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忠实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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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老腔

二〇〇六年六月,话剧《白鹿原》由北京人艺演出的一个月时间里,我应邀两次到北京看戏。中场休息时到剧场外的院子里换换空气,有幸不期而遇几位作家朋友,握手问好之间,不说对《白鹿原》的观感,开口便问在剧情中穿插演唱的老腔,多是一种惊喜的口吻,且几乎都用“震撼”或“撞人心胸”之类的词发出由衷的慨叹。他们随后便打问,老腔是什么剧种,从来没听说过呀;民间竟然保存着这样好的原生态的唱腔,真正的艺术瑰宝哇,等等。听着这样热烈至诚的赞叹,我为老腔这种纯民间原生态的剧种而欣慰。这些作家朋友身居北京又走南逛北,自然见识过中外古今各剧种的艺术景观,何以会对陕西关中乡村纯粹的民间班社演出的老腔发生如此强烈的慨叹,这足以见得老腔独具的魅力。听着作家朋友的议论,我也暗生一分窃喜,即我第一次听到老腔时所产生的心灵震撼和撞击的强度,和这几位作家朋友不差上下,由此便可排除我对关中民间艺术的偏爱之局限,原来,看着听着老腔的演唱,大家的感受基本是类同的。

我第一次看老腔演出,不过是在此前两三年的事。二〇〇四年春节的气氛尚未散尽,一位在省政府做经济工作又酷爱文化的官员朋友告知我,春节放假期间,由他联络并组织了一台陕西民间多剧种的演出,当晚开幕,不属商业性质的演出,只供喜欢本土文化的各界人士闭门欣赏。他随口列举出诸如眉户戏、线腔、碗碗腔、阿宫腔、关中道情、同州梆子、老腔等多种关中地区的戏曲剧种(秦腔属于大剧种,反倒不在其列)。这些地方小戏我大都看过演出,也不甚新鲜,只有他最后说到的老腔,在我听来完全陌生。尽管他着重说老腔如何如何,我却很难产生惊诧之类的反应,这是基于一种庸常的判断:我在关中地区生活了几十年,从来没听说过老腔这个剧种,可见其影响的宽窄了。尽管如此,我还是蛮有兴趣地观看了这台由他热心促成的关中民间小剧种的演出。往日里看过这种小戏或那种小戏,却很难有机缘看到近十种关中小戏同台亮相,真可谓百花齐放,各呈其姿。

开幕演出前的等待中,赵季平也来了,打过招呼握过手,他在我旁边落座。屁股刚挨着椅子,他忽然站起,匆匆离席赶到舞台左侧的台下,和蹲在那儿的一位白头发白眉毛的老汉握手拍肩,异常热乎,又与白发白眉老汉周围的一群人逐个握手问好,想必是打过交道的熟人了。我在入座时也看见了白发白眉老汉和他跟前的十多个人,一眼就能看出他们都是地道的关中乡村人,也就能想到他们是某个剧种的民间演出班社,也未太注意。赵季平重新归位坐定,便很郑重地对我介绍说,这是华阴县的老腔演出班社,老腔是很了不得的一种唱法,曾经在张艺谋的某一部电影中出现过,尤其是那个白毛老汉……我自然能想到,老腔能进入大导演张艺谋的电影,必是得到担任电影作曲的赵季平的赏识,我对老腔便刮目相看了。再看白发白眉老汉,安静地在台角下坐着,我突然生出神秘感来。

这台集中展现关中地区小剧种的“十样锦”式的演出开幕了,参演的演员全部是来自乡村的演出小团队或班社,是他们的衣着装束和眉眼间的气色让我认定的;无论登台演唱的是哪一种“腔”,都唱出一种有别于专业演员太过圆润的另一番韵味儿,我当即联想到曾经在山坡上河滩里乃至马车过后的村路上听过的这种腔那种腔的余韵。

轮到老腔登台了。大约八九个演员刚一从舞台左边走出来,台下观众便响起一阵哄笑声。我也忍不住笑了。笑声是由他们上台的举动引发的。他们一只手抱着各自的乐器,另一只手提着一只小木凳,木凳有方形有条形的,还有一位肩头架着一条可以坐两三个人的长条板凳。这些家什在关中乡村每一家农户的院子里、锅灶间都是常见的必备之物,却被他们提着扛着登上了西安的大戏台。他们没有任何舞台动作,用如同在村巷或自家院子里随意走动的脚步,走到戏台中心,各自选一个位置,放下条凳或方凳坐下来,开始调试各自的琴弦,其中的板胡、二胡、喇叭、钩锣、大鼓、铙钹这些乐器我都见过,秦腔剧也都要用到的,只有坐在前排的白毛老汉和另一位中年演员怀中所抱的乐器我叫不出名称,却很眼熟,大约是一种少数民族的乐器。好在作曲家赵季平坐我身边,肯定知道我不识此器,当即告诉我,白毛老汉抱的是月琴,老腔的主要乐器。

锣鼓敲响,间以两声喇叭嘶鸣,板胡、二胡和月琴便合奏起来,似无太多特点。而当另一位抱着月琴的中年汉子开口刚唱了两句,台下观众便爆出掌声;白毛老汉也是刚刚接唱了两声,那掌声又骤然爆响,有人接连用关中土语高声喝彩,“美得很!”“太斩劲了!”我也是这种感受,也拍着手,只是没喊出来。他们遵照事先的演出安排,唱了两段折子戏,几乎掌声连着掌声,喝彩连着喝彩,无疑成为演出的一个高潮。然而,令人惊讶的一幕出现了,站在最后的一位穿着粗布对门襟的半大老汉扛着长条板凳走到台前,左手拎起长凳一头,另一头支在舞台上,用右手握着的一块木砖,随着乐器的节奏和演员的合唱连续敲击长条板凳。任谁也意料不及的这种举动,竟然把台下的掌声和叫好声震哑了,出现了鸦雀无声的静场。短暂的静默之后,掌声和欢呼声骤然爆响,经久不息,直到把已走进后台的演出班社再唤回来,又加演了一折唱段……

我在这腔调里沉迷且陷入遐想,这是发自雄浑的关中大地深处的声响,抑或是渭水波浪的涛声,也像是骤雨拍击无边秋禾的啸响,亦不无知时节的好雨润泽秦川初春返青麦苗的细近于无的柔声,甚至让我想到柴烟弥漫的村巷里牛哞马叫的声音……

气势磅礴,粗犷豪放,慷慨激昂,雄浑奔放,苍莽苍凉,悲壮的气韵里却也不无婉约的余韵,我能想到的这些词语,似乎还是难以表述老腔撼人胸腑的神韵;听来酣畅淋漓,久久难以平复,我却生出相见恨晚的不无懊丧自责的心绪。这样富于艺术魅力的老腔,此前却从未听说过,也就缺失了老腔旋律的熏陶,设想心底如若有老腔的旋律不时响动,肯定会影响到我对关中乡村生活的感受和体味,也会影响到笔下文字的色调和质地。后来,有作家朋友看过老腔的演出,不无遗憾地对我说过这样的话,小说《白鹿原》里要是有一笔老腔的画面就好了。我却想到,不单是一笔或几笔画面,而是整个叙述文字里如果有老腔的气韵弥漫……

后来还想再听老腔,却难得如愿。听说这个演出班社完全是业余的松散组合,仅在华山脚下的华阴县活动,多是为这个村那个村的乡民家庭的红事和白事演出,也应约到一些庙会祭日赶场子,毕竟是少有出场,平时就在自家的责任田里劳作。这样,我就很难再次享受到那种撞击胸腑的腔儿。直到两年之后,正在筹备话剧《白鹿原》的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导演林兆华电告,让我挑选并联系几位秦腔演员,在《白鹿原》话剧的情节中插唱几段。他特别强调,不要剧团的专业演员,就要那些纯粹的乡村里喜欢唱秦腔的演员。我当即满口应承,这事不难,关中乡村唱得一嗓子好戏的人太多了。后来的通话中,我告诉他还约了几位老腔演员试唱,供他根据剧情的构想进行选择。他表示乐于“看看”,却不甚迫切,尽管我做了坦诚的介绍,他仍是不太热烈地作“看看再说”的回应。待我在灞桥区文化局工作的朋友帮忙物色到十余位乡村秦腔唱家,我也联系约定好了华阴老腔演出班社,林兆华专程到西安来验收了。且不赘述他对秦腔演员的选择,到他看老腔班社演出的时候,我却独生一分担心:老腔的腔调不知能否切合他构想中的剧情需要。白毛老汉来了,另一位弹月琴唱主角的张喜民自然不可或缺,还有那位用木砖砸长条板凳的张四季等十余位演员都来了。在一个小会议室里,他们仍然依着习惯蹲在地板上,或是坐在作为演员道具的小凳上。他们开唱伊始,我已不能专注于欣赏,而是观察林兆华导演的反应。一折戏尚未唱完,我发现林兆华老兄的两只锐利的眼睛发直了。这是我当时的第一反应,用关中俗话说,那种眼神的确叫发直。我至今依旧记着那种发直的眼神。我在发现那种眼神的一瞬,竟有一种得意的释然,林兄不仅相中了,而且被镇住了。果然,老腔班社刚演唱完两个小折子戏,正准备再演唱第三折,不料林兆华导演离席,三五步走到老腔演员跟前,一把攥住白毛老汉的手说,这就定啦!随之和在他身边的张喜民等握手又拍肩。最后才转过身对我说,真棒!那眼神已经活跃起来,而且溢出颇为少见的光亮……这样,老腔便登上了北京人民艺术剧院的舞台。

且不说话剧《白鹿原》的演出,穿插在剧情中的老腔的几次亮相却是产生了轰动性效应。我最早感知那种效应是在首演,无论是老腔班社集体出场演出,抑或是白毛老汉怀抱月琴一人独奏独唱,剧场里屏声静息,当他们短暂的插演结束离去时,便爆出暴风骤雨般的掌声,间以噢噢哟哟的浩叹。尤其是张四季扛着长条板凳走到台前,一边吼唱着一边掀起板凳一头,右手攥着木砖把板凳砸得咣咣响的时候,观众席发出惊诧的呼应,当是一种沉浸其中的忘情境界。其实,老腔班社演出的小折子唱段,与话剧《白鹿原》的情节毫无关联,全是他们素常演出的传统剧目中的唱段,自然是纯正的关中东府地方的发音,观众能听懂多少内容可想而知,何以会有如此强烈的呼应和感染力?我想到的是旋律,一种发自久远时空的绝响,又饱含着关中大地深厚的神韵,把当代人潜存在心灵底层的那一根尚未被各种或高雅或通俗的音律所淹没的神经撞响了,这几乎是本能地呼应着这种堪为大美的民间原生形态的心灵旋律。观众是社会各种职业的人群,对华山脚下的老腔能发生共鸣,我便有如此推想。在我颇为有幸的是,也为老腔提供了两句唱词。这是在话剧《白鹿原》筹备阶段,编剧孟冰要为老腔创作一首作为主题曲的唱词,电话嘱我提供关中民间歌谣。我几乎本能地想到几句流传甚广的既能唱也能顺口溜出的词儿来:“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桌子低板凳都是木头。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前奔颅(前额)后马勺(后脑)都有骨头。金圪垯银圪垯还嫌不够,天在上地在下你娃甭牛……”孟冰甚感兴趣,这样结实的大实话似乎只有在关中这块土地上才会产生。他随后引用了前两句,且依此民谣编了几句关涉白鹿原人生活形态的唱词。话剧《白鹿原》的主题曲由白毛老汉他们唱响了,颇具反响效应。孟冰把我的名字作为词作者打在屏幕上,未所料及,向他申明予以纠正,竟不能,我就有了平生第一首剧词儿,它能被老腔吼唱出来,深以为幸。

我再一次去北京人艺,是一位工作人员电话告知这是濮存昕团长的指令。我想我已经看过《白鹿原》的首演,接连又陪贵宾和文友看过两场,再去看的兴头尚未潮起,自然就想到可能有什么相关的事由需要商量,电话里人家不说有何事,我也不多问,就按濮团长指令的时间去了。见到濮存昕,他说《白鹿原》休演两晚,他整了一台老腔和秦腔演员的专场演出,定在中山音乐堂,让我来欣赏。这是一个惊喜。他说话剧《白鹿原》演出半个多月以来,观众对剧中插演的老腔和秦腔唱段反响强烈,因为剧中的插演主要为着烘托剧情的气氛,有的插演仅仅唱一句两句,观众似乎很不过瘾,他便想利用话剧休演的这个晚上,搞一场秦腔和老腔的专场演出,让那些专业人员和倾心的观众一饱眼福和耳福……我说我也在期待眼福和耳福的受众之中,我此前看老腔演出不过三次(包括话剧《白鹿原》),每次不过两三小折唱段,也未曾过足瘾,这回可如愿了。

那晚在中山音乐堂的演出,可谓别开生面,濮存昕一人坐镇,优雅自如而又自信地担当节目主持人,介绍演出的话语郑重而又幽默,让我充分感知到这位艺术家对来自民间的艺术演员的敬重之情。我无论如何也想不到,竟然会坐在中山音乐堂里看这些乡党的演出,那些来自白鹿原和灞河两岸的秦腔演员,从来也没有登过大戏台,他们在乡村田野里扶犁吆牛耕地的时候,尽着性情吼唱秦腔,顶得意的是春节期间组织排练,在村头广场上搭台演出,年过完了,又扛着锄头下滩或上坡干活去了。老腔演出班社也类似,多为有红白喜事的人家出演,抑或是被邀到传统的庙会上演皮影戏,算不得高台。对我来说,乡野里吼唱的秦腔早已耳熟,倒是真过足了老腔的瘾。由濮存昕精心安排,秦腔和老腔交替出台,我看到的老腔的演出,都是较为完整的有大段唱词的折子戏,无论白毛老汉,还是张喜民等演员,都是尽兴尽情完全投入地演唱,把老腔的独特魅力发挥到最好的程度(且不说极致),台下观众一阵强过一阵的掌声,当属一种心灵的应和。我在那一刻颇为感慨,他们——无论秦腔或老腔——原本就这么唱着,也许从宋代就唱着,无论元、明、清,以至民国到解放,直到现在,一直在乡野在村舍在庙会就这样唱着,直到今晚,在中山音乐堂演唱。我想和台上的乡党拉开更大的距离,便从前排座位离开,在剧场最后找到一个空位,远距离欣赏这些乡党的演唱,企图排除因乡党乡情而生出的难以避免的偏爱。这似乎还有一定的效应,确凿是那腔儿自身所产生的震撼人的心灵的艺术魅力……在我陷入那种拉开间距的纯粹品赏的意境时,濮存昕却做出了一个令全场哗然的非常举动,他由台角的主持人位置快步走到台前,从正在吼唱的张四季手中夺下长条板凳,又从他高举着的右手中夺取木砖,自己在长条板凳上猛砸起来,接着扬起木砖,高声吼唱。观众席顿时沸腾起来。这位声名显赫的濮存昕已经和老腔融和了,我顿然意识到自己拉开间距,寻求客观欣赏的举措是多余的。

据音乐专家考证,老腔的源头远自西汉。华阴县地处黄河、渭河和洛河三条河流的交汇地带,西汉王朝在这里首开通往长安的漕运通道,张喜民家所在的村子背后即是西汉王府的一个超大粮仓遗址。船夫和码头劳工的号子与帮声,逐渐演化出一种拉坡腔,推想当属老腔最早的源头。我对老腔形成的太过悠长的历史略作了解,不甚用心细究,更关注它的生存危机和传承。老腔的领班党安华告诉我,华阴仅存这一个较为拿得出手的老腔班社,而过去计不准有多少活跃在乡村的自演自乐的或紧凑或松散的班社,究其原因,关键的一条是经济效益太差,演出收入低微,不仅年轻人看不上这个行当,过去那些颇具演唱天赋的老艺人也另寻生活途径去了。党安华是县文化局干部,正为老腔的后继无人乃至断档而揪心。出人意料的好事不期而至,且不说在陕西当地被邀频频出场,自参与话剧《白鹿原》演出结束到当年年末,老腔第一次登上了中央电视台“千秋华宴——二七春节戏曲晚会”的高台,同时又受邀参加中国文联于人民大会堂举办的“百花迎春”春节联欢晚会的现场演出。紧随其后,又赴上海、成都、深圳、香港、湖北、苏州等省市演出;著名歌手任贤齐赶到华阴跟白毛老汉等人学唱老腔;韩国国家电视台追到华阴碾峪乡双泉村,不惜费时一周拍摄老腔艺术专题片;不止一次到我国的香港、台湾演出;随国家文化部的安排,先后到日本、德国、美国献演。我难以想象,那些听惯了交响乐曲的欧美人的耳朵,在听到张四季用木砖砸得长条板凳哐哐哐咣咣咣的声响时,会是怎样一种表情……

令人更为欣慰的是,华阴老腔空前活跃起来,不仅重新组织起不少演出班社,许多具备演出天资的年轻人也亮开了嗓子,党安华、白毛老汉们不再担心断档的事了……生活原本不可或缺老腔的腔儿。

2012年6月23日二府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