现在不想说它,因为它足够那些想编故事而苦于生活经历贫乏的人写一部长篇小说。而我,恰恰不会写小说,但是我喜欢画画——不用颜料的那种画,另外我还喜欢一点点哲学之类的东西和历史、动物学及幽默等玩艺儿的杂种,总之是个四不像。
我想画点什么,从伊犁回来以后,我一直想画点什么。但是我又不会画——这的确是个天大的误会:这个世界没有把我引向一名画家的画室是它的一个重大损失,这不怪我。这种职业的遗憾对别人是不是终生耿耿于怀我不知道,对我,仅只是些微的、些微的惋惜。一个人从一个完全无从回忆的地方来到人世间,摇摇晃晃孤立无援地走到了人生的路口,道路千条一下子向你涌来,就像红灯区的各色妓女向你邪恶而彩色地招手……你也许还有更合适的职业,但你当时还太年轻,你紧张慌乱,所以就按照你的虚荣心去做了,当然也可能是本能,你在选择的同时就丧失了尝试其他道路的可能。
几乎每种职业都可以让人走得很远很远,几乎每种职业都可以用魅力或习惯吸住你,几乎每种职业都不是用常人的一生所能穷尽的,除非天才。所以天才一般都死得很早,上帝说,你已经穷尽了,你必须结束。所幸,我直到现在还不是天才,所以我还能活着。
可是我对我的职业已经开始有了厌恶感,这当然也包括对我自己——我厌恶自己在生活中扮演的这个角色,我当初肯定是有意识去这么做的,渐渐不知不觉地就扮演到了今天这种地步。现在,我停下来,回头仔细地审视着过去的一系列的自己,有时偶然能听到一些断断续续的自言自语,那好像是说“我该怎么回去呢?”
回是回不去了,这我知道。人生是真正的过河卒子,只有拼命向前;向前是向哪儿?终点当然都是死亡,谁也别想悔棋。
就这样,我们对很多东西无法选择,不仅是职业,我们鬼使神差地被固定在世界的某一点上,单线条地过一辈子。这不,我又到伊犁来了,伊犁还是伊犁,而我已经非我。我像一个和从前的我有某种契约关系的别人那样,我面目全非,心态大异,我和原来的我之间相差了十年二十年的漫长人生经历,我现在的容貌气质也和从前大不一样——我有时十分惊异的就是,人们怎么竟然还能够偶尔把我认出来呢?这的确是一桩奇怪的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