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安忆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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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与窗里

从窗户望出去,奥斯陆的街道很精致。石子街面,嵌拼出均匀流利的图案,细细地蜿蜒,弯过小小的转角。偶尔,有一二个人,或者一两部车驶来。奥斯陆的街道好像是柔软的绒一样的质地,会得吸音,人和车悄无声息地过去了。

楼多是四层,坡顶,但高矮不一,墙面也不是一种颜色。从我的角度望过去,对面是红色的砖墙,带着些玫瑰紫的红,圆拱形的门和窗。红砖墙后面,估计有一个院落,所以就隔开些距离,竖了一面白粉墙。白粉墙的后面,则露出一角水泥颜色的山墙。再收回视线,移过一些,斜对面,是带些老黄色的砖面墙。合在一起,是明快的节奏。所以,虽然人少,但也不是寂寥。

这里,我说的窗户,是丽嘉维多利亚酒店的客房,在市中心。国家剧院,奥斯陆大学,步行街,市政厅,还有海边,都可以徒步走到。

有一日早晨,天阴得很重,街道上暗暗的。对面的楼里,有一格窗亮了灯。因周围都是暗的,就显得更亮。这是一间厨房,但不像是家庭,因为看上去,比较简单,过于干净,并且没有女人和孩子。里边有三个男人活动着,从橱柜里取东西,坐下,打开报纸。其中一个,穿着劳动防护那样的橘红色背心。他们是准备出发工作之前,在这里享用早餐。在这个阴天的早晨,他们显得格外的早起和勤劳。

下一日,还是阴天,这格窗的灯又亮着,还没有人来,空着。在它底下的一格窗也亮了,是一间办公室,有电脑、电传机、文件柜,桌上摊着些纸张。没有人,但是,已经有了工作的气息。

换一个地方,在奥斯陆的“作家之家”,一座二层的木结构的小院落里,二楼的会议室。一排窗户,面街。拐过弯来,一长排窗户,也是面街。据称,一百年前,从这排窗向外望过去,是海。那时候,会议室是市场,演过戏,地下室曾经是监狱。海已经让楼房挡住了,也是四层高,公寓楼,窗和门上都有着雕饰。墙面的涂料多是掺着些乳色,所以就吸光,柔和均匀的明亮。下午三四时光景,对面楼房的拐角阳台上,走出一个女人,速度很快地走到阳台最外处,对着手机说话。大约是信号不好,她不停地换着角度、方向。为加强语气,还做一些手势。于是,静寂的午后,就有些紧张的空气。

会议室的第三面窗,和长排窗相对,也是一长排,却是对着院落。可看见木阳台的栏杆,在阳光下发亮。有人从阳台上走过,从阳台的那一端下去了。有木板松动发出的沓沓声,听得出,脚步是活泼的。

在两长排窗之间,那较短的一排窗户外,这一日有一个年轻人,援着梯子上来,停在一扇窗前,开始工作。看起来,他像是要给窗户玻璃上腻子,是为过冬做准备吧?木头的窗户总是容易闪缝。他用家伙铲着窗玻璃的边缘,又用布仔细地擦拭干净。他耐心地工作着,太阳照着他,是一幅宁静的图画。

在易卜生纪念馆,他最后十一年居住的二层公寓,讲解员说,晚年,易卜生得了中风,从此行动不便,极少出门,他就坐在起居室临街的窗前——在他的很多戏剧里,都有着与此相像的起居室,他坐在这里,看着窗外。现在,窗户正对着一片草地,异常的绿,有一个红衣孩子在边上走。草地的外缘,靠近易卜生的窗下,是街。较为宽阔的马路,行走着电车、行人,不是匆忙,却也是有目的,专注地走着。易卜生看的,是不是也是这些?不外乎这些吧!人,还有生活。他一生都在了解和表现的。这时候,老和病将他与它们隔开了,隔成窗里和窗外。

卑尔根的景色要阴沉一些,从我住的酒店七楼的窗口望出去,是屋顶,屋顶后面是灰色的山峦。离得很近。房屋,一座座小房子,援着山坡向上漫开、散落着,略有些零乱。伏在窗台往下看,也是石子的街面,叫雨打湿了,颜色变沉了。右边,街角上有一个不大的电影院,在阴霾中亮着灯。濛濛的雨中,有乌鸦叫,后来雨声大了,盖住了乌鸦的叫声。

但在卑尔根的阴霾里,却有一股活跃的气氛。骤去骤来的风雨,颜色和样式有些杂的房屋,商店的铺面挤挨着,人也多了。在鱼饭馆那老木板房子里,倒真看得见海了。海边的鱼市场,不单卖鱼,还卖皮毛。贩子们穿着雨靴,高大粗壮,大约是古代海盗的后裔。

卑尔根艺术博物馆里,有一幅小画,一个绅士,上世纪的装束,紧腿裤,高礼帽,在街角一爿小店前,弯着腰看橱窗。橱窗里摆了些什物,形状虚掉了,但看得出是脂粉气的,妇人家的格调。大约是下午,四五时许,因为光线已经斜了。收扁了的光里,是闲适的,有些闷的,午后的空气。这样的街角,奥斯陆和卑尔根有许多,连空气也没大变似的,不免是有些寂寞,却还是有人气,布着日常生活的手迹:琐细,温煦,还有些庸俗。这大约也是易卜生从窗户往外看见的。

汽车驶过挪威的乡间,路边,坡上,都是那种童话里,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住的小木房子。不高的顶,因为冬天很漫长,需要保暖。小的,褊狭的窗户,垂着白色扣纱窗帘,一边一幅挽起,挽成舞台帐幕的华丽的弧度。底下,窗台上,放着一排小花盆,在室内的温暖里开着鲜艳的花朵。是一种朴素的小趣味。路边田野里,种的大约是草子,常常看见有白色的布包,整齐地排列着。问是什么,答是收割的牧草,一种新型的包装方式,可以保鲜一个冬季。想来,播种,收割,再又打成草包的,就是住在小木房子里的主人。现在,田野里的工作已基本料理完,准备过冬了。挪威的冬天,开始得很早。

我们来到西格里德·温塞特夫人的故居,她是一九二八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人。对妇女的生活,她持有着居家的守旧的态度,觉得妇女的幸福是忠实地履行家庭的义务。走上山坡,穿过树丛和草地,再踩几级石条台阶,就进了她的家,一座木头房子,比通常的略微大上那么一点。房子里空着,刚刚迁走里面的居民,将其中一间储存着的,温塞特家的东西,暂时搬到另一个地方,正着手布置一个纪念馆。空房子散发着锯屑的树脂的苦涩味,脚下盘缠着一些电线,陡地,响起了电钻的锐声。房子是低矮的,窗户又不大,再加上甚密的灌木丛和天阴,所以比较暗,而且阴冷。炉灶背后的小间里,在木地板上,放了一具澡盆。在那样寒冷的冬天里,洗澡显然是一件难事。像温塞特夫人这样守职的主妇,一定很重视这桩事。

我向故居的管理员妇人,打听厕所。她说现在还没有,因为装修工作还未完成,但她又决定带我上她家的厕所去。我们转出树丛,下了温塞特家的小坡,走上公路。沿公路走大约二百米,路的那侧,一座小木房子,就是她家了。那是要比温塞特家新和鲜亮的木房子,漆成原木的颜色。她从口袋里摸出钥匙开了门,门内是一个狭长的门厅,板壁上挂着衣服,衣服底下是鞋。看起来,她家的人口挺多。再推开一扇门,就是客厅了,右手是一间小小的厕所。用过出来,匆匆地打量了客厅一瞥。一眼望过去,只觉得东西很满,多是原木的颜色。门的左手,依墙放一架钢琴,也是本木的浅黄,尺寸比较小,大约是八十键,高度为一米二的那种。琴盖打开着,乐谱也打开着,小孩子弹到一半,上学去了。推门出来,那位管理员妇人正抓紧这点时间,动作很快地整理门厅里的衣服和鞋子,将它们归置整齐。这位温塞特的邻居,也是一位勤勉的主妇,操持着一大家子。

另一名诺贝尔文学奖获得人,比昂逊的家,早已经收拾停当。也是在乡间,绿树丛中的木头房子,却要大得多。而且,一反常规,开着大窗户,就很亮堂。但也给供暖带来了问题。所以,巨大的锅炉,在楼上楼下都占去了空间。卧室门口,炉灶边上,有个凹处,拉上布帘,掩了一具洗澡盆,很小,好像是婴儿用的,可事实上,却是成人的。那时候,洗澡真是一件奢侈的事情了。比昂逊的家,是满满当当的,什么东西都是量多。客厅里,是各色沙发、沙发椅,包布是花样繁复的织锦。沙发脚下是整张整张的羊羔皮,羊羔皮底下是小的和大的地毯。琴室里钢琴、琴凳、小桌、烛台,铺着、盖着、披挂着,白色扣纱的织物,也是重重叠叠。墙上是祖先与家人的照片,二寸,三寸,装着螺丝纹、卷叶纹边饰的镜框,挤挨着,密匝匝的一片。使人感到,比昂逊是个庞大的、源远流长的家族。餐室里,沿了天花板顶角线,钉了一周细木栏,栏里排着各色杯碟。还有各种木架,放置碗盏、锅盆、烛台。墙角是一口坚固的铁皮箱子,上了锁,里边装过节吃的糕点。这是瑞典统治时期,物质相当匮乏,比昂逊的家便显得过奢了。但却不是奢华,而是一种仓积囤满的富足和心定。有些穷怕了的贪心,一劲地多攒点,多攒点,以防不测。听讲解员说,比昂逊的家具多是从巴黎跳蚤市场买了带回来的,餐室里有一些是人们赠送的礼物,多是实用的东西,手缝的桌布、烛台。总之,东西多虽多,倒都是日常用的。所以呢,在这些满坑满谷的什物上,看到了过日子的耐心、勤恳与远见。想想看,守着这一大屋子的吃喝用度,冬天即便再漫长,又怕什么?

大约真是过冬的缘故,这里的房间,都喜欢满,这给人温饱有余的心情。在乡间一爿小旅馆午饭,已过了旅游的旺季,客房都空着,只我们这群用餐的客人。老板也不在,只有这家的二儿子,一个二十来岁的高个儿青年,为我们张罗午饭茶水。忙完,就到餐室隔壁的客厅弹钢琴。客厅里也是东西多,沙发、扶手椅、椅背上披挂的扣纱织物、椅脚下铺的小羊羔皮、羊羔皮下的大小地毯、墙上的风景画片、架上的烛台,还有鲜花。都是小盆小盆的,立灯炷台上,周围五个;窗台上,一列三个;茶几上,几个;镜台前几个;圆桌上,是一大个,百球千球,盛丽地垂下来。钢琴上,是家人的照片,我们认出了这个青年小时的样子。他家共有四个孩子,于是便联想起二楼走廊尽头,有一只竹木摇篮,里面脚对脚睡了四个大娃娃,身上盖了一床花被子。连人口也是多的。在寒冷的蜗居的日子里,家人其实特别重要。

还有,格里格的家,不是常住的,所以,并没有考究地装修,将生活全部挪过来,却也显出繁复的风格。多多的烛台、鲜花、地毯、织物、羊羔皮、家人照片。都是小东西,但因为量实在大,反不显得琐碎,只是满。沙发靠背和扶手的弯曲度,镜框的雕饰,地毯的花色,烛台的银或铜的光亮,窗帘的扣纱网眼,千针万线地拼出一种罗可可风的华丽。但在装饰的效果底下,还是质朴的生活的需求。

去过哈姆生的老家,就知道这种满的后面,是什么样贫瘠的历史。

哈姆生出生于一八五九年,因他在二战中与纳粹合作,战后被政府监控,没收财产。到底还是顾念他的文学成就,曾经获得诺贝尔文学奖金,于是将他出生时的房子保留下来,再立一条石块,写下他的生卒年月,以示不忘。这间一八五九年的木房,就像一座马房。木头是好的,结实的原木,日晒雨淋,已变了颜色,变成深褐的铜色。从狭小的窗户望进去,黑洞洞的,依稀可见一张木床,还有些没有名目的破烂。木屋立在一面缓坡上,后面是茂密的树林。这就是上一世纪中期,挪威农人的家,只有木柴是尽够烧的。漫山遍坡的树木,高高耸立着,树冠连起来,遮阴了天。

看过哈姆生的《拓荒记》吗?那个拓荒者,艾萨克,越过沼地、森林,终于走到一片平缓的山坡,临了小河,茂盛的烟草下面是黑肥的土壤,于是居住下来。他到森林里采来白桦树皮,压平,晒干,捆起,走好多路到有人的地方,换来面粉、猪肉、饭锅、铁锨,然后是山羊。接着盖起了房子,在房子里开了窗户,安上玻璃。再接着,母羊下崽了,都是双胎,三只羊变成了七只羊。后来,女人慕名而来,带来了两只母羊、小镜子、一串漂亮的玻璃珠子、一个手摇纺车、一个精梳机、一头母牛……

然后,东西就变得满坑满谷。

那日下午,在卑尔根,淋得精湿,躲进港口酒吧,喝热茶和啤酒。邻桌围坐了一群老人,有男有女,忽然同声唱起歌来,节奏很强劲的。大约是回想起年轻的时候,干着力气活、唱着歌的快乐往事。

也是在卑尔根艺术博物馆,讲解员是个高大、壮实,有着孩子般饱满红润脸颊的青年。他指给我们看一幅画,一个母亲在孩子摇篮边睡着了。他说:你们看,这个女人多么幸福,手里做着活计入睡了,身边还有个婴儿。这个不怎么著名的博物馆里,除去几幅蒙克的作品,大多不是名画。但它们恳切、认真地描绘着生活,看来十分可亲。

在奥斯陆的雕刻公园,英国风格的平坦绿地上,立着,坐着,跑着,跳着无数青铜男女。他们全是劳动者的身躯,壮硕、敦实,多少有些粗拙。看起来,他们像是来自同一个家庭,祖辈、父辈、子辈、孙辈,老少同堂。漫长的冬季终于过去了,木头房子突然间从他们头顶飞走了,于是,裸露出隐秘的室内情景,那是平凡和安宁的天伦之乐。

2000年10月11日 上海